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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中年:一个新生儿和一位重度焦虑丈夫|三明治

2023-10-11 14:2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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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22年的尾声,奥密克戎席卷所有人之后,也卷走了父亲的睡眠。

起初,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在工作之余问候几句。直到春节回家路上看到小姑的微信消息。

大意是:你妈不让我们说,但是我觉得你已经不是小孩,可以承受也有权利知道。你爸爸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不仅仅是睡不着。今天他跟别人说他有个某某要追杀他,他已经准备好了刀。

我愣了一会,把手机锁屏再打开,盯着时间:1月21日,16:55。

这一刻,生命小小地晃动了一下,我盯着时间直到数字翻动,在接受中小小地站稳。

然而早上,母亲的信息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宝贝早安,出发了吗?开车到服务区休息的时候联系,爸妈等你回家吃饭。”我点开对话框,盯着这段话打字:“妈妈,爸爸的真实情况是怎么样的?好的坏的都告诉我。”

我打完之后又一个一个退格删掉。

我能想象母亲看到这段话后,要花费多大力气去编一条语言的盖毯,遮在现实之上再呈上来。算了。我只报了个平安,启动车子,向有史以来最漫长的春节开去。

02

进门时,父亲跟在母亲背后,藏在一件比他还厚的灰蓝色睡袍里,脸颊凹陷,双手缩进口袋,努力将涣散的眼神集中在我身上。

“女儿回来了,爸爸很高兴的。”

母亲一手接过我的行李箱,一手搭在父亲肩膀上,脸上带着一种应景的喜悦,像一座桥连接起断崖的两端。三岁的弟弟在一旁欢快地叫着姐姐姐姐,我蹲下来想摸摸他的头,父亲立马紧张地挡开,迅速地拿起酒精喷雾对着我的手连按好几下,细细的雾汇成水流顺着指缝滴下来。

“快放好东西,爸爸刚好洗完澡,我们马上去爷爷家吃年夜饭了。”

趁着爷爷奶奶跟父亲聊天,母亲借着扔垃圾的由头叫我,父亲的目光一直跟着我们出门。在那棵看着我从上学到离家的洋紫荆树下,母亲介绍起父亲的重度焦虑症,如同一个专业精神科医生。

“被人追杀是怎么回事?”

“不是真的,是妄想,失眠太久加重了。最近他经常在阳台呆呆地坐着,看了医生才知道他是被自己编出来的东西吓傻了。”

“那怎么办?”

“小姑丈托人找了慢病医院的院长,医生说现在的情况绝对、绝对不能停药。七天之后复诊。”

“肯定不能停。爸爸不愿意吃药吗?”

“他不相信有心病,一直觉得是查不出来的绝症,不然为什么所有指标都正常,他还是这么难受?”

此时春晚的歌舞声从不同的窗户传来,摔炮在地上长出、仙女棒飞行于低空、烟火在夜色中炸开。

在节日的雨林中,母亲掏出一大包印着精神卫生中心字样的塑料药袋:白天四颗,一颗白色光滑,一颗白色中间浅凹,两颗深黄维生素b;晚上多一颗绿色胶囊。

“到吃药的点之前,提前挑出来凑好,吃完之后藏起来,就藏在妈妈房间角落那张卷起来的凉席筒中间,塞得深一点,如果他找到会扔掉。”

此时我才知道,劝父亲吃抗焦虑药的排班已经轮完一遍:母亲是第一位,接着是叔叔姑姑、爷爷奶奶、甚至小姨婆。每次耗时15分钟至30分钟不等,每位家人都对父亲重复说着一样的话:一定要吃、熬过七天之后就好了、你不吃我就不走。

最后等父亲极其不耐烦地盖上水杯的声音落下,门外等待的母亲才会稍稍轻松。

终于,劝药这个最艰难的活接力到我手中。我掏出袋子里的说明书,开始学习这些晦涩的名字:枸橼酸坦度螺酮胶囊、阿立哌唑片等。读完说明书后,第一次感到以往的春节只需要记住三姑六婆的称呼,是一种多么平凡的幸福。

03

父亲像是一个人凭空消失了,却剩下个影子在活着。

没有了感官丰富的本体,影子甚至害怕太阳。尤其是被直射的瞬间,给他一种濒死的恐惧。我一直都知道父亲长久以来过高的焦虑水平,来自于必须掌控一切的不安全感,在掌控之外,还要完美,对自己,对所有人事。上到姑姑叔叔们择业,下到表弟表妹们择校,家庭和父亲自己都要求以长兄的身份全情投入地包揽。包揽多了,他便生出一种法官的错觉,以为自己有权敲下他人命运的法槌,小事上,连母亲穿什么颜色的裙子都要做决定。父亲是热心的,父亲是高度有责任感的,父亲是聪明到自以为是的。其中,我是这些缰绳最想要瞄准的一匹马,工作、生活、恋爱,都要按照他的意愿和方向。同时,因为我是他的翻版,天然地继承了所有绳结的系法和解法,这使得我能够当一匹烈马,一次又一次挣脱锁喉的扣跑向远方,也一次又一次回来,为了那个叫家的马厩。

当父亲到了天命之年,无法掌控的事物暴发了,失控和对失控的恐惧像蔓草一般飞速生长。2023年上半年,父亲查出有冠心病,下半年,新冠和对新冠的恐慌使他失眠加重。在看病这件事上,他一如既往做到了能控制的极致,去遍了所有医院,做光了能做的检查,看了能找到的所有老中医,数据告诉他一切正常,医生告诉他不要为尚未发生的事情恐惧,要学会放松心情。

放松心情。他只做自己擅长的事,于是父亲掉进了一个黑洞中。

春节七天,我每天醒来之后心里只有两件事情:劝说父亲吃药,和等待他睡着。因为药力的缘故,父亲醒着的时候也如昏睡一般,软绵绵的地躺着或靠坐着。

唯一有力气的时候,是找到了他能掌控或挑剔的事物。比如,质疑午饭的五指毛桃鸡汤,现在的身体不是喝五指毛桃的时候;比如,挑剔弟弟的好动,把家里所有遥控器的按钮全部抠掉。有一次怨言说到一半,他就睡着了,像是那片坦度螺酮也失去了所有耐心,一到胃里就快速起效,让他闭嘴。这些怨言我每听一句,心里就自动生出数十句反驳,即使知道是心病使然。然而母亲却像是掌握了解题公式似的,所接的每一句话都能照顾他的自尊心,甚至故意留下一点逻辑的缺口,让父亲能再接着多说两句,只要他能多说两句,抱怨也好。

同样地,母亲也看出了我的不安与焦虑,她一遍一遍地对我说,妈妈一定会努力维持这个家,让你每次回来,家都还是在离开之前一样。

她坚定的样子,仿佛生活的洪水还没淹到她的脖颈。

还好,父亲的精力只能勉强撑到晚上10点,等他终于吃药睡着之后,我和母亲才能像下班一样,松一口气,聊聊天,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弟弟还有几个月就满三岁,已经会说很多话,父亲睡下后,母亲还要带弟弟读故事、哄他睡觉,在我关上房间门之前还能丢过来一句“不要熬夜”。

04

命运支起一个甘蔗汁小摊,把母亲的时间斩开一段一段,送进机器里榨,一杯一杯分给她最亲近的人。她的精力、耐心、共情都在里面荡漾,只留下像甘蔗渣一样的她自己。

自我有记忆以来,在所有人的眼里,她用尽了全力去做一个好母亲、好妻子。

所有故事中,父母爱情的开始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父亲和母亲在上初中的时候就认识,每个周末,同一个管理区的同学一起结伴回家,父亲每次都主动借连环画给母亲,在内页附上一些漂亮的字句,母亲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字。

后来,我的父母成为了小镇上唯二考出农门的学生,一个语文师范,一个英语师范。中专毕业之后,为了帮扶家庭,母亲回到小镇的初中任教,拿起了一个月20块的工资,小姑是她的学生。

热烈的、疯狂的、一切都如火一般往外燃烧的九十年代,一个年轻漂亮的,双唇吐露异国语言的女子,在灰蒙简陋的矮楼教室里如同一颗明珠。同为语文老师的父亲,经常借着给妹妹送饭的机会来看母亲,有时候聊两句,有时候给一封信。有一次父亲还在讲台上留了一首徐志摩的诗——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每一次讲起这个片段,母亲脸上都能浮现当时的表情,那是一遍又一遍的、细腻知足的、取之不尽的幸福。

多么纯真的年代,一首诗就足够让爱情发生。

那时候的父母,在温饱之外还需照顾他们更苍老的父母和年幼的弟妹,我无法想象一纸诗歌在当时的意义。生存、用尽力气地生存,是第一要紧,是极端重要。然而,当生存之外的美被允许光明正大地发生时,蒙尘破落的生活,反而成了一面高透明亮的橱窗,把清高而体面的灵魂照射得光华灿烂。

父母婚后的生活十分艰苦,读初中的两个叔叔和姑姑、80多岁的太婆,都跟着一起住在学校暂时分配的空教室里。教室自然是没有厨房和卫生间,个人隐私勉强苟活在几张碎花布帘上。母亲在工作之余全力照顾所有人的饮食起居,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助父亲把弟妹通过读书之路考出去。几年的折腾,把母亲从丰满圆润的女青年削成精瘦带弱的小妇人。1997年,在我出生1年半后,父母调到县城任教,满街的高楼大厦没有一处是自己的家。为了凑首付,父亲白天讲课,晚上用摩托车载客,闲时凭着一手好字去写广告招牌。那时,瘦弱的父亲经常胡子拉渣,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心里装着徐志摩的人,又或许徐志摩已经消失了,轻轻地走了,正如生活重重地砸下。1999年,父母交出了三万多首付款,也交出了他们半条命。为了后续每个月500元的房贷,母亲开始外出上门家教英语。

那段日子里,她不舍得把上小学的我留给电视机,总是骑车绕路送我到图书馆,结束之后再来接。书本代替了各种玩具、动画dvd、芭比娃娃,成为陪伴我最早最久的玩伴。同时,也一直有一种拮据的克制,随着母亲的自行车铃,长久地环绕在我的心里。

我还记得她的第一部小灵通,那是父亲送的,一台小小的红色摩托罗拉。音乐列表里的第一首歌我们都非常喜欢,在它被偷掉之前,母亲都没有换过铃声。那天下了公交车,母亲翻遍所有口袋后,一边哭一边牵着我往家里走。年幼的我慌了神,动用所有关于金钱的知识来安慰她:“妈妈,没事的,我的压岁钱有利息,存几个月就能再买一台。”

她看着我只有泪水涟涟。

后来,等iPhone刚好有了红色那年,我买了一台送给母亲当成过年礼物,她兴高采烈地拍照发朋友圈:感谢我的小棉袄。

那一年春节,虽然疫情慌慌忙忙,仍旧红红火火。

2023年年初二的下午,父亲还在睡午觉,我在客厅帮忙收拾弟弟的玩具,救护车、消防车、拖拉机,世界上所有类别的玩具车都在客厅里。母亲说,现在条件真的好多了,你小时候我们也尽量什么都满足你,但总归是没有这么多。

她说:“那时候你看到一部玩具车,我一问价格,12元。我为难了,因为我当时真的连12块钱都没有哦。我只能耐心地劝你不要哭,我们下次买,下次买更好的。但是你蹲在地上,眼馋地看着那车子........我的心很痛。第二天做家教得了20元,我马上接了你就直奔百花市场那个小摊,还好,车子还在。我连砍价都不砍就买了。载着你回家,一路上你太开心了,开心到我现在都还记得。”

我只简单地“嗯”了一声。害怕一开口,泪水会以超越奥密克戎的速度,传染到母亲的眼睛里。

这一年我26岁,长大到了母亲生育我的年纪。

05

我从未意识到母亲陪伴我的时间是如此之长、如此之紧密,直到17岁的某个周末,母亲打算离家两天到东莞参加表姐的婚礼。我哭着质问她为何不能当天来回,父亲也颇有微词,母亲当时的表情让我至今无法忘怀。

“十几年来,我有哪一晚在外面过夜?有哪一次探亲不是当天回?我去自己亲戚家住几晚是犯法?为什么我必须要绕着你们转?凭什么我就要绕着你们转?”

她在沙发上抱着膝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双唇抿得紧紧的,涨红着脸用力呼吸。父亲沉默着到阳台抽了支烟后,只说了一句:“不是那个意思,你当然可以自己安排,早点回来就好了。”

这事就算这么过去。

但那天那个倔强的、爆发的、自我的女人以一种彻底且划清界限的方式,启蒙了我混沌的女性意识,那一刻她不是母亲,是一个愤怒的女人。

从那之后,我跟母亲的话题选择发生了细微变化。在吃饭睡觉学习之外,更多出现了自我。

母亲喜欢旅行,尤其喜欢大草原,喜欢草原象征的自由无拘。我上大学之后,母亲跟同事们去了云南、内蒙古,带回来一条五色丝巾和一把雕刻成孔雀形状的镜子。不出远门的时候,她跟阿姨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去家附近踏青。小山区最不缺的就是风景,玉兰树下、荷花丛中、油菜花田,镜头内外,妈妈和阿姨们快乐地笑着,有一次还上了南方+的春日报道。那组照片里天气好极了,在不灼热不晦暗的傍晚之前,妈妈和阿姨们在半人高的芦苇丛中,手举一支长长的芦苇伸向天空,温柔厚实的南方丘陵在背后安静地看着她们。我们都以为这种安静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离开家去大学的那天,2014年10月12日,外婆在早上10点去世。每年的这一天,母亲都会想起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前后脚地、一头一尾地离开了她的生活。从此她对秋天毫无好感:“妈妈不喜欢秋天的原因之一,就是当年那天,母亲成了我的回忆,女儿成了我的牵挂。”

秋天的傍晚更甚,当日光一点一点沉下去,离开与告别的氛围就像跷跷板的另一端,被高高抛向天空,让她感觉到人生的灯也随着日落一点一点地拧暗。

06

在不知道多少个黄昏积攒的孤独之后,她决定在47岁时生下第二个孩子。或许因为我一直以来的自我和叛逆,生二胎是父母背地里下的决定。在预产期前一个月,2020年的五一,母亲怀着喜悦发来微信: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时候,我刚准备过一个老友记般的假期,升职了,最好的朋友和恋人在身边,生活简单得只是从去咖啡店和去塘朗山中选择,直到那一条消息带来前所未有的撕裂、荒谬与孤独。一切成年人的幻想瞬间碎裂,无论是否经济独立,无论是否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在父母心里,我仍然只是一个不需要参与重大决定的孩子,现在,连孩子唯一拥有的父母之爱也不再完全。

而且是弟弟,房间里的大象谁都不说。

爱女不过是因为我是他们的女儿,并非因为我是一个女儿。

我把手机摔向墙壁,用尽全力地哭叫,正在做晚饭的男朋友差点切了左手拇指。我删掉了所有家人的联系方式,用力戳掉一个又一个来电,挂不掉的、没来得及删掉的,便对着他们说尽最难听的话。

2020年5月,弟弟出生,从爷爷奶奶到不认识的亲戚都十分开心,除了我。母亲在广州的月子中心发来短信:弟弟的生日刚好是5月27日,从月份到日期都跟在姐姐后一天,他也知道,姐姐是第一位的,在妈妈心中,你永远也是第一位的。

我回消息:那你自己呢?

一直以来,母亲都没有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我根本不相信她的回答。她总是说着“妈妈只要妈妈的儿女好好的,妈妈就好了”“再辛苦,妈妈也不后悔成为了妈妈”。等妈妈生产恢复后,我们再次说起高龄生育的话题,她同样给出差不多的回答,甚至让我有些生气:“那你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身体?没有考虑过自己终于有时间去做喜欢的事情?”

母亲缓缓地说:“其实你不在的时候,妈妈一直都觉得很孤独,特别是在傍晚的时候。妈妈觉得比起去玩、或者是退休后百无聊赖,再培养一个孩子,可能生活会更有趣,也更有意义。”

“以后的每一年,我们都会更老一点,到时候你就没有回家的感觉了,如果有一个年轻人在,家里活力满满,多好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可以更自由地想去做自己的事情,而不必牵挂爸爸妈妈。有了弟弟以后,总有家人可以互相照顾。”

“没事的,妈妈的身体检查过了,备孕前和现在都没有问题。”

我无言以对。我提供的建议,比如去旅行,去画画,甚至开始写点东西,在家庭面前都显得小而轻飘,看起来不过是去别人活腻的地方、消耗掉两盒画笔、产生一些只有朋友圈读者的作品而已。如果对母亲而言,一个孩子能比其他创造的形式带来更真切现实的意义感,那就可以了。带着这种心情,我往后撤了一步,不再过问和评判母亲的生活。每一天父母都会传来视频,弟弟在视频里无论是大哭还是大笑,大家都笑得很开心。

直到2023年春节,父亲再也没法笑出来。

父亲的病情反复到今天,母亲不是没有生出过厌倦、烦躁和愤怒。她悲哀于父亲的不幸,认为他的焦虑症是一种“怪病”,要多不幸才能被这种无形的,心的灾难所选中。她烦躁于父亲要在每一句话上用刻薄的挑剔找回控制,指责他连爱好都要挑剔,最终变成一个无法快乐的怪人。她愤怒于父亲不能如以前一般强大,不能为了我们坚强地吃药和散步,时不时瘫倒不动的样子像是要完全抛弃这个家。

母亲的这些话有姑姑们接住,有我接住,而她自己说完之后又要回到那个循环中。“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每一句话都要计较,那才是真的没法继续生活了。”电话里,母亲说完便要道晚安。

在写下这个故事的前夕,联想到这两年母亲时不时要给一些择偶建议,“宝宝,真的要找一个真心爱护你的人哦”“情绪稳定,还有快乐真的是最重要的”。加之父亲一直以来的专横急躁,和她突然生病带给母亲的,再也无法掩饰的身心疲累,我轻轻地在电话里问:

“你有没有后悔?选择了这个人?”

母亲回以三五秒的沉默,以一句叹气结尾:那个时候大家什么都不懂,也没有人教我,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不像今天。” 在给弟弟洗完澡后,母亲打字发来了她的故事,非常长一段。

我第一眼就看到最刺眼的那一行:“我做出了改变我整个人生的,也令我后悔一生的决定。”当年在中专临毕业前,母亲因为成绩优异而被推选到省里读大专,但她为了尽快赚钱帮家里分担拒绝了。难以想象多少个夜晚,她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回到当时班主任的办公室,一遍又一遍尝试点击另一个选择。另一个宇宙里的母亲,可能正在过着这些句子所描述的生活:

“我喜欢上了英语,有了想做翻译家的想法。”

“我是一个喜欢表达的人,我也认真想过写作或当演员。”

我捂住胸口,深深地弯着腰,几乎要蹲在地上。这个星球、这个国家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发生的,女性被往下拽的故事中,终于,属于我最爱的人的故事也降临,女人不断地坠落像永恒的阴雨,我的母亲和她翻译家的梦想此时湿漉漉地摔在眼前。无数碎片在雨中闪回,那是母亲身上一种生活之上的东西。当她戴上眼镜阅读时,当她用写作抒发痛苦时,一些不稳定的波开始出现,在四周颤动。这种场景非常少,因为她刚坐下就会被叫走,被父母、姐妹、丈夫,我和我弟弟。

“阿珍”“大嫂”“妈妈”,没有人叫过她的笔名。渐渐地,那个笔名几乎变成一个曾用名。球一直打,牌一直堆,问题一直出现,母亲能做的只有尽力接球、认真出牌、漂亮回答。

而母亲也只会笑着说,我的女儿啊,妈妈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妈妈。

写下这个故事消耗掉了我一半的睡眠,但实际成稿加起来的时间还不到一天。更多时候,我迟迟不敢进入书桌,一旦开始调动记忆和素材,汹涌的感性便会将我淹没,导致睡着时我也在被海水淹没的梦中挣扎。但我仍然非常期待完稿,正如完成的此刻带回了我期待中的感动和美,以及与悲伤终于拉开一点点距离。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

原标题:《母亲的中年:一个新生儿和一位重度焦虑丈夫|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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