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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巫鸿:我们亲历的记忆 | 新书沙龙回顾

2023-09-27 13:0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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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有段时间没出新书了。这次,他带来三本新书和一场精彩的谈话。

这三本新书,是陈丹青对过往记忆的消化。

这些年,他经历了不少失去,十年来的悼念文章,集结成一本《除非我们亲历》;他也受托写了不少艺术评论,跨越小说、戏剧、音乐、摄影,还有素人的绘画,其中有对“真”的赞美,对“灵”的诧异和对“艺术家命运”的慨叹,选择其中一篇的题目,成了书名《目光与心事》;还有他所擅长的采访、讲演,谈艺术、文学、阅读、《局部》、木心及木心美术馆......好的艺术是谈不完的,驻足回望,他辩解:《为什么我不是读书人》。

陈丹青曾经说过:“我有三个‘天才男友’,头一个就是巫鸿。”现在新书已经与读者们见面,陈丹青也再次和他的“天才男友”巫鸿聚在一起,围绕新书,谈了谈他们曾经亲历的记忆、共有的往昔,以及艺术和他们的关系。

01

蒯乐昊:陈老师《除非我们亲历》这本书写了很多逝去的旧人旧事,他的意思是说,有些事除非我们亲身经历,否则我们就不可能真的懂。很多读者可能没经历过书里的那个年代,我们今天可能也很难真的去理解那个时代,好在陈老师把这些东西写下来了,起码我们能亲历今天。我相信,我们今天听到的、聊到的、感受到的,都可以变成一把钥匙或者变成时间的虫洞,让我们去理解昨天,甚至昨天的昨天。

我首先介绍一下这次的三本新书。

我先想说的是《为什么我不是读书人》,这是陈老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从不以读书人自居,但在我心中,几乎没有比陈老师读书更多的人。他要说他不是读书人,我简直不知道谁是读书人。这本书里收录的是陈老师这几年接受的采访和一些讲演,也包括这些年他画画外,做得最投入的两件事,纪录片《局部》和木心美术馆。

第二本是《目光与心事》,这本书收录了陈老师这些年的随笔和评论,也包括陈老师应朋友之邀,写的一些书序、评论,展览的序言、评论等等。这本书读下来,我觉得它不是简单的应酬文章。大家对陈老师也比较了解,陈老师一般骂人骂得比较直率,但我也很少听到他违心地夸人。

在他给朋友们写序或评论时,我觉得让我更感兴趣或比较有收获的是,陈老师有个特别大的本事或他玩了个特别大的花招,就是擅长指东打西。他借一个人或一件事,然后说别的。我特别喜欢看他写这些“别的”,就是所谓的宕开之笔或者言外之意。

第三本书是最薄的一本,叫《除非我们亲历》,也是我们今天谈话的主题。它虽然最薄,但在我心中,它是最厚重的一本,也是我最想隆重推荐的一本。这本书是陈老师写的悼文,他在怀念逝去的故人。我觉得也是三本里最好哭的一本。

最初,读到这些不是在书上,是在网上,而且是一段时间里密集地读到。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在手机上、网络上,陆陆续续能读到陈老师写的悼文。我记得有段时间特别密集,几乎是几天一篇。这些文章确实让我哭得一塌糊涂,这不是吹牛,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其实陈老师写的这些老先生,我一个都不认识,一个都没见过,甚至有些我连名字都没听过,但我觉得我的悲伤是真诚的。

我觉得我在哭这些老先生时,好像也在哭自己,所以这本书我觉得大家可以用更多时间沉浸下来去体会。我一直没敢问陈老师,当时几天就能看到一篇,作为一个读者都有点哭得招架不住了。你在书里也写,悲伤是要休息的,那段时间你是怎么过来的?

陈丹青:我们现在岁数大了,不太容易哭了,偶尔看电影、电视剧忽然哭了,我觉得蛮好的,好像功能还在。我今天面子很大,我的“天才男友”在这儿,我们四十年前在哈佛混着,就是两个留学生,很穷,到仓库里去挑旧大衣,十块钱、二十块钱一件,真的是四十年前。我跟巫鸿的关系很有意思,就说书,当时他已经是博士生,在研究人类学、汉代的墓葬这些。我完全不懂,当时他的岁数快要到四十岁,可我差不多直到过去三四年才读到巫鸿的书,虽然我们是老哥们,但此前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二十多年前我回大陆开始出书,巫鸿就已经读到我的书。我当时很开心,我会写书了,我送给他《纽约琐记》,我们俩在书上面是这样的关系。当然,去年他出了《豹迹》。因为巫鸿的书都是学术书,蛮难读的,但是这本书很特殊,我们会分享同样的过去,而且我也很少听他说起,我看到早晨三四点、四五点都有过。

蒯乐昊:你哭了吗?

陈丹青:没有,但是会笑。巫鸿的幽默是很好玩的。记不清是几个月前还是去年,巫鸿在国内有个类似美术史和考古的讲座,居然有几十万人看直播。一位朋友看了,他就跟巫鸿说,好多人在看你,你特别受欢迎。巫鸿说,是不是有点像陈丹青了?我当时听了耳朵就红了,所以今天我索性把他叫过来,他也很给面子。

你刚才想问我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其实没有那么严重,我不想浪漫化这个事情。一个人稍微有点岁数以后,经常会听说周围有朋友、有亲人就“走”了,其实是一种很“放在心里”的难过,不会到了没法过日子的那种。我通常听说有我就抽烟。抽烟以后开始想,然后就坐下来写了。但第一次经历是木心死,木心死我没有想到要写悼亡文,我办完所有事情回到北京,吃完晚饭,点了烟坐下来就开始写。我相信,在写的时候可能会,我不知道,这个要心理学家来分析,写可能是一个好办法。

蒯乐昊:写是一种自我消化吗?

陈丹青:我不知道什么叫自我消化。也许是吧,问题是写的时候你会更难过,有些事情你写了才会想起来。写木心的时候我会哭的,因为我看着他死了,但是写这些人的时候没有。比方说,侯一民,我很爱他,但我十几年不见他了,而且在很多问题上我完全不同意他,我跟他至少有十五年没见过了,完全不联系。但有一天你听说他没有了,往事就回来了。所以我说,除非我们亲历。我们经常感觉,这个人我熟,但其实你不了解他,尤其他死了以后你未必了解他。

蒯乐昊:巫老师比陈老师要大几岁,但在我心里你们是广义的同龄人,你们经历的时代有很大的重合,认识的人也很重合。陈老师书里写的很多旧人旧事也是巫老师的故旧,你看到这些文章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巫鸿:我其实开始看,是丹青发给我。我在芝加哥,离北京和中国还是蛮远的。所以那时看,能感受到的同时,其中的间隔也很巨大。你说的那段时间里,频率特别高,我两天就能接到一个,那些人我确实原来都认识,比如侯一民、詹建俊。

因为那段时间那么密集,虽然我在芝加哥,也造成了一种非常紧张的感觉。人死的频率那么高,又认识,陈丹青写的又有种特殊的感情。他这个作品不是说追悼文,更不像古代墓志铭,因为那些好像一个官方的盖棺论定,说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怎么样。中国古代一直有这种东西,现在报纸上也有讣告。他的完全不一样,我读这些东西,又是读这些人,又是读他。

后来我总在想,怎么称呼这些文章,追悼有点太正式了,追念接近一点,因为“念”有点回忆、想念、思念或者内心交流的感觉,所以我觉得这批文章特别有一种英文里说的“empathy”共情的感觉。

“共情”这个词非常好玩,写东西或想东西时,能感觉到被书写的那个人的感受,就叫共情。他这些文章里,写有名的人,像侯一民,当过美院院长;“詹大”詹建俊,当过油画协会主席,还写名不见经传的人,比如一些画得很好,但一直没出名的人;画小人书的,虽然很有名,但大家也不一定认识的人,人很复杂。

我最近又看了这些文章,小小一本书,我觉得有个东西把这些文章都连起来了,我就在想是什么给它连起来了。读起这本书,虽然里面的人不一样,经历也不一样,但它非常顺,好像有个主题似的。我就想什么是这个主题,当然死亡是一个主题,还有一个是共情,是他的感情和对方最好的那部分。这是在回忆他最好的那部分。有些人我也都知道,如果这个人还活着,我们不会这么说的。但这也不是为了让谁高兴或者谄媚,是很真诚的,死亡有时候好像会把一些东西过滤,不管他是大教授、院长,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家,都给拉到同一平面上来了。

我这两天看这本书感觉好像记忆像一片乌云,因为都关于死亡,这十个人都被乌云给罩住了。但阴影又能放大一些东西,有时阴影里的东西是最微妙的,最接近人的真正感情,它不是阳光下的叫喊、愤怒。所以这些文章我觉得非常有人情、有感情、有思念,而且非常平等,我是非常喜欢的。而且我觉得这些文章在对待死亡上,可能开创了一种新的体例,不是刻意而为,要创造一个风格,而是很自然的。

我有这种感觉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这些记忆很近,不是回想多少年前的事或什么,就在几个月前,这些记忆还在边上,还能感觉到它。有点像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时态。我做过展览,就叫“过去和现在之间”,就是“In beetween”。好像这些人都还能摸得着,这也让人非常感动。

蒯乐昊:陈老师,你同意巫老师说的吗?死亡让你在记忆中有所筛选,过滤掉了不好的,留下了好的,你写的过程中是这样吗?

陈丹青: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写这些文章其实有个遥远的影响,就是鲁迅。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鲁迅写他朋友死了。我十多年前写过一篇文章叫《鲁迅和死亡》,是他的孙子叫我去复旦做一个讲演。我蛮小被死亡这件事情吸引的,同时我看到我很喜欢的这个老头子经常写死亡,比如说,柔石被枪毙了、韦素园死了、刘和珍死了,其实我更喜欢看的是范爱农死了,鲁迅小时候绍兴的朋友。我特别喜欢看他写死亡的文章,但我当时还是个小孩,14到15岁之间。这影响到了我第一次写死人,就是木心,我58岁、59岁这样子,我忽然意识到我也会像鲁迅当年一样写一个死去的人,也忽然更明白他了。

02

蒯乐昊:两位老师最近都有跟记忆有关的写作,巫鸿老师去年的《豹迹》,副标题是“与记忆有关”。我知道木心以前说他是绝对不写回忆录的,巫老师书里也写道,说他在等待一个时刻,那个时刻他可以变成另一个人,用另一个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自我已经彻底消散的时候才可以写回忆录。我不知道陈老师有写回忆录的打算吗?

巫鸿:我觉得你写的这些已经有点像你自己的回忆录了。你都在里头,你写每个人不是客观的怎么样,也不是一个记录,都是你和他的事情,脸上的表情都记得特别清楚。不单是《除非我们亲历》,其他两本书也有很多。我真的觉得你虽然不叫它回忆录,但你都在里头。我知道你有段时间没有发表了,所以这三本书,我一看好像是这段时间的浓缩似的。这三本书里有访谈,又有你做的事情,还有死亡,加起来和你原来书不一样。对我来说这就是这十一二年中间的你,是关于你自己的。

陈丹青:对,我觉得任何写关于别人的文章,包括写评论、包括写死者,其实都在把你自己说出来,你不是在写那个人,你自个出来了。

巫鸿: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就你是这样的。

陈丹青:可是我读某人写某人的评论,我读出的是他的嘴脸、他的心肠,我没有读出他写的那个人,我觉得是这样的。

蒯乐昊:我觉得不完全只是陈老师这样,我读巫老师的书,你写你和你妈,我也读到一个小小的小男孩。

巫鸿:是,这点我们俩比较像。我写这些东西还是把自己放进去了,说“真诚”这个词有点太简化了。没人逼我写这些,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自己的内在愿意写,这就不一样了。但同时我又觉得记忆是值得怀疑的,因为我比较反对说这是记忆,这就是真实,大家就可以用,历史就是如此,我对这个完全怀疑。

你每次的记忆都不一样。我也做当代艺术,访问了很多当代艺术家,有时一而再再而三地访问,他们每次讲的同一个故事都不一样,所以你是信哪个?并不是要说哪个是真的,哪个就是假的,是当时那个时刻的真。没有一个完全真实或完全虚假的记忆,都是那个当下的,我是这么看的,我自己也一样。

蒯乐昊:关于记忆的不可靠,我特别想跟大家分享巫老师《豹迹》里的一个故事,我记得标题叫《基督的血和玛利亚的泪》,里面提出了一些比较有意思的跟艺术有关的观念,比如说,微观看、小时间。但我几乎把它当一个玄幻故事来读,巫老师写了一个记忆的不可靠的事情。

他记得某个教授在某个学校的讲座中提出了“小时间”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启发了他,他据此做了大量的研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文章。很多年过去,他见到这个当年启发他的教授时,这个教授说他确实提出了这个概念,但从未去过那个校园做过那场讲座。这个故事听起来像一个鬼故事,但恰恰提示我们,记忆是非常不可靠的。我想,巫老师作为一个艺术史家,应该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可以分享,记忆跟创作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包括你们记忆性的写作里到底有一种什么样的机制?

巫鸿:有一些艺术家完全靠他的记忆创作。基弗就是这种,他的记忆变成他不断使用、不断创造的灵感来源。就像在大海里游泳,不知道海里是新的水、旧的水,反正老往里灌,一个记忆能画一辈子,这肯定不是原来的那个记忆。

我觉得有些艺术家,经历过悲痛或惨烈的事,那东西对他影响太大了,他就老让它鲜活,艺术也不断让它鲜活,不是一下用就完了。所以我现在觉得我写与记忆有关的书,倒把我给放开了,我可以无限写下去,有时从这面写,有时从那面写,深一点浅一点都可以写,不一定一本书叫回忆录就完了。

蒯乐昊:大家都知道陈老师这几年一直在画写生,不管是写生模特还是写生景物,你眼前其实是要有一个参照物的,你很少根据记忆来画画是吗?你更相信你眼睛看到的东西?

陈丹青:对我们干活的人来说,不会说我用记忆画画,而是我用图片画画。我在早期画革命创作时靠图片非常多,到美国去以后靠图片也非常多。然后对着一张图片,影像,我就会画烦掉,我就希望画真的人。但现在我又开始画图片了,我又厌倦我画的书、画的模特了。

蒯乐昊:你是对真实的东西有一种迷恋吗?因为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聊过,你说你就写不了小说,你就是要写真人真事。

陈丹青:对,这里牵扯到想象力和观察、真实经验和伪经验。有些人特别会编故事,我不会编,我会说出那个故事,而且是我亲历、看见的故事,但我不会编故事。

蒯乐昊:但是你亲历的故事里,你也会把它做戏剧化的加工。

陈丹青:没有,我认为我非常写实。我也同意记忆是不可靠的。我举一个我的例子,不知道在座有没有人看过《文学回忆录》,我有个后记,我说我们第一天聚会,宣布我们要有这个课,木心穿的全套西装,在我记忆中一直是这样,结果老朋友把那一天的照片发给我,正好相反,我全套西装,而且还戴领带,我是个几乎不喜欢戴领带的人,结果是我穿的西装,木心穿的便装,有非常大的一个错位。

巫鸿:这太有意思了,你怎么把自己投射到木心身上去了。

陈丹青:投射是一个理论的说法,而且是对的,是第三个人说。但对我来说,我仍然在试图找到最可靠的真实经验。比方说,我追悼这些死去的人,其实每个人没有写太多他的事情,但我目前确信那是真的,除非有另外一个人站出来说,No,当时侯一民没有说这句话。比方说,我第一篇是写高仓健,其实我一共只见过他两次,所以我可以回忆的东西不多,可以丧失的记忆也不多。对经验,我一定要能够核对,能够确信,我才会把它表达出来,但你可以说那个也许不可靠。

蒯乐昊:我奇怪你连别人穿了什么,说了什么话,甚至当天的气氛都能还原出来,记忆力有这么好吗?

陈丹青:我现在记性一塌糊涂,留微信一定要那个人告诉我你是谁,不然我转头就会忘记他是谁。但对以前的事情就跟老人一样,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当然就有问题,我所说的“真实经验”一定是你用文字表达出来以后,这里面有个“中介”是文字,文字会让这件事情失真,所以我在任何文字上看到的真实,其实是在看他有没有做到真实的表达,有时候文字会把一件真的事情说假掉,会有这样的情况。

巫鸿:回到一点,刚才你说你见到高仓健两次,但你把回忆他的文章放到第一篇,这本书的第一篇就是高仓健。我不知道诸位知道不知道,这位日本影星当时在国内影响非常大,80年代有个电影叫《追捕》,他在其中是一个很木讷的大侠形象。

你见过他两次,然后给他这么大的一个位置,而且在别的回忆录里还谈到他。我就想,记忆的选择性太厉害了,两次见面对他的每一个姿态、表情,穿着什么风衣或什么墨镜都能记得那么清楚。但你每天肯定和有些人有更多的接触,可能见过一千次,一万次,并没有给你留下记忆。

所以我觉得记忆不像一个监控机似的能都给监控下来,而是从一开始就有特别强的选择性,这个选择性后来会激发你不断地设想,不断的想象、再想象,最后成文。

我也是一样。我和木心接触过不止两次,但也并不是太多,比我生活中接触的很多人少太多了,但是小小的《豹迹》里居然有两篇和他有关,后来别人问我说为什么,好像我是故意的,其实不是故意的。就是很自然,觉得记忆珍贵,而且写出来有意思,别人可以看,就是这么简单。说明记忆的选择也不是由自己规定,被记忆的对象他自己的储存好像是一个放射物。因为记忆大概都是双方的,你去记忆,那个人也让你记忆。

蒯乐昊:我刚才问陈老师关于写生的话题,我想再问巫老师,因为我觉得在中国水墨画传统里,好像古人很早就学会用记忆来作画。陈老师这次书里也写道弘仁的《黄山图册》,很少有人像他那样实地写生,大部分人都是看完回去画,他回去画的记忆不完全是真山真水的记忆,也有他看过的所有好画、所有现有文化里的记忆。好像中国古人很早就掌握了一套用记忆来创作的范式,混合了不同种类的记忆,有真实记忆和文化记忆,还有经验。这个能给我们展开讲讲吗?

巫鸿:我觉得你说得完全对,我先支持一下,然后再丰富一下。首先支持一下,至少从宋朝,中国人就说得清清楚楚。北宋有一个最棒的画家叫郭熙,他不但画得好,现在还有真迹,叫《早春图》。而且他和他儿子还写了一篇文章《林泉高致》说怎么画。很难那么早的时候,有这么重要的画家自己写了这样的东西。这对理解这个人特别重要。文稿里叙述了画山水画的理想,就是什么样是一种理想的画家。他描述得特别丰富,特别好。

比如说,画山,你得又画正面,又画侧面,又画反面,最后变成一个,这个山又要画春天,又要画夏天,又要画冬天,最后都融汇一个。这就是你说的记忆,不能一下四季都看到,也不可能一下四个面都看到。他还说山要画步步行,就是你往那儿走,你的视觉在变化,你就把这些都记住,然后最后融合成一个山。他还用一句话说,哪个画家不会为这种理想而振奋呢。在那么早就说出这种东西,所以这是一个艺术的理想,就建立在视觉记忆之上。

陈老师在《目光与心事》里说了很多看,比如说,刘晓东狠狠地看。看不是光看,看完了会变成记忆,这是一方面。我再补充一下,其实我们总把记忆画和实景画分开,在中国不是这样的,中国到后来即使是实景,还是画记忆。比如说,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都是实景,你看了也很真实,但它的真实是一种比较抽象、比较有综合性的真实。他在那儿待了好多年,东西都浸入他的脑子了,记忆都进入他的经验了,一气呵成就出来了。所以弘仁大概也是这样,记忆不是像我们现在那么科学说,这是凭记忆,那个靠观察。

03

蒯乐昊:巫老师刚才提了一个新话题,关于观看,这也是我特别想说的。我这几年读两位老师的作品,比如看陈老师的《局部》。我觉得我其实是学会了观看,他不是具体地指点你某一个名画,他是教你怎么去看。包括巫老师很多艺术史的论著,好像总是在找一种重新观看的视角,有时一种位置,有时是某个物件,他总是在提示你观看的其他方式、其他可能性。所以我想请教一下陈老师关于观看的问题,作为一个画画的人,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终于学会了观看。

陈丹青:其实每个人都在观看,我喜欢看着人说话,一切要让我看清楚,我才踏实,这是长久形成的习惯。鲁迅说过“人生识字糊涂始”,这是一句老话,人有了知识以后,观看就开始糟糕了。因为你的脑子开始有命令在支配观看。所以柯罗才会说“我明天祈祷像婴儿那样观看”,我很注意小孩子的眼睛,他在看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最动人的是他眼睛里的不明白。画家最好的目光就是他在看,他不太明白,但他全都看见了,喜欢得不得了,他要把它表达出来。我经常会变换题材,比方说,我画册看多了,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再纯真了,我得换一换,我看别的东西去画,我是用这个办法来解决的。

蒯乐昊:这也是你做《局部》想要解决的问题吗?其实很多人到美术馆可能也是不会看的。

陈丹青:没有,做《局部》倒不是这样,我没有很有意识地想到这些。第一,我是被迫做的,就像我这些书全都是别人叫我写的文章,除了悼念文。叫我做《局部》,我就答应了,其实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容易想到《千里江山图》,那下一集讲什么?我又想了很久。

我做《局部》一开始并没有一个意图,说我想让大家知道很多艺术品,然后怎么去看它,没有。我做事情都是做起来才知道,慢慢找到一个办法。我说它是一个语言节目,所以我既不是在普及美术,也不是教大家观看,而是真的想做一个节目出来“骗”大家,好像给骗上了,因为用不着我骗,这里面的那些画都很有意思。

再有我喜欢讲次要的作品,我不要去讲美术史那些太有名的画,反而和观看不是特别有关系,你也许可以总结出来说我看了这个节目我知道怎么去看了,也许有,但这不是我原始的意图。

蒯乐昊:我的体感好像跟随你在旅行,你在艺术史上指指点点说看那儿,指的要看的地方往往是我们以前没有看到的、会错过的地方。

陈丹青:就是次要的作品、被忽略的作品。

蒯乐昊:巫老师,作为艺术史家,怎么评价《局部》?

巫鸿:我不评价,艺术史家是不评价的,那是批评家的事。但是我可能不同意你说的,你确实是在教人怎么看,你说得很有意思、很到位,大家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你去看,不管有名的、没名的。我觉得这个不一定是教,你在看的时候,看你节目的观众跟着你能学会两样东西,一个是看什么,一个是看多久。没有经过训练的人,你给他一张画,他不知道看什么,几秒钟就没的可看了。这两点是没经过美术史训练的人经常会面对的。你起到这样的作用,虽然不一定教他们,但你重视时间的长度和看的东西,告诉大家哪些细节是有意思的,这是非常重要的。

我觉得我教书这么多年在最基本的层面也是做这个事,比如我在哈佛大学和芝加哥大学教课,最开始就他们说这个课不是让你们背多少画家的名字,也不是说要知道中国的绘画史,因为这些孩子有的是做科学的,有的是学法律的、学工程的,记这些对他们没用。这里有一个“视盲”的概念。我们知道文盲,你看得见字,但念不出来,也不知道意思。“视盲”则是,面对一个画、一个建筑,世界上各式各样的东西,你都能看见,但你不会形容,也不知道它有什么意思,这些东西对你的存在没什么太大意义,你也不会用它,你不会把它作为材料、素材、证据。

所以我教书的第一步,就是给你转变一下,不要百分之百的视盲。一般第一堂课我会在桌子上摆一个苹果、瓶子什么的,给你无限的时间来形容它,一般大概十几秒钟就没得可写了,说瓶子是圆的、玻璃的就完了。然后我说,你上我这堂课,十周左右,至少我能保证你能写上三四十秒,可以把它和工业制造、当时时代的设计连一连,你就不完全是视盲了。

陈老师做的事不像美术史还有一套说法,但我觉得也是把人代入视觉世界的,而且有一套逻辑的。所以我觉得非常棒,尤其由一个艺术家来做更少,因为一般这种事是艺术史家来做的,但艺术家是靠眼睛、敏感性,艺术史家往往靠知识或历史,不太一样。我觉得艺术家的角色有时候可能更让人信服,不一定是你的意思,从我的角度是这样想的。

陈丹青:这样我也能同意。我其实是在告诉大家,我怎么看梵高这张画,你觉得大家也学着这么看了,但这里面是危险的。如果有另一个“陈丹青”在讲,我会不同意他的,我没那么容易跟一个人走,我很容易受影响,但我也很容易怀疑他。我要喜欢《局部》的人别相信我讲的话,我一直说不要相信我,也别相信所有人讲的话,你得相信你自己的感觉,问题是你有没有自己的感觉。

蒯乐昊:你最初到国外时,看到这些名作的真迹时,你是带着一双所谓孩子的眼睛吗?

陈丹青:不是,一个人不太可能有婴儿的眼睛。我有一个经验蛮不好的,其实我是去核对。比方说,我早就看过伦勃朗的画册,但我看到原作和画册上完全不一样,怎么是这样的。我要核对很多人,这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我不知道是不是婴儿的眼睛,但至少是一个没开过眼界的人,忽然看到当代艺术、现代艺术,当然,远不止艺术,还有很多东西,我就看傻掉了。

蒯乐昊:其实两位老师身上有很多共通之处,大家可以尝试把他们的作品放到一块去读。我来分享一个经验,我看了陈老师的《线条的盛宴》,是关于山西北朝时期一些壁画的纪录片,正好我同时在读巫老师的《黄泉下的美术》,我觉得它们是一种互为经纬。陈老师给了我一些视觉上的指点,应该怎么看墓葬里的壁画,怎么去看里面的每个人物。巫老师又给了我另一种眼光,《黄泉下的美术》告诉你墓室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这背后有古人什么样的生死观。不知道巫老师的书对陈老师是不是也有启发,是不是有灵感从里面来?

陈丹青: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过《线条的盛宴》,就是我讲坟墓底下的画,在三季《局部》后面。这是我最长的两集《局部》,将近两个小时。下半部分我设了一个命题,说这帮工匠画的这么好,怎么舍得刚画好这个墓就封掉了,根本没人可以看见,永远不会被人看见。现代人一画好画第一件事就是想办展览,办不了展览也要发到手机上给人看,所以我们已经不能理解公元6世纪的艺术家,包括希腊、罗马的。这些墓室壁画的作者注定了画的画,就是不会给人看见的。我给出了自己一大套解释、想象、发挥,弄得很煽情,虽然我知道这里面三分是错的。

我最生气的是,这两集已经全部播出了,因为哪个网站都不要,所以我们没办法,在线下放映,一个城市一个城市跑。一轮放完,我看到了巫鸿的《黄泉下的美术》,我看了气死了,为什么不让我早点看到,他对这个问题已经做了大规模的考古学、人类学研究。很多方面已经做出非常充分的解释,让你知道这就是墓葬。我告诉他,我说我做了这么两集,我给你看看,我要是早看到他这本书,我至少会换个说法。

结果他说了一个很好的意思,他说,你要想这个墓关掉以后,墓主旁边环绕着壁画,就像门关上,在里面放电影给他看。当然,他说的还不止这些,我忽然从一个更高的意义上明白了。我们全是以己度人,用现代人在度古代人,古代人真的就是画给死者看的,怎么可以给人看,就是不要给人看。

巫鸿:其实我觉得他有点对自己太苛刻了,你还有很多别的内容,和这个关系不大,所以还是成立的。比如水泉梁墓,很多人都说画得比较稚拙,不像别的墓画的技术上更完满一点。但陈老师从画家的视角,或者从他的观念来看觉得这是最好的。北朝是很不得了的时刻,创造了大幅大幅的壁画,而且我们知道大墓有若干个。所以他提出了一种看法,这完全是成立的,不受你那个灵魂的说法的影响。

我觉得灵魂这事对我也是一个学习过程,这个理论原来也没有,也不是我从哪学来的,但和我做当代艺术很有关系。这个观念不是说当代艺术才有,而是古代很多东西都是观念性的东西。

比如,一个墓葬中没有观者,这也是一个绝对的观念的东西,就是不需要让人来看。是在思想的仪式上完成这个作品,想象一个场域。刚才陈老师说了,想象一个空的电影院,没有人,但电影在放。这个感觉没人能形容,因为我们都在场外,这超出我们的语汇。这时就进入了一种精神上或宗教上的东西了。这玩意我觉得挺有意思,现在大家都谈古代、当代、现代,这些都是人为设的一个坎,真正达到一个比较高的层次就都拉平了。

04

蒯乐昊:两位老师身上真的有很多共性,比如他们都是艺术出身,但都非常擅长写作,很有天分,让我这种专职写作的人都感到妒忌的天分。我很想问问两位在文学上的师承。先问陈老师,你文学上的训练或者是这种兴趣是怎么开始的?你觉得木心对你的写作有影响吗?

陈丹青:木心对我写作的影响就是他看到我给他写信,他说你很会写信,他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就问你们写不写日记,我们有几个人说写,他说凡是会写信的人、会写日记的人就会写作,意思是说你去写就是了,所以这对我是个鼓励。我以前不写作的,我的第一次写作快四十岁了,我从来没想到我以后会写作。你说师承,我总是会说鲁迅和托尔斯泰,我在十几岁的时候读他们的书,这个记忆会跟你一辈子。反而我不受木心的影响,他是唯美主义。那么多字我都不认识,我怎么受他影响?鲁迅的影响会。

蒯乐昊:但我觉得你写作语言的细节很像木心,你会用一些特别古雅的字,类似翼翼兢兢这样的词。

陈丹青:翼翼兢兢这个词是我受木心的影响,我只有这个词受他影响。有一次《华侨日报》要登我们几个人的展览,他要替我写一个简单的介绍,他盘腿坐着,写了五分钟就写好了,大概几十个字,他说我的画翼翼矜矜。我一看,牛逼。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小心翼翼又很矜持。我那时候画画是有点很当心,想学巴洛克,然后我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个词。如果你看到我文章里有文言这些,其实我是受鲁迅的影响。

蒯乐昊:木心的文学课对你没有影响吗?

陈丹青:不能说没影响。还有一个,我真正受到木心影响的是怎么改文章。他经常给我看,你看,这一行我改过了,这个字我改过了,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情,这对我现在作用很大,我的文章写完都要放一放,照他的说法就“冷处理”,然后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到处都可以改。

蒯乐昊:这其实是一种炼字的方法。

陈丹青:还不是炼字,其实就是分寸,这方面我相信木心给我很多影响。

蒯乐昊:巫老师你的文学上有师承吗?我其实特别想知道,你到海外有专门的所谓学术写作的训练吗?

巫鸿:我的情况不太一样,我岁数大一些,小时候接触了很多东西,其实我挺喜欢写作的。中学时我特别想当一个艺术家,一开始想当画家,后来想当雕塑家,因为我喜欢运动,雕塑好像比较有劲似的。但当时只有美术史招生,所以就进了这个。但我一直喜欢写作,尝试过写诗、小说,还有儿童通俗读物。不管怎么样,回到你的问题上,我觉得写作上对我最有影响的,是一个“追回”的概念。我到美国后开始上学、教书,大概二十年基本没用中文写东西。所以二十年后因为种种原因回头来写中文,有点重新学中文的感觉。我自己跟自己学中文,得把自己原来的储存再调动起来。但又不是一个人了,不是同一个脑子和同一个手。

我觉得最大的感触是这二十年写英文,要求很多事都非常精确。中文可以不要主语,也可以没有时态,也可以不区分性别,口语里你也不知道是男他、女他什么的。英文都得有,不单是英文,很多西方的语言,语法的逻辑性都非常严格。所以这二十年不单学了外语,思想逻辑什么的都在变化。再回到中文,就回不去那种可以完全放松的状态了。一开始很不舒服,如果你把英文的东西加到中文里,好像很精确,但也没味。我再回到中文写作时,花了蛮大劲。

怎么办呢?也是刚才说到木心的“改”。我改中文要比改英文多得多,特别是我现在的中文写作也比较杂,包括《豹迹》还有别的,每个都要改好多词,有时说得太确凿,就要把它弄虚一点,有时说得不清楚,就要再调整,找到一个自己的声音。有些和我比较熟的人,觉得我中文的风格,也不算台湾腔,也不算民国腔调,也不太像国内写小说的,我估计就是循环了一圈,把中文又找回来再重新自己学习的结果。也不能说是好、不好,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蒯乐昊:你觉得和学术性写作相比,《豹迹》会有种更自由的感觉吗?

巫鸿:其实更不自由,学术对我非常自由。写《豹迹》是一种假装的自由。我希望每个句子都非常精炼,但里面有很多在记忆基础上构造出来的幻想成分。记忆都变成素材,你再把它拼接成一个很精炼的东西,其实我觉得构造的成分更强。学术有推理、有证据,相对而言更直截了当。

蒯乐昊:我发现陈老师身上有很多悖论,我经常在他的文章里读到一种怀旧的东西,包括他自己的个人趣味,他刚才说到的语言风格,好像总是在试图接续一个更古老的传统,包括写到一些旧人的时候,他经常会说这样的人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好像默认很多美德都是过去的人才有的,比如高贵、沉默、克制、仗义。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他对年轻人特别感兴趣。他身边总围绕着年轻人,他对年轻人特别宽容他一旦发现年轻人身上有一点闪光点,他就会拼命地表扬你,提携你。我想问问陈老师,你觉得今天的年轻人他们有可能再去再现过去的那些传统吗?或者我在私下里,就会这样问,陈老师,你觉得我们今天的年轻人还有指望吗?

陈丹青:当然有指望,我太羡慕了。我交到很多非常好的年轻朋友,有90后,也有00后。首先他们真的是在该读的书、该拿到讯息的时候都拿到了,如果遇到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跟他交谈我会有点认怂。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他们会告诉我。还有现在青年的一个特质,是我又羡慕又不同意的,现在青年人看问题,尤其是看自己的人生道路,做一件事情得失利弊看得太清楚。这至少是我没有的,我们那代人都蛮糊涂的。

现在年轻人做一件小事情,都非常清楚要付出多少,回报是多少,或者吃亏在哪。这是我非常陌生的一种状态,我青年时代身边几乎没有这样的人,因为那是一个太简单的时代。但另一面是羡慕,这个你不太能理解。我现在一下子举不出例子,我很羡慕他们那种纯,不像我们那会儿那么傻。

巫鸿:我觉得年轻人这个词对我也太广。我感觉在中国和美国一个很大的区别是美国不谈年轻,年轻、年老很难进入每天的话题。比如说,坐在一块有的可能很年轻,有的可能很老,但这个问题不太进入整个氛围,不太主宰大家看问题的方式。回国以后总能碰到这个问题,好像还没等你坐住,马上把你放在一个爷爷辈、爸爸辈或者叔叔辈。

包括这些00后、90后、80后,我自己对这个东西很不舒服,因为我岁数太大了,所以放到哪儿都好像供起来一样,特别没意思。我倒宁愿我也不叫你年轻人,你也不要叫我老年人,大家就一块谈谈、玩,看看展览或者什么,我觉得那样的状态最好。把每个人都放到一个位置,然后去规定你该怎么想或者不该怎么想,这东西实在是没多大的益处。

蒯乐昊:我在陈老师新书里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你说每过几十年艺术史会自动追认一批被忽视的、被低估的艺术家。

陈丹青:这个是杜尚说的话。

蒯乐昊:对,你写到这个意思,我就在想,为什么今天的年轻人这么着急要当场看到结果,会不会是信息时代对人的侵占?如果今天的时代,一个年轻人不冒出来,他就可能被信息的洪流盖住,没机会冒出来了,艺术史也不会追认他。对一个创作者来说,如果你在当世不能被看见,你死后可能也不会被看见,因为巨大的信息洪流已经把你淹没了,是不是这个造成了所有人的着急?

陈丹青:不完全是。这个好像还不太能对应我刚才说到的年轻人的焦虑。巫鸿长期待在国外的学术圈,我觉得我回来后又变成这个空间里的人。我会掉进一个权力和阶层的话语。这么强调年龄、辈分,其实还是一个权力社会。我刚才说年轻人把事情看得这么清楚,就是因为他们太小就知道他的层级在哪里,他要面对的能支配他命运的人在什么层级,他跟这个层级的关系是什么,他太清楚了。

巫鸿:不光是中国,在美国也是,紧张感、压力感是不断在增加。在世界范围内都在增加,而在不同年龄阶段都在增加。年轻的教授他拿到博士了还紧张,成为助理教授还紧张。总有前头,而且总是需要被别人承认、被别人审视。你的自我的价值不是由你自己完全完成,一定得别人来说,别人给你个博士,这都不是自己的。现在大家好像总是一边在努力、很挣扎地做很有意思的事情,但同时又在不断被别人去审查、去评价,所以这种紧张感可能会跟随你一辈子,这个是世界性的症状。

原标题:《陈丹青×巫鸿:我们亲历的记忆 | 新书沙龙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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