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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龙一对话哲学家,声音之中看见时间向“当下”流动

2023-09-27 12: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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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龙一

“感受声音与噪音的界限、声音与寂静的界限以及声音与影像的离间。”

坂本龙一作为“先锋艺术家”的一生,始终保持着不被定形的状态,是音乐家、是思考家、是环保斗士、是病人……与时代紧密关联、不断思考又轻盈游走其间。

2021年,坂本龙一举办了他在中国的首次个展《坂本龙一:观音·听时》,他本人表示,《观音·听时》浓缩了自己二十年来几近所有作品的精华,意义重大。展览用八件重要的“声音”装置,重新定义了人们对一架钢琴、一张音乐专辑或一场艺术展览的理解——将声音与科技相糅合,引领观众探索感知这个世界的不同方式。

“感受声音与噪音的界限、声音与寂静的界限以及声音与影像的离间。” 坂本龙一对声音的思考也体现在他与哲学家大森庄藏的对话中,在近期出版的《看声音,听时间》一书中,两人从声音的现场切入听觉的问题,并引出感觉、时间、印象、逻辑、感情、意志等话题,它被称为上世纪80年代最美妙的音乐与哲学的对话之一。

[日]大森庄藏 [日]坂本龙一

狼的幻象

坂本龙一:现在,无论是创作还是收听声音,大家都会使用两个喇叭作为音源。“立体声”已经很常见了。它是人类有意为之的产物,当一个声音同时从两个音源中发出时,这个声音听起来就像从两者的正中间发出的一样。于是“声音处于正中”被人们理所当然地认知。但其实,这是错觉吧?

大森庄藏:我不觉得是错觉。在《新视觉新论》中,我思考了关于光和视觉的问题。立体声的声响听起来像是位于两个音响喇叭正中,这一现象放在光的语言里,我想应当就是“虚像”,是被称为光学虚像的东西。不过,我所指的光学虚像,其实并不是“虚像”,这里所说的声音,我也觉得并非“虚像”。通常心理学家所谓错觉的东西,其实都不是错觉。换言之,我觉得并非幻觉。最近心理学家们也大多对此表示赞同。

▲ 《你的时间》(2017),坂本龙一 + 高谷史郎

坂本龙一:说它是幻觉的话是很奇怪。打个这样的比方怎么样?假设在大自然中有一片森林,猎人去林中打猎,有两匹狼在各自的领地。虽然是极小的概率,但当猎人来到与两匹狼等距离正中间的位置时,两匹狼同时发出了同样音色的嚎叫,那么对于猎人来说,他会觉得在那实际存在的两匹狼的正中间位置有一匹狼。他跑去某一边躲避,结果却被吃掉。不过,我在脑海中描画这幅关系图时,这本身就是在以上帝视角来进行描画和叙述,也不是很恰当……

大森庄藏:这个比喻真好。因为上帝视角就是从最上方进行俯视的角度了。

坂本龙一:猎人被吃掉了。这对生存或者说对于实际生活来讲,都挺残酷吧。

大森庄藏:是的。这种特例当然是极端异常了,人类对此是不会有准备的。

▲ 《异步-沉溺》(2017),坂本龙一 + 高谷史郎

坂本龙一:可能比喻得不太恰当,但即便猎人被吃了,这里还有另一匹狼的存在,那是不同于吃掉他的那一匹。要正确来说的话……

大森庄藏:在声音的案例里很难准确地去表达,但是在光的领域里,我现在联想到的是潜水艇的舰长。舰长查看潜望镜,他能看见自己水平上方位置的敌方驱逐舰。而它实际也并非位于潜水艇的正前方。如果朝着自己正前方位置向敌舰发射鱼雷的话,那舰长要下台吧。这里他会根据经验来进行调整。我想这和猎人的情况也很像。对于声音的感觉,就算音源听上去就在自己的正面,也会有您说的这种异常事例。但刚才所描述的两匹狼同时发声的情况实在是太罕见了,人类没有充分的经验,很可能会被吃掉。

坂本龙一:这个案例里面猎人非死不可吗?是为了生存而被吃掉的吗?

大森庄藏:是啊,必须变得聪明起来……而这里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如果猎人幸存下来,事后像心理学家那样思考,觉得自己从正面听到的声音是错觉,那就是哲学性的错误了。

坂本龙一:是的。如果把这说成是错觉的话,那么实际存在的两边的狼就都消失了。

大森庄藏:对。听觉上的描述和您现在所说的物理性描述,在正常情况下两者基本是重叠的,但在异常的情况下它们是错开的。而实际会发生大量异常情况的,就是刚才所说的光了。

晚千分之一秒的声音

坂本龙一:还有一件事我想请教。现在我们说到了“同时”,同样的声音同时从两个音源中播出,一般我们会进行这样的表述,但这是正确的说法吗?

大森庄藏:因为在物理测定中,“同时”这一条件是既定的,所以这应当是正确的说法吧。

坂本龙一:物理性上是这样。这种情况下的“同时”是具有“计量单位”的呢。而这个单位,是从古至今人类通过生活掌握的,有一个感觉上的判断范围。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两个声音有千分之一秒的延迟,就算不是专家也会感觉到哪里有所不同。是晚一秒发出来的?还是同步发出来的?这里有可能不是晚千分之一秒,而是晚了五千分之一秒,总之这是可以用数字来进行判定的。话虽如此,但我想也有无法进行判定的数值吧。虽然是个大概的数值,但它不是由物理学来决定,而是由人类这个主人来决定的吧……

大森庄藏:我也这么觉得。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一个问题。间隔千分之一秒延迟的两个音,和没有时间延迟的双重音,会被听成两个不同的声音。这件事,和人类能够将时间差识别到千分之一秒这件事是不同的。这个在视觉上一般可以用解像度来解释,它也相当于显微镜的分辨率。

▲ 《水的样态1》(2013),坂本龙一+ 高谷史郎

坂本龙一:从我的经验来说,这里的不同,是指能感觉到音色上的差异,而不是听成延迟。能听出延迟的,应该是更长的例如千分之四十秒左右的长度吧。这也和发出的是什么声音息息相关,个中差异很大。

大森庄藏:是的呀。这里我想向坂本先生请教的是,您说这个时候的音色会听起来不同,但那是一个声音吗?还是两个声音?向听众询问,他会认为两者都是一个声音吧?

坂本龙一:会吧。因为我自己是这么设定的,带着这样的意识去操纵可以这么做到的机械,希望可以发出两个声音。所以,用所谓科学性来进行描述的话,是发出了两个延迟错开的音。但是,这种声音的错拍延迟并不是必须的。我自己在听觉上也听不出来。

大森庄藏:是这样啊,这种延迟是在百分之一秒之内吧。可以识别两个声音先后的幅度应当也就在百分之一秒左右了吧?

坂本龙一:……啊,是的呢。它是什么声音呢?周波数、频谱包络,也就是说从起音,到保持、释音的状态——这些内容的不同,最后的声音效果也是完全不同的。像这样(猛烈击打玻璃杯)的声音发生得快消失也快,是比较容易识别的。以及,类似元音的声音会越来越厚重。辅音则快得多了。

音的似动现象

大森庄藏:真有意思。还有一种光学上类似的情况存在于似动现象中。也许您也知道,这是心理学家以前就在使用的方法,在暗室之中,稍微错开一点时间从两个地方发出闪光。人眼看出来的是光从一点到另一点移动。用声音来进行这个研究的话,应当也很有趣吧。

坂本龙一:这个常会用到,因为最近有了叫作延迟机械或是delay machine的东西。不过,就算没有它,将类似这样(再次击打了玻璃杯)的声音录在磁带上,然后用别的机器再次进行翻录,然后,假设立体声是双声轨的,那么就可以将其中一条转化为稍微延迟一些的声音了。这么一来,就可以播放出几乎可以称之为同时的或者说接近于同时的声音了。这是通过电子元件来进行的延迟操作。各家公司都在进行实验和研究,但延迟的时间越长,重现播放能力就会越弱。

▲ 《异步-空间脉动》,坂本龙一+ 卅克柏岚(2017)

大森庄藏:原来如此。现在所说的光学上的运动会发生吗?发生了的话会很有趣吧?

坂本龙一:嗯,会发生运动的。但不同的声音,结果也会大相径庭。比如,最早听到的声音是这样的,在它还未消失前又出现了几乎完全一样的声音的话,那就像运动一样动了起来。

大森庄藏:是这样啊。这一点心理学家知道吗?

坂本龙一:不清楚啊。我没怎么学过心理学所以不太清楚呢……不过这个用得还挺广泛的。只是,要做到听上去相同的话其实是相当难的。但不这么做的话,就算拥有相同的频谱包络、相同的瞬音制高点,例如八度音阶里的“哆”和下一个八度音阶里的“哆”,播放时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大森庄藏:假设使用傅立叶分析的话,会找到数学上的特征吗?有谁在做这类的研究吗?

坂本龙一:好像没有。如果我会数学的话倒是挺想去做的。换言之,我觉得一定会找到某种最基本条件般的内容。“听上去是这个样子”,在这句话背后有从人类本身,到例如耳朵的功能之类的生物学生理学的内容。而所谓听觉功能,是随着年龄而变化的,弄不好十年就会衰退,更短的话三个月就会变化。再短的话,现在和刚才也有不同。

大森庄藏:我也觉得是这样。与此同时,从别的角度来看它又很稳定。即使现在出现了2000年前的人类,其骨骼组织之类的也并没有很大不同。日本人基本都很相似……

坂本龙一:是的。我想大概是因为舌头和声带很难被改变吧。

大森庄藏:而且和机器相比,人类的听觉器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很奇妙的,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是单纯的机械吧。

坂本龙一:也就是说,两者同时存在,而且互不矛盾。鸡尾酒会效果也是如此,所以它应该是刻意变得模糊的。而机械的话恐怕很难做到,电脑也是。这么一来,将听到的内容作为意义吸收进来这一人类独有的社会组成方式,就变成通过声音来进行意义交换了。

大森庄藏:是这么回事。虽然我不清楚同样一件事在触觉领域会是怎样,但触觉的感知是相当简单粗略的。触觉的产生并不是要进行那么细微的辨识。以前就一直有人说“意识阈值”这个词。例如,将圆规的两个脚抵在后背上,然后逐渐收紧,直到感觉合为一点。但是,从刚才狼的故事,到光的范畴、似动现象、触觉的讨论,我想都可以总结为分辨率的问题。

同时性与“此刻现在”

大森庄藏:这个问题其实完全就是时间的问题,以及“此刻现在”从很久以前就困扰着心理学家们。这里有机会很想跟您探讨一下。我会将试行方案留到第二讲。从结论上来说,结合空间上的分辨率和时间上的分辨率来思考,现在、过去、未来,存在于一个非常狭隘的幅度里,我觉得它们不是混合在一起,而是以一种无法辨别的形式粘连着。

坂本龙一:这么一来,对我们来说是否就无法言及过去、未来?

大森庄藏:是啊。而且永远都是如此。因为是“永远的现在”。我较为粗略地形容就是如此。现在,我是活着的,对吧?已经流逝的过去、即将到来的未来,用这样的话单纯地类推,我活了60年的“此刻现在”,但流逝的过去,感觉是流动体的“此刻现在”的固化。未来也变成了同样固化的未来。那么当我的生活逐渐靠近未来时,它就会溶解。我想这个幅度大约在1/10秒吧。就在这个幅度里,活着“此刻现在”。胡塞尔时间论的基本是“滞留”和“前摄”。我觉得它应该修正为我现在的说法——虽然是较为粗略的说法。

▲ 《感应流-不可见,不可闻》(2014)

坂本龙一 + 真锅大度

坂本龙一:不过,既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不能说它是无法定义的“瞬间”吗?它的幅度又是多少……

大森庄藏:在我的暂时性的语言里,是把它叫作“当下”的。它完全不是瞬间。我觉得谈论幅度也是很危险的。因为有了幅度就有两端。这么一来它的“端”就会成为点状的时间。而“当下”并非在点状的时刻开始,在点状的时刻结束,它不是这种切割整齐的东西。所以如果能找到确切的语言去形容它当然很好,但我自己也还没找到。尽管我也向数学家反复询问过它有没有什么合适的说法。

坂本龙一:是不是需要一个不同的语言体系呢?

大森庄藏:我觉得并非如此。只是想要一个准确切实的表达。为什么呢?因为这样的体验我们大家都有,而且是从早到晚都有的。我们一辈子都活在这种“当下”里。这种体验,虽然无法用比喻来表达,但只要找到某个确切的语言,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看声音,听时间:哲学讲义》[日]大森庄藏、[日]坂本龙一/著,许建明/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23年7月版)

文章编辑:袁欢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Ryuichi Sakamoto | SOUND AND TIME

原标题:《坂本龙一对话哲学家,声音之中看见时间向“当下”流动|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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