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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鲁枢元:现代人应该怎样读《聊斋》?

2023-09-27 18:3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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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君按:今年暑假,一首脱胎于《聊斋志异》的《罗刹海市》横空出世,无论是惊奇,还是欣赏,或者有人还猜测“罗刹海市”究竟在哪里?再现了“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的空前盛况。“罗刹海市”究竟在哪里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每个人都在“聊斋”里,抑或每个人都有一个“聊斋”:这个“聊斋”或是寄寓在童年鬼怪精灵的梦境中,或存在成人后波谲云诡的工作中,总有一个或孤愤,或温馨的时刻,让人想起“聊斋”。在一个钢筋水泥横贯身体的时代,如何去阅读《聊斋》中的乡土与乡情,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特此,我们采访了鲁枢元老师,在鲁老师的讲解下,我们去感受《聊斋》中人与人,人与鬼,人与狐,人与万物生灵,人与自然万状的友谊、温情、缱绻。

鲁枢元,1946年出生于开封市。人文学者,长期从事文艺学、心理学、语言学、生态学的跨学科研究,中国新时期文艺心理学学科重建的参与者;中国生态文艺学及精神生态研究领域的开拓者。现为黄河科技学院特聘教授、生态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河南大学讲席教授、生态文化研究所所长;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客座教授。

采访人:孙绪谦

一、《聊斋》:个人生命史与阅读史

学人:《王六郎》是您接触的第一篇《聊斋》故事,《聊斋》的阅读经历延续了近七十年,请问您最初是怎样接触到《聊斋》的?

鲁枢元:先说说我对读书的一点感受吧。且不说进到大的图书馆,就在我们生态文化研究中心那间小小的资料室里,每本书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一方独自的世界、一段岁月的光影,总能让我感到自己的贫瘠与渺小,实在不过沧海一粟。

作为一个人文学者,我一生得益于读书、读杂书。最近看到梅西来中国对他的球迷们说,踢球的根本动力是在绿茵场上享受那份激情与喜悦,读书与写作何尝不是如此!如果只是为了年薪千万,或所谓的"为国争光",只能踢出中国足球队的烂水平。至于读杂书,回想起来无论是做人还是做学问,我得益的多是日常读到的杂书而不是教科书、教学参考书。

初读蒲松龄的聊斋故事《王六郎》是在我八、九岁的时候,70年过去了却历久弥新。我自己的文学理论研究曾经得出过这样的结论:文学是一种恢弘的弱效应。垂髫时读过的一篇千把字的短文,黄发之际仍念念在心,不是"恢弘的弱效应"么!

我曾经在文章中多次讲到过我早年读《王六郎》的情境:

陈家的擀毡房就在惠济桥头路东一侧,那房子有一溜宽宽的房檐伸向路边,鹿老头的书摊就摆在这房檐下,一块比桌面大一点的破帆布上摆着几十本磨损后又几经粘补的"连环图"。我五岁上小学,认得一些字后便成了鹿老头书摊上的常客。租一本书坐在书摊前的小凳子上看,只要一分钱,我与《聊斋志异》结缘,就是从鹿老头的书摊上开始的。

蒲松龄的这篇《王六郎》在我的精神生长发育中究竟拥有多大的价值,我说不来。但我清楚,那是我今生今世精神收藏中的瑰宝。从那时起,《王六郎》的故事已经融化在我的血脉里,"善良""仁义""真诚""友爱"这些中华民族的传统道德也已经在我心中暗暗萌生。至于后来的学问家们多么严谨地论证:"恶",也是一种推动历史前进的力量,"以恶抗恶"又是多么值得推崇的斗争哲学,而"善"有时也会异化为一种统治人、剥夺人的负面的能量。但我不太相信这一套说法,在我的内心深处始终固守着一块生命的基石,那就是"善良与友爱"。正如法兰西哲人罗曼·罗兰说:除了善良我不承认有任何高人一等的标志,那些心存善良的人总是最先觉醒、最早反对暴政的人。

后来,我在大学念中文系,再后来我在大学课堂上讲授文学理论,蒲松龄和《聊斋志异》,始终是我思绪缭绕的奇幻领域。20年前我首次在淄川访问蒲松龄的故居,在故居的小书店里买下一函铸雪斋抄本影印的《聊斋志异》,一部《蒲松龄俚曲集》、一部蒲学奠基人路大荒先生的《蒲松龄年谱》。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做这方面的学问,只是出于喜欢。

《天地之中说聊斋》

鲁枢元著

中州古籍出版社2023年3月版

这次受命撰写《天地之中说聊斋》,我再次通读了《聊斋志异》,收集到不止五种不同的版本,浏览了多部关于聊斋的影视作品以及诸多关于《聊斋》的研究论著,记下四本读书笔记。

有趣的是,《天地之中说聊斋》面世之后竟恰恰撞上刀郎新曲《山歌寥哉》掀起的席卷整个互联网的众说聊斋!我一不小心竟也蹭上刀郎的热度,日前在济南全国书博会上,中州古籍出版社带到会上的近百本新书两个小时内销售一空!我的书中也心神向往地讲述了聊斋名篇《翩翩》,这也是刀郎《山歌寥哉》中演绎得最为空灵、最富禅意的一篇。

学人:《聊斋》这部书为什么值得您阅读几十年,书中您也将《聊斋》与《搜神记》《阅微堂笔记》《子不语》作比,《聊斋》又为什么会从这种阅读竞争中胜出,成为经典?

2002年10月访蒲松龄故居(左)

2023年4月鲁枢元再访蒲松龄故居(右)

鲁枢元:莫言称自己获诺贝尔奖得益于家乡的蒲松龄老师。获奖后曾吟得名句,"一部聊斋传千古,十万进士化尘埃",我稍加改造用在我的这本新书的封面上,以表达我对《聊斋》的崇敬。真正的经典,是经得住人们代代永续地往下阅读的,而且越读越"厚"。"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如今的《红楼梦》,其内容的含量已经比曹雪芹刚刚封笔时的《红楼梦》不知扩容了多少倍,而且还将继续扩下去。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也是这样,堪称"伟大"的文学作品都是这样。只是这样的文学作品在人类的历史上总是很稀缺的。

蒲翁说自己喜欢干宝的《搜神记》,应是他的案头书。对于志异志怪而言,《搜神记》是滥觞,涓涓绵绵;一千多年后出现的《聊斋志异》则是中流,浩浩荡荡,一脉相承,却气象不一。至于蒲翁同时代人纪昀的《阅微堂笔记》、袁枚的《子不语》,还有张岱的《夜航船》,作者皆为名门之后,或本人就是达官贵人、纨绔子弟,其学问积累、文字功夫都不亚于蒲松龄,但在《聊斋志异》面前,最终都有些黯然失色。三百年过去,蒲松龄与他的《聊斋志异》依然光彩夺目。

蒲松龄胜在什么地方?从我以往的文学创作心理学的研究角度看来,或许还是"创作心境"与"创作情怀"。我书中已经写到,蒲松龄的创作心境是"孤愤",这与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诗》三百篇大抵发愤之作属于同一类。至于情怀,蒲松龄的确拥有高过同代其他文人学士的一面,即他钟爱荒野、融入自然、情系万物、厚德载物、扎根乡土、用心世情、热衷乡治、关注民生。我不认为《聊斋志异》专为揭露社会黑暗、批判官场腐败而作,作者的情怀更多是面向底层,向人民大众普及文化、彰显伦理、提升情怀、完善人性,这出于蒲松龄淳朴、厚道、善良、博爱的生态人格,是高居士大夫阶层的文化人即使想做也做不好的。

蒲松龄死后50年,《聊斋志异》才得以刊行。他自己生前没有想到在他入土几百年后,他的文字竟由他热恋的齐鲁大地流播到地球上许多地方。

蒲松龄《聊斋志异》手稿

学人:从阅读《聊斋》中,您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又有什么样的启发或感悟?书中,您对现代人的不少生活方式展开了批评,《聊斋》中人与自然、人与万物生灵的和谐相处,给今天的人类生活带来很多启示,请问您从生态主义学者的角度,对现代人类生活方式,有什么建议?

鲁枢元:以前读《聊斋》,我也是接受了中国社会政治生活的暗示与导向,侧重于对书中关于抗争封建的黑暗统治、批判腐朽的科举制度的吸纳,或许再加上一点对于爱情的忠贞。对于《聊斋》的此类解读甚至影响到海外的蒲学研究。

这次重读《聊斋》,由于多年的对于生态批评的关注,从根本上扭转了我以往所操持的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从有机整体、普遍联系的生态学宇宙观,在蒲松龄这里看到更多的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中国古代自然哲学精神。由于观念改变了,在《聊斋》中我处处看到的都是蒲松龄的生态意识(也许只是潜意识),从自然生态到社会生态、再到精神生态。如万物有灵,禽兽可以拥有仁心,人类有时也会丧失天良;善待万物,并不单以人类的价值尺度衡量万物存在;尊重女性,视女性与自然为一体,赞美女性的独立、自由;钟情荒野、扎根乡土、守护人类质朴、本真、善良的天性。蒲松龄本人就是一位心地良善、博爱万物的文化人,在他的笔下"蛇""蝎""老鼠"这些为现代人深恶痛绝、当杀无赦的动物,都成了他给予同情、怜悯、赞美的对象!读者可以看看我在本书中选取的《蛇人》《蝎客》《义鼠》《阿纤》诸篇。基于"万物一体",蒲翁已经破除了"人类中心",将人类社会伦理学扩延到生态伦理学的领域,这是很了不起的!

上世纪90年代初,是中国商品经济开始腾飞的年代,人们的兴奋点被聚焦在物质、金钱上,人们的日常行为也被集中投放在生产与消费上。经济上去了,生态环境却严重破坏了,人们的心灵被过度物化,精神生活日渐沉沦,人际关系越来越冷漠无情。比如:老人跌倒在地要不要扶起来竟成了一个问题,一个绝对真实的问题:如果你出于好心扶一把,就很可能被讹诈、吃官司!我年轻的时候这是不成问题的,不但老人跌倒要扶,路边看到有人打架,也会上前劝导制止。现在我肯定不敢了,因为一旦吃上官司,连法院也会做出这样的判决:"你没有撞他为啥要扶他?罚!"为什么要扶一把?不就是因为"善良"吗!问题是连法官心里也没有了恻隐之心。不久前支付宝推出了"扶老人险",3块钱保一年,一年2万。上市3天就售出了2.6万份,这是将道德行为金融化、市场化。还有某大报郑重建议路边多安装高清摄像头,这是将道德行为科学化、技术化。皆可谓病笃乱投医!根本问题还是在于教育,人文教育、审美教育、文学教育,爱的教育、善的教育。

我在不久前的一篇文章中呼吁:读《聊斋》,做一个厚道人。"厚德载物"是对中华民族精神生态的简要概括,《聊斋志异》是一部"厚德载物"的大书。对万物厚道,是自然生态;对他人厚道,是社会生态;对人对物厚道的人,自己内心也就祥和、宁静、清洁、温馨,这就是健全良好的精神神态!社会的管理,靠金钱、靠科技、靠规章,都不是治本的办法,还是要健全人的内心世界。我们的古人讲究"抱朴怀素""重于外者而内拙",如今人人只想抱金抱银,都希望从别人那里捞一把。人心堕落了,世道也就沉沦了。

多年来我们强调继承传统文化,倡导"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遗憾的是由于功利主义的诱导,往往闹成"取其糟粕,去其精华"!"国学热"一浪高于一浪,峨冠博带、三叩九拜,某些人因此名利双收,国民却被导入泥淖,这是我们要格外引以为戒的。

2023年济南全国书博会上,自左至右:路方红、鲁枢元、程相占、郑雄

二、我们应该怎样读《聊斋》?

学人:在本书写作的形式上,您采取了两种类别,分别是"蒲文指要"与"名篇赏析",请问您为什么要采取这种结构方式?是否受到章士钊先生《柳文指要》的启示?

鲁枢元:这本书是出版社的约稿,属于"中原文脉"丛书中的一种。我对中国古典文学并无专门研究,之所以大胆接受了这项写作任务,完全是出于对蒲松龄的景仰、对《聊斋志异》的喜爱。同时,也有心再度验证一下我的生态文化批评理念是否能够落到实处。丛书的体例要求面向大众,既有一定的学术性,更要具备通俗可读性。出于这样的考虑,此书前半部分对《聊斋志异》创作的时代背景、生态环境、作者行状、创作意向、思想主旨、素材来源、题材内涵、审美意趣、书写风格、成书过程,以及后世的接受与创新做了极为简要的介绍;后半部分采用我自己的话语风格复述了十六篇聊斋故事。说到这里,就可以知道"蒲文指要"仅仅不过是借用了《柳文指要》的修辞,与行严先生的这部煌煌大著并无太多关系。

在我读大学的时代,"章士钊"这个名字属于"甲寅派",被斥为桐城谬种、顽固不化,这归于那个时代的简陋与粗暴。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之下,无论时代如何变化,章士钊先生不改初衷、始终坚守自己的学术操守,耄耋之年仍然坚持以"桐城古文"的笔法,撰写了这部对中国古代文学家、思想家柳宗元全面论证、长达百万字的巨著,是今天许多人文学者应该汗颜的。

学人:您将《聊斋》置于"中原"的地域视角进行解读,一方面您身处中原;另一方面,您也将蒲松龄的生活地域作为广义的中原。请问这种中原文化对蒲松龄的创作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鲁枢元:我的祖籍是豫东兰封县,春秋时代,一度属鲁国。齐桓公会盟九国诸侯的葵丘也在兰封境内。《论语·八佾》记载:封人请见孔子并预言孔子将成为伟大导师与舵手的,就是我们仪封人,仪封就是兰封县治下的一座乡邑。我家从我爷爷年轻时走出兰封到开封城里落脚谋生,我出生在开封,小学、中学、大学全都在开封度过,是一个地道的开封"土著"。

所谓"中原",本是一个较为模糊的地域概念,历史文化涵义应大于地理涵义。狭义的中原,通常指河南省;广义的中原指黄河中游、下游的整个区域。我的书中用了比较感性的表述:嵩山的右侧为西岳华山,左邻是东岳泰山,一条黄河浩浩荡荡从三山身旁流过。河山一统,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大中原。

金章宗明昌五年(1194年),黄河于阳武光禄村决口南徙,由开封经徐州、宿迁、淮安夺淮河入海。在蒲松龄生活的时代,其家乡淄川尚在黄河之北,属于黄河的中下游地区。蒲松龄笔下的许多聊斋故事,都发生在这一大中原地域。《聊斋》中的许多故事对我来说就格外亲切,还是以《王六郎》为例,故事发生在淄川县城北郊,却似乎发生在我在开封曹门里的家门口一般:从我家往西走上百步,就是那条历史悠久的惠济河,河边小木屋里住的王荣贵伯伯就以捕鱼为生,门前的柳树下经常看他在织渔网。我家后边是一片方圆数百亩的苇子坑,大人们都说水下边有淹死鬼,每年都要找替身,每年都有淹死的人。我上小学路过的那条街就叫"土地庙街",土地爷爷住的小庙就坐落在街口上。夏天,在街上走动时会遇到旋风,老人们就说那是鬼魂行路,要躲远些。这种文化的认同本是源自血脉里的。

至于"中原文化",狭义指的应是"河洛文化";所谓"大中原文化",即发源于黄河流域的文化,在我看来就是以往人们统称的狭义的"中国文化"。尤其是作为精神文化,儒、道、释的源流都在这一地区。以往我说过陶渊明的哲学思想是以道家为主干的,而蒲松龄则似乎是均匀地吸收了儒道释的营养,其中包括道家的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儒家的仁、义、礼、智、信;释家的因果相报、生死轮回。甚至,儒道释也还不足以包拢蒲松龄的全部思想,从《聊斋志异》以及路大荒先生编纂的四卷本的《蒲松龄集》可以看出,蒲松龄的道德学问遍及墨家、农家、医家、商家、兵家、法家、阴阳五行、天文地理、江湖行走、歌舞弹唱。蒲松龄是一位无不通晓"杂家",蒲松龄留下来的数以百万计的文字是明清时代乡土、市井的一部百科全书。这或许与他家乡"稷下学宫"的文化传统密切相关,孟轲、淳于髡、邹衍、田骈、慎到、尹文、驺奭、荀况、申不害、鲁仲连,学者独立,学术自由,百家争鸣、互补互成。稷下学宫的文化传统不但滋养了蒲松龄,较之后来嵩阳书院的罢黜百家、独尊儒学,更应该成为当下学者的心仪之境。

学人:时过境迁,生活方式不断进步,但是现代人却失去了您阅读《聊斋》的那种亲近自然的环境。请问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又该怎样阅读《聊斋》呢?

鲁枢元:这个问题提得好。首先,在我看来,将世界、将人类居住的环境搞成一座"水泥森林"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是人类对自然也对自身犯下的一个错误。有总体构想设计的错误,也有操作实施的错误。错误的源头是工业时代的"启蒙理性"将工业社会与农业社会、城市生活与乡村生活二元对立:农业、乡村是愚昧落后的;工业化、城市化是文明进步的。在这种观念支配下,农业的工业化、乡村的城市化、农民的产业化使人类社会在单一向度上迅猛发展,物质财富的积聚成为社会发展的最高标志。诸如资源枯竭、物种锐减、大气升温、环境污染、国家之间竞争的加剧、人群之间隔膜的加深、个人精神世界的病变,这些层出不穷、无法逆转的生态危机无不肇始于此。"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如果说陶渊明生活的农业时代"樊笼"还是"木头"的;那么,到了工业时代"木笼"已经变成钢筋水泥的"铁笼";现在,铁笼已经进一步变成"电子牢笼",互联网中的一款"手机"便可以将一代青少年一网打尽!《国际歌》里唱道:"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让思想冲破牢笼",打烂"旧世界"似乎已经做到,迄今人们的思想却仍然难以冲破牢笼。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的自序中说到他写作的环境与心境: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蒲松龄死后许多年遇到一位知音读者:乾隆年间青柯亭初刻本的总编纂、画家余蓉裳,这位余先生曾记下他读《聊斋》时的情形:"郡斋多古木奇石,时当秋飙怒号,景物睄雿,狐鼠昼跳,枭獍夜嗥。把卷坐斗室中,青灯睒睒,已不待展读而阴森之气偪人毛发。"看来,读《聊斋》的最佳环境是"青林黑塞""寒雨萧斋""青灯夤夜",是现代人愈行愈远的大自然。在那里我们或许还会遇见月夜河边对饮的老渔夫与王六郎,遇见秋山苍茫、白云缭绕中的翩翩。

在水泥森林的城市,我们已经背离了自然,遗弃了荒野与乡土。

"回归自然",谈何容易!许多自然生态的破坏是不可逆转的。古人云:素履以往心之所向,心之所向,行之所往则未来可期。世间臧否福祸的转换,往往在一念之间,即观念的转换。如果身在"钢筋水泥"的牢笼之中仍不自知,仍不反省,仍然辗转于内卷与躺平,那可就真的无可救药了。

癸卯年清明节雨中鲁枢元在蒲松龄墓前敬献鲜花

学人:您从生态主义的立场解读《聊斋》,说蒲松龄是一位环保主义者或生态主义者。请问此前的研究《聊斋》有无类似的说法?蒲松龄是一位环保主义者的说法,是否过于前卫?

鲁枢元:"蒲松龄是一位环保主义者",是我读到莫言、阎连科二位作家说起《聊斋》时的印象。莫言指出《聊斋》触及当代生态运动中的两个重大命题:"非人类中心"与"女性生态批评"。阎连科的讲述触及世界生态运动中的核心:"人与大地的关系""生灵万物与大地的关系",《聊斋志异》中充满大地伦理学的精义。说"蒲松龄是一位古代环保主义者",或许有些小说家言语的戏谑,但在我看来倒也满合适的。我在我的书中,为蒲松龄这位"乡先生"出身的伟大作家开列出六点"生态奉献":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人类与天地万物是一个有机整体;万物有灵,禽兽可以拥有仁心,人类有时也会丧失天良;善待万物,并不单以人类的价值尺度衡量万物存在;钟爱荒野、扎根乡土、守护人类质朴、本真、善良的天性;尊重女性,视女性与自然为一体,赞美女性的独立、自由;歌颂健康的性爱,认定性爱是婚姻的基础,是维护家庭、社会和谐的重要因素。蒲松龄并没有现代生态批评家那种"非人类中心"观念,却总是站在"宽容、厚道"的立场上善待其他物种;他也不具备现代生态女性主义的理念,却能够以"温和、柔软、博爱"的心肠与女性相知相交;他从不曾像利奥波德那样对"大地伦理学"做出过周到的论证,但他深知乡土与田园是他安身立命的根基,也是生灵万物相依共存的家园。

农业社会人们靠天吃饭,土里刨食,人类与大自然仍然共存于一个有机体中,处于一个相对低级却较为平衡的阶段。相对于今天大都市住高楼、开汽车的消费者,古代大中原上的乡民都是天然的环保主义者,旧时的乡村没有空气污染,没有垃圾废物,不吃转基因食品,不食用瘦肉精、三聚氰胺,《诗经·国风》中"群氓"实践天人合一,他们的天文气候知识比如今写字楼里的"白领"懂得要多。

学人:《聊斋》中的女性角色,个性鲜明而多样。您从情、欲、色的多重角度解读这些或为人鬼、或为人狐,或为人与各类生灵之间的恋情,但也有《江城》《马介甫》此类的悍妇形象,请问您能否概括一下蒲松龄的女性观,又是如何看待这种矛盾?

鲁枢元:当时的文坛领袖王士祯读了《聊斋》后,夸赞蒲松龄是一个与写《牡丹亭》的汤显祖一样的"情种"。我再次通读《聊斋》后,总能感觉到蒲松龄对于女性的尊重、体谅、维护、赞美,用现在的话说是一位"暖男""男闺蜜"。蒲松龄没有性别歧视,也少有《三国演义》《水浒传》里的大男子主义。

我在我的书中谈到过,蒲松龄不可能完全超越他的时代,他对待女性的态度并不始终一致。凡是写到现实家庭,他持守的观念基本上是守旧的、传统的:三从四德、男尊女卑、嫡贵庶贱、传宗接代。待到进入花妖鬼狐、神仙魔幻的境域,在天地自然中,他的女性观就会开放许多:恋爱自由、女性独立、女性优越、女性至上,尊重、赞美起女性来,简直就像一位现代女权主义者!

在他的笔下,渣男总是多于悍妇。当然,他笔下的一些悍妇也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如《马介甫》中的尹氏、《吕无病》中的王氏、《珊瑚》中的臧姑、《锦瑟》中的兰氏以及《江城》中的江城。有人持守"斗争哲学",说这些悍妇形象表现了古代女性反封建、反男权、反奴化、挑战权威、勇于斗争的精神,唱高调时却忘记了做女人首先要遵从做人的基本原则。而在蒲松龄笔下,这些自私、歹毒、残忍、凶悍的女人正是因为丧失了人的本真天性,违背了做人的基本道德才受到谴责与鞭挞的。在蒲松龄的心中存在着基本的做人底线,那就是"厚德载物",内心淳厚、善待万物。如果对自己的同类竟能下此毒手,首先就丧失了做人的资格。人的异化,既能够发生在男人身上,也可以发生在女人身上。对于发生在女性身上的"非人之举",蒲松龄一样深恶痛绝。清理这些异化了的女性,不也正是从另一面维护了女性队伍的纯洁与崇高吗。长期以来,人类社会是由男人掌权的,所以坏男人要比坏女人多得多,《聊斋》中的"歹男""恶男""渣男"也就比"悍妇"多。从总体上说,当下这个人类社会要想变得好一些,男人们责任更大,首先是男人们变得更好一些。

三、当代作家与《聊斋》

学人:您多次提到蒲松龄对莫言与阎连科的影响,请问蒲松龄对现当代文学的借鉴与影响有哪些?从世界视角来看蒲松龄,他的独特贡献又在哪里?

鲁枢元:且不说影视戏剧,蒲松龄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是巨大的。当代作家中有一位为女性造像的高手孙犁,他笔下的女性也多是美丽多情、聪颖善良、爽朗豪迈、勤劳勇敢的乡野青年女性,属于乡土大地上天然、质朴的精灵。中国当代读书界都认为孙犁的文学品位高出一般作家,孙犁自己说他的文学创作得益于《聊斋志异》。他是在战争年代颠簸流离的日子里花费多年的时间读完《聊斋》的,他最喜欢的篇章是《阿绣》《小翠》《胭脂》《白秋练》《陈云栖》,这些篇章的主人公都是可爱的女性,在孙犁的小说中我们不难发现这些女性的身影。另一位深受读者爱戴的写市井乡土、民间遗事的当代作家是汪曾祺,他的博闻广识、多才多艺、半生坎坷、诗酒情怀与蒲松龄很有些相似。大家都知道苏东坡对陶渊明的尊崇与效仿,把自己说成陶渊明的再世,流放海南时竟把陶渊明的诗歌仿写一遍。汪曾祺对蒲松龄也下过这样的功夫,曾经用他自己的笔墨改写聊斋故事,出版了一册《聊斋新义》,其中《陆判》《石清虚》也是我最喜欢的。

莫言、阎连科两位作家都出生在农村的贫寒之家,自幼割草放牛、拾柴火种地,养育他们的是大中原的山川土地,他们与蒲松龄是血脉相连的。正如阎连科所言:少年时独自走在中原大地的荒野上,看到一个坟墓就能看到一个世界和人类;随便在山田的路边摘一枚野果,就会有个故事如《变形记》样从果间花里噼里啪啦跳出来,于是满地落下如同晨光、雨露般的新时空、新真实和新逻辑。

阎连科近来接连出版了两部关于《聊斋》的书:《聊斋的帷幔》《聊斋本纪》,一是对《聊斋》艺术魅力的理论探讨,一是对蒲松龄小说创作实践的继承发扬,该是他在香港中文大学研读、讲授《聊斋》时结下的硕果,也是他致敬蒲松龄献上的一炷心香。阎连科说,《聊斋志异》是一部丰饶绝伦的《圣经》、是一部文学真实性的百科全书,唯《聊斋》能使我们的心灵更丰富。他说他这一辈子的最高期待是也能够写出一部《聊斋》来。

早在十多年前,莫言就曾出版过一本《学习蒲松龄》,这是他由衷发出的心声。书中写到:"我的文学经验,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刚开始是不自觉地走了一条跟蒲松龄同样的道路,后来自觉地以蒲松龄先生作为自己的榜样来进行创作。"他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主人公死了以后冤魂不散,阎王一次次地骗他投胎变猪、变驴、变狗、变成大头婴儿,其原型,就来自于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名篇《三生》。荣获诺奖之后,他多次坦言:蒲松龄是文学创新的先行者,自己的创作源头是和蒲松龄连在一起的,从精神上来讲,从文化上来讲,他自然地承接了他的文化脉络,以作为蒲松龄的传人感到自豪。对于评论界讲他是马尔克斯的效仿者,他说外国作家不过是外来影响、后来的影响。而蒲松龄是内在的、根本的影响,始终伴随着他生命的成长过程。

有趣的是,地球彼岸的魔幻现实主义大师马尔克斯曾对人说他是蒲松龄的拥趸,年轻时曾经在旧书摊偶然看到的一本东方古书,这本书就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他说他长时间地沉浸在这本奇书中不可自拔,直到将书页翻得破烂不堪,正是这本书激起了他当作家的念头,后来写下《百年孤独》。马尔克斯还对记者说:相对于蒲松龄,我只不过是一只小鸡,而他才是天空中的苍鹰!

黑泽明电影《八个梦》中的狐狸嫁女

我不是古典文学研究者,更不是蒲学专家。写了本《天地之中说聊斋》,只是客串,至多不过是一个票友。对于《聊斋》以及蒲松龄在世界文学界的影响,我没有发言权。但我也注意到,《聊斋》中有一篇《狐嫁女》,写在一座"长莎蔽径,蒿艾如麻"的荒园里,书生殷士儋夜间"西望月明,卧看牛女",偷窥狐狸嫁女的故事。狐狸迎嫁的行列"笼纱一簇、粉黛云从","环佩璆然,麝兰散馥",很是浪漫。日本著名电影导演黑泽明晚年拍摄的电影《八个梦》,首篇即一个少年在荒野的林子里偷窥狐狸嫁女,狐狸精们那扮相的妖娆、那音乐的诡异,颇具聊斋风范,但我没有核查黑泽明是否真的受到过蒲松龄的熏陶。俄罗斯大作家果戈里在他的《狄康卡近乡夜话》讲了八个"鬼故事",少年的我也曾读得魂不守舍。这些俄罗斯的乡村夜话和蒲松龄的鬼故事有无关联,也是一个有待研究的话题。我已经隐隐感到:生态无国界,蒲松龄著作中潜在的生态精神一旦得到发掘,《聊斋志异》将会在世界范围内受到更多的关注。

学人:年初,《中国奇谭》获得收视好评。动画片从中国古典奇幻故事汲取营养,并贴合了当下议题;日前,歌手刀郎的一曲《罗刹海市》更是在世界范围内引发海啸式的共鸣,请谈谈您的看法?

鲁枢元:据说,《中国奇谭》在网上播出的8集动画短片,曾掀起一股收视的热浪,同时评论界好评如潮。我特意调出几集看了,看得一头雾水。面对豆瓣9.0的评分,我对自己的鉴赏水准产生高度怀疑:为什么我能够欣赏蒲松龄的《王六郎》却看不懂《林林》;能够看懂早前中国的《神笔马良》《哪吒闹海》、美国的《猫和老鼠》、日本的《千和千寻》,却看不懂《鹅鹅鹅》?也许我已经面临与当下网络受众审美鉴赏的"代沟",成为时代的落伍者。这些短片吸收了许多现代动画制作的新手法、新技巧,是有些玄奥、炫惑,我看后仍然觉得无论说它高深还是浅薄似乎都与《聊斋》无关,与我们的传统文化也无多少关系。

刀郎的新歌集《山歌寥哉》应是一次有重大意义的流行音乐的探索与创新,其中《罗刹海市》《花妖》《路南柯》《画皮》《镜听》《画壁》《翩翩》的素材都取自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与《中国奇谭》相比,刀郎的《山歌寥哉》倒是真的继承发扬了蒲松龄的聊斋精神,用音乐展现了聊斋的真义。

十多年前我就喜欢刀郎的歌,尤其是他原创的《西海情歌》《2002年的一场雪》和他演绎的《驼铃》《敖包相会》,苍凉雄劲、辽远悠长、如泣如诉、柔肠百结,伏案久了听一听刀郎,宛如做了一遍八段锦,便会通体舒畅。

刀郎的名字让我联想到罗宾汉、加勒比海盗,不料却是一位清秀、青涩、内向的青年,多少有些失望。

细想起来,刀郎创作《山歌寥哉》——或许就是《山歌聊斋》,与我写作《天地之中说聊斋》在时间上会有交集,《山歌寥哉》与《聊斋志异》的关系一目了然、一脉相承。比起前边我说过的孙犁、汪曾祺、莫言、阎连科,刀郎则是在音乐、歌唱领域阐释了《聊斋》的审美格调、发扬了蒲松龄的人文情怀。

刀郎在《山歌寥哉》中展现的情怀,类乎蒲松龄写《聊斋志异》时的"孤愤"。刀郎早年在歌坛受到的伤害与蒲松龄在科场遭遇的挫折,都成为他们抑郁、愤懑的心结,这反倒成为他们创作的潜在动力。"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失败者一旦醒悟振作,积郁的心结一旦化作歌诗,跳出一己的局限,进入广阔的天地境界,便拥有了无限的艺术魅力。刀郎在《山歌寥哉》的序曲中唱道:九州山歌何寥哉,一呼九野声慷慨。犹记世人多悲苦,清早出门暮不归。"九州"乃市井,"九野"乃荒原,孤愤化为悲天悯人,化为对于社会、人生的关切与咏叹,这种格局已经趋向蒲松龄的恢弘与伟大。

至于对艺术表现形式的追求,刀郎也在向蒲松龄靠拢。《聊斋志异》虽然是用文言文撰写的,蒲松龄一生对于"俚曲"始终偏爱有加。所谓"俚曲",是以明清俗曲作曲牌,以方言土语、巷陌谣谚为载体,编织成包含小曲、弹唱、说百多种艺术形式在内的艺术综合体。蒲松龄曾将《聊斋》中的许多篇章改写成《慈悲曲》《姑妇曲》《寒森曲》《磨难曲》。刀郎说他的《山歌寥哉》是聊斋文本,民间曲牌,弹唱话风,其中汲取了不少"俚曲"的元素,如靠山调、五更调、插秧号子、绣荷包等,已抵达流行音乐与传统文化"同源共祖,变不离宗"的高水准。

鲁枢元读《聊斋》笔记

在语词的选用上,刀郎从《聊斋》中也多有借鉴,如:芙蓉花、黄泥地、英雄冢、邯郸梦、女萝浮萍、山魈情人、龙行险滩、人海泛舟、故月废园、泉台蒿丘、瀚海阴阳、除夕渡鸦、南柯旧雁、窗下秋虫、落日纸鸢、风中胭脂、穹隆虹影、画堂猪狗、草鸡司晨等等。有人说《山歌寥哉》里的歌词拗违费解,与古文《聊斋志异》同样难读。不错,但要看如何读。这样的歌词其实是"意象拼接",七宝楼台,打碎重组,一个词语就是一个意象,一个个意象"格式塔"(整合拼接)起来,表达一种意境,一种情绪,一种诡异、玄幻的效果。这样的意境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不可用日常的阅读习惯来要求它。

比起刀郎早年的音乐,《山歌寥哉》是一次重大革新,其节奏、律动、音色、调性都有自己的特色,堪称将古代文学故事与现代音乐歌唱有机融合的佳作。当然,每首歌曲的成色也并不一致。我认为最好听的是《罗刹海市》《翩翩》《花妖》,这当然有我自己的偏爱。

一件作品铺天盖地的大火、众声喧哗的叫好,并不能证实作品一定真好。《聊斋志异》完稿后,虽然得到如王士祯这样的行家的赞美,但在蒲松龄有生之年并没有广泛传播,儿子捧着书稿求爷爷告奶奶四下奔走,仍然未能印行。直到蒲翁去世50年后,书稿到了官居严州知府山东老乡赵起杲手中,才出版了正式刊行的 "青柯亭本"。我们不能以是否"大火"论真伪、见高低,《山歌寥哉》自有它卓越的内涵与别致的品相。我感知的刀郎一贯是隐忍的、克制的、清醒的、宁静的,我期待《山歌寥哉》也能够像蒲松龄的《聊斋》一样,在文化艺术的长廊里永驻、长青。

原标题:《专访鲁枢元:现代人应该怎样读《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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