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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做梦没关系,困在梦里才可怕

菠萝·硬猫
2018-09-26 16:2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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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就像一个清明梦。一开始没有意识到,直到破绽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才发现原来是在贾樟柯的大梦里打转。观众知道是梦,贾樟柯则控制梦境的发展,这不就是清明梦。

最初发现破绽是廖凡饰演的斌哥对着香港小妹林家燕(梁嘉艳饰)大赞其漂亮。是观众的审美出现了偏差,还是因为在“梦”里,常会生出超越常理常情的奇异感受?

从林家燕开始,斌哥这个角色就突然断裂了。

影片开端,贾樟柯铺设梦境的时候,江湖人斌哥已经不年轻了。打麻将的时候兄弟请他解决欠债纠纷,他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让小弟请来一尊关二爷像,便轻轻松松化解掉原本可能兵刃相见的冲突。他是大佬,处事有理有度,爬到今天的位置靠的是气度和手段,而不光是运气和狠劲。

在迪厅他也是无二的大佬,一帮兄弟喝“五湖四海”酒,发肝胆相照的盟誓,级别和性质与不久前昆山街头被反杀的龙哥和他的“商会团体”天安社显然不一样。虽无纹身,斌哥他们的无名帮派却比天安社更接近江湖。

有一个细节,洗白后搞别墅区开发的二勇哥被当街捅死后,斌哥和女友巧巧(赵涛饰)去慰问家属。二勇嫂推开钱,斌哥不动声色地把钱放在二勇嫂的身后。那不是一笔小钱,是21世纪初有几块砖厚度的人民币。

厄运之神光顾之前,江湖人斌哥在各方面是只模子。他既已认清并接受江湖人终将横死街头的命运,在危险来临时也具备手缠毛巾冲出车子一人单挑十数人的勇气。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仅仅坐了一年牢,就脱胎换骨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还算讲义气的斌哥,会那么迅速地被兄弟们完全抛弃,出狱后无人接且身无分文,丧失所有。更奇怪的是,兄弟们无情警察却有义,在狱中时巧巧的父亲身故,万队还特地打电话通知了斌哥。

在《江湖儿女》的世界里,斌哥这个角色的前后改变是无法自洽的。泡在录像厅里向往着香港黑社会的内地青年们(贾樟柯也曾在其中),年岁渐长后发现人类争斗的永恒动机无非是恐惧、荣耀和私利,而不是憧憬过崇拜过的“义”字。这一点古希腊人早在公元前就发现了,而这方面的人性两千多年来没有丝毫改变。

杜琪峰和北野武们拍过不少片子表达“义”的堕落和永恒的动机,但他们的表达比贾樟柯的细致可信得多。

江湖的拆解必须是只砖片瓦地来才有现实的力量,《江湖儿女》中的斌哥和他的江湖却以突然崩溃的方式瓦解,犹如地震瞬间吸干湖泊里的水。涸泽,似乎只为了把巧巧抛入一场横跨广袤地域和深邃时间的冒险之旅。

赵涛饰演的巧巧是一个不用导演塑造的角色,因为整部电影都是为她而生。仔细回想你会发现,贾樟柯影片的中的赵涛一直都是赵涛。不管角色的身份和境遇如何不同,她黄河母亲般的特质不会改变,所饰演的角色在不同影片中的行为亦都可以被预测。随着对赵涛(和她的角色)的了解加深,愈发觉得她只是在一系列不同的影像空间中穿梭,其人未变。

《江湖儿女》中,巧巧经过老式公交车、新式轿车、慢车、动车同街口、衰败的山西矿区、即将被淹没的长江三峡、切尔诺贝利空城般的新疆小火车站。这样浑浊的岁月在别人身上不蚀骨也要褪一层皮,偏偏在巧巧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贾樟柯通过时空的变迁为巧巧的公路之旅一站站打卡,却只舍得在她的脸上打下一对眼袋的岁月印记。从开始到结尾,巧巧都是那个巧巧,重情、勇敢、有街头生存的智慧但不会滥用,骨子里就是一个中原地区的好女子,华夏几千年的传统美德堆成的好人儿。

自然,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祖先们重重堆叠而成的结果,好像沉积岩,祖先的表情某一刻必定会在你的脸上重现。但赵涛尤甚,一大半中国人都能在她的脸上看到熟悉的和属于过去的影子。她的高颧骨和弯弯的眼睛,微笑弧度的薄嘴唇,把隐忍、强壮、世故和天真等种种特质全部糅在一张脸上。

上一部《山河故人》的时候,因为这张脸的执拗不变,赵涛跨越年龄段的表演带来的观感不太自然。但这一次,这种不适感已经降到很低的程度。贾樟柯一定相信,尽管有悖常理,因为时间流逝不可能不在人的身上留下印记,但赵涛的脸就是历史和时间本身。

贾樟柯的目的如果只是想在镜头中留下永恒的黄河女神赞歌,那么他成功了。

世界变得很快,《江湖儿女》还想捕获快速运动着的社会,这是贾樟柯的老把戏了。

跟随巧巧的一路迁移,贾樟柯和我们熟悉的中国正经历破与立的巨变。煤矿衰落,或将搬去新疆;三峡将遭水淹,历史和现在很快将不加区分全部沉入水底;在新疆巧巧第二次看见UFO的楼房,是一幢长满空洞眼睛的烂尾楼。就连巧巧被羁押的大同老监狱都搬迁了,唯独旧麻将馆遗世独立,目送她离开,又等着她回来。

追随赵涛的除了摄像机,后来还加入了更符合现代社会特征的手机和监控。然而无论注视着赵涛的是什么介质,具有何种属性,都无法改变她。

从廖凡这个角色的前后断裂和赵涛角色的停滞性来说,《江湖儿女》不是一部一流的作品。好的艺术作品可以创造任何宇宙没错,其中的人物活动却需要动机合理,由动机推动情节。贾科长在这里却反其道而行之,想以不合情理的荒诞情节凸显赵涛的一张脸,这就本末倒置了。

影片中代表时代的歌曲、影像、地标、交通工具等等细节,也因为与人物之间的欠关联而有拼贴之嫌。但话说回来,这些活动的布景板,加上赵涛的脸,廖凡的脸,影片中出现过的黄河、长江流域的张张人脸,构成影片厚重的底子。

无论对《江湖儿女》的评价如何,很少有人否认它是一部好看的电影。好看在哪里?公路冒险片的爽感是部分原因,但主要还是因为这些镜头缓缓亲吻过的景和脸。

它们是中国最普遍的景,灰败拥挤,里面挤满线条深刻,表情内敛,滞重的眼神里,看不出喜怒的一张张脸。贾樟柯懂得这些脸的分量,它们构成细节的真实,而真实带来力量。几处交通工具的场景中,他透过镜头用力盯住它们,把它们像一枚一枚钉子钉进我们或许忘记了的集体记忆里。

《江湖儿女》看至后半段,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它“清明梦”的本质,也放弃了对其合理性和连贯性的要求,但仍然希望“梦”醒后能有可咀嚼的余韵。尽管斌哥的前后变化不合情理,连带他的抛弃巧巧,爱上林家燕,中风后的回归也都无迹可循,巧巧和斌哥的复杂关系依然有变成余韵的可能。

他们的感情线与《倾城之恋》有几分相似,都是非发生大变故不能延续,把人生不如意的重量压在感情上搅一杠子浑水式的羁绊。可惜的是,在这场感情里,男性的卑怯和女性的伟大面相都过于单一,爱情里最动人的进退勾连却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是影片前半段里巧巧和斌哥在迪厅的对舞一场戏,把他们爱情的魂勾勒了出来。

这也是《江湖儿女》的一个普遍问题:着墨多的可能词不达意,着墨少的反而鲜明准确。

还有一个贾樟柯自我重复的问题,讲过的影评已经很不少了,这里不再赘述。

对创作者来说,做清明梦没有关系,困在同一个梦境,无法或不愿深入才更可怕。

    责任编辑:程娱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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