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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年了，还在今敏的梦里

2023-10-13 15:4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东京教父》

10月12日是今敏诞辰60周年。自从13年前英年早逝，今敏一生只留下了4部动画长片和1部TV动画，以及为数不多的漫画单行本，以及无尽的遗憾与想象。

虽然数量并不算多，但今敏的每一部作品在多年后，仍能让人不断地品读与回味。这其中，有一部漫画作品，相对没有他的动画大师身份耀眼，却是一个解读今敏的绝佳样本。它就是《OPUS》。

就让我们从资深漫画研究者陶朗歌对《OPUS》de1叙述开始，一同进入今敏的梦境世界。

讲述 | 陶朗歌

来源 | 《漫画实验室：打开你的思维次元》

（文字经删减编辑）

01.

动画和漫画的双重大师

今敏，与宫崎骏、押井守、大友克洋并称为“日本四大动画大师”，但可能很多人不知道，除了动画大师之外今敏还有一个身份：漫画家。这一点上，今敏和他的授业恩师大友克洋非常像，两者都兼具了动画大师和漫画大师的双重身份。

一直以来，今敏都在欧美市场颇受关注，他的动画代表作《千年女优》曾以独特的表现风格在欧美市场一作封神，并入围了当年的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而今敏监督的其他几部动画作品——《未麻的部屋》《东京教父》《红辣椒》也都拥有不俗的影响力，启发了不少欧美电影创作者，我们可以在很多欧美电影中看到今敏作品的痕迹。

比如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得主、美国导演达伦·阿伦诺夫斯基的代表作《黑天鹅》，几乎全篇致敬了《未麻的部屋》，这部作品由娜塔莉·波特曼主演，讲述了一个芭蕾舞演员与虚幻的对手竞争的故事，角色的关系明显对位了《未麻的部屋》中未麻的两个人格。而达伦也公开承认，自己的影片确实是在向今敏致敬。

《黑天鹅》与《未麻的部屋》

当然，争议更大的是诺兰的《盗梦空间》，这部讲述多重梦境的电影被很多人认为直接借鉴了（很多声音认为这属于抄袭）今敏的《红辣椒》（也有译名为《盗梦侦探》），两者都是关于现实与梦境的交融，主角都借助某种方式深入梦境之中去行事，而在《盗梦空间》的“镜子屏障”、“城市翻转”、“走廊失重”、“梦境电梯”等多个桥段中，我们确实可以看到《红辣椒》的影子。

但诺兰本人却表示从未看过今敏的作品，今敏也曾对此公开表示过质疑和谴责。不管真相究竟如何，今敏在西方世界的影响力是无法被忽视的，他强烈的个人风格已经成为一种独特的流派——今敏风——成为很多电影、影视和漫画的灵感来源。

尽管今敏更多的时候是以“动画大师”的身份为西方世界所熟知，他最具代表性的也是他的四部电影长片，但事实上，他最初是以漫画家的身份出道的，动画反而是他在漫画创作之后的转型，而他漫画生涯的最后一部作品，就是《OPUS》（中文版名为《作品》）。

《OPUS》是今敏漫画生涯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他的最后一部长篇漫画作品，大约是在1995、96年左右连载的，但后来因为杂志停刊而没有完结。

直到2010年时，日本出版社德间书店在今敏的遗稿中找到了半完成状态的《OPUS》结局，这才首次结集出版了上下两卷本的单行本，到了2014年，美国和法国先后将《OPUS》引入欧美市场，并引发了强烈反响，随后又在意大利、德国、西班牙等欧洲国家相继出版。

事实上，今敏在动画创作中的艺术理念和个人风格，早在这部《OPUS》中就已经有所表现了，甚至可以说，这部《OPUS》既是今敏漫画的集大成之作，又可以视为是其动画作品的启示之作，他的个人风格在这部作品里面已经有了很成熟的表现，后来被运用到了动画电影媒介上继续发扬光大。

02.

《OPUS》：今敏的漫画启示录

所以，要深入地探讨今敏的动画作品，恰恰需要到他的漫画作品里探寻，就从这部《OPUS》开始说起。

今敏最早是在讲谈社旗下的漫画杂志《周刊YoungMagazine》出道的，他的漫画处女作是一部叫做《俘虏》的作品，这部作品反响不错，当时还拿到了一个讲谈社的新人奖，此后今敏便以职业漫画家的身份出道，早期担任过大友克洋的助手，先后创作过6部中长篇漫画作品。

《OPUS》是今敏漫画生涯的封山之作，也是他最为成熟的漫画代表作，“OPUS”这个词翻译过来就是“作品”，因为《OPUS》是一部关于“漫画作品”的漫画。具体来说，《OPUS》讲述的是一位叫永井力的漫画家和他创作的名为《RESONANCE》的漫画作品的故事，“RESONANCE”的意思是“共振、共鸣”。

也就是说，这其实是一部“元漫画”。“元漫画”，衍生自“元小说”这个文学概念，元小说指的是“有关小说的小说，是关注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其创作过程的小说”，那么“元漫画”就是“关于漫画的漫画”，把有关漫画创作本身的叙述置于作品之中，关注的点不再是人物和事件，而是这部漫画本身是如何产生的。近年来最具代表性的日本元漫画作品，小畑健的《食梦者》（bakuman，也译作《爆漫王》）。

今敏的《OPUS》本身就是一个产生“共鸣”的过程，在漫画中去叙述漫画产生的过程，在自我中去探讨自我的产生，这本质上就是对创作本身的一种自觉性，去叙述自己被叙述的过程，并且在叙述的过程中做出反应、产生共鸣，所以今敏在《OPUS》中，给永井力的作品取名为《RESONANCE》，其实暗含着“两个世界的共鸣”的意思。

为什么说《OPUS》可以体现今敏的创作特点？“元叙事”就是比较好的例子——《OPUS》是关于漫画的元漫画，在今敏此后的动画电影作品中，其实也大多沿用了这样的手法。

比较明显的是《千年女优》，这部动画长片讲述了一名电影演员藤原千代子的一生，这是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也就是“元电影”，纪录片导演带着摄像，来为昔日的明星拍摄纪录片，而纪录片的所有内容，全部都是千代子早年电影的片段，由此再带出千代子本人的生活经历。

回到漫画上，“元叙事”为这部《OPUS》创造了一种非常独特的叙事观，它创造了两个世界，一个是永井力的创作者世界，我们可以称之为A世界，另一个则是永井力笔下的《RESONANCE》的漫画世界，我们称之为B世界，B世界是来自于A世界中永井力的创作，所以永井力就相当于B世界的创世者，神。

他有权力去决定B世界的命运，在故事里，永井力在为《RESONANCE》思考结局的时候，决定让男一号林和大反派同归于尽，因为这样可以保证故事的效果。但B世界中的林不这么想，他拒绝了永井力为他安排的结局，他发现了某种方式可以穿越到A世界中，于是他竟然从永井力的画格中破纸而出，然后通过偷走画稿的方式来逆天改命。

这就使得A世界和B世界发生了关联，漫画世界和创作世界之间的“第四道墙”被推翻了，于是永井力也进入了B世界中去追回画稿，然后在自己的作品之中，他和自己创造的女主角理子并肩作战，对抗故事中的反派。

这就在“元漫画”的基础之上，又增加了一个元素——“故事嵌套”——也就是两个世界中的故事发生了穿插，两个世界的故事相互嵌套相互影响，永井力进入了自己所创作的故事中，《RESONANCE》中的理子也穿越到了永井力的A世界中，被创作者进入了创作者的世界。

03.

故事嵌套故事

但今敏的天才远不止于此，他并不甘心仅仅是打破A世界和B世界之间的第四堵墙，他甚至在这两个世界之上又嵌套了一个世界——今敏的世界，理论上说，也就是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在上册的第10话中，女主角理子反问永井力“你应该也有很多事不想被创作你的上帝知道吧？”，然后下一个画格，里面有一个漫画家的背影，他在喃喃自语——“咦？话题怎么转到奇怪的方向上去了。跟我想的不一样，怎么办啊？”

毫无疑问，这个背影就是属于今敏的，他把A世界与自己所处的现实世界中的第四堵墙也拆除了，在原有的故事嵌套之上又增加了一层。

最令人惊异的部分出现在末尾，刚才说过，连载《OPUS》的时候，漫画杂志停刊了，这就使得今敏不得不面对《OPUS》无法完结的窘境，怎么办？他的做法让人叹为观止，他直接把这个事件作为故事的一部分置入到《OPUS》的故事中，也就是说，把现实世界中的真实事件作为叙事的一部分。

永井力是B世界的创世者，而今敏自己也作为A世界的创世者进入到漫画故事中，把这本“元漫画”拓展为结构精巧的“三重嵌套叙事”——创造者变成了被创造者，而谁又知道现在的创造者是不是另有创造者？

所以，《OPUS》的结局也非常令人惊讶，这里就不做过多的剧透了。

这里其实出现了第二个今敏的创作特点——嵌套结构——不仅仅是在《OPUS》中，在他日后的几乎所有的动画作品中，都用到了故事嵌套的结构——

《千年女优》，在拍摄纪录片的大故事中嵌套了若干个千代子所主演的电影小故事，以线性叙事呈现千代子的一生；《未麻的部屋》在女主角未麻的现实故事中，嵌套了她所参与的电影《双重束缚》的故事，两个故事之间还互有呼应；在三个流浪汉帮助一个被丢弃婴儿回家的《东京教父》的故事中，嵌套了三个人各自的过往故事；而《红辣椒》在追查DC-mini下落的同时，还嵌套了各个角色的梦境故事。

《红辣椒》

所以，《OPUS》在今敏所有类型的作品中，其实是一部非常关键的作品，它是承前启后的一道分水岭，之前是天才，之后是大师。它既是今敏前期漫画生涯的一个总结和集合，又是后期动画电影时代的一个启幕，今敏的个人风格在《OPUS》时代就已经基本奠定成型了。

今天在谈论今敏的时候，其实作品的类型和媒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敏的方法论——元结构、嵌套叙事、蒙太奇分镜、故事错位呼应、命题映射——漫画也好、动画也好，只是今敏天才创意的一个载体、一个容器，我们应该看到的是这些作品背后的耀眼之处。

04.

今敏：游离于现实与虚幻之间

那么，在他令人惊异的创作手法之外，他的作品中是否存在一条相互呼应的精神线索呢？

当然有。对“虚拟与真实”的刻意模糊，是今敏作品的一大特色，也是最为显著的个人标签，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两者的交汇——

《OPUS》中现实世界、创作世界和漫画世界这三者呈现嵌套式结构，最有趣的是永井力所处的创作世界，它既是今敏笔下的虚拟，又是《RESONENCE》之上的真实，它的双重属性使得它模糊了两者的边界，这无疑赋予了这个故事无限的可能。

《千年女优》中的现实世界和电影世界、《红辣椒》中的现实世界和梦境世界以及《未麻的部屋》中现实世界和影视世界都是这类思维的产物，而今敏更是通过他天才的分镜能力，将这些真真假假的世界毫无违和感的拼接起来，让读者沉浸到一种独特的阅读体验中。

比如，《OPUS》中有一个桥段，永井力在自己的世界中看到画纸上理子正处于危险之中，于是下一个画格他就通过画格的缺口进入到了理子的故事中，他运用相似场景的视觉差，来完成这种“虚实切换”的浑然天成。

更重要的是，代表“真实”的永井力通过这种“虚幻”的做法来进入另一个世界，这会让读者对这种所谓的真实产生质疑——我所看到的就真的是真实么？还是说，我所看到的真实只是更高一层的创造者想让我看到的真实？

《未麻的部屋》

类似的例子也出现在《红辣椒》中，当主人公敦子从梦境的虚拟世界中回到真实世界，却发现真实世界已经不再是之前自己所认为的“那么真实”了，而当她像梦境世界中的自己一样，通过“跳进电视”这种操作来完成位移的时候，观众中同样会产生对真实本身的质疑。

换句话说，在今敏所创作的世界中，是否真的有“真实”存在？这是今敏在所有作品中提出的一个精神命题——真实是否存在，本我又在何处？

在《OPUS》中，永井力跟理子解释自己是她所处的世界的“上帝”，理子立马质疑，难道你就不可能是更高一层的上帝创造的么？在《红辣椒》中，也有无数的细节在暗示，提示观众去质疑，这个所谓的真实世界是否只是另一个人的梦境？而在《未麻的部屋》中，今敏更是通过未麻之口发出对本我的质疑——我是否是真实的我？

这是今敏作品的一个精神内核——即对现实世界的质疑与对精神本我的寻找——在他的作品中，一直保持着对真实世界的批判。

在《OPUS》中，他真实地再现了作为一名漫画家的苦恼和窘迫，为了达成商业上成功，不得不对自己笔下的角色痛下杀手，永井力其实就是他自己的投射，他本身对角色是有感情的，但是为了生存又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内心，这样的造物最终是否还是自己意志的表达呢？这也是今敏在《OPUS》中要表达的一个母题，《作品》究竟是谁的作品？

《红辣椒》

对社会的批判和质疑在其他作品中也一直存在——《红辣椒》的高潮部分，梦境大游行侵入现实世界，真实世界中的种种丑恶开始幻化为游行的参与者，热衷援交的少女、迫于压力的上班族、追逐权力的权贵、迷失自我的宅男、物欲横流的拜金主义，这些社会命题全都出现在今敏的笔下，当这些本应虚妄的事情成为真实时，这样世界还配称为真实世界么？

05.

上帝之手：蒙太奇剪辑的高峰

今敏天才般的视觉掌控力，又让他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真实与虚拟”之间的转化。

对于《OPUS》而言，其实最难体现的是当漫画世界被认定为“虚拟世界”之后，如何剥离它的真实感，使得它呈现出“被创作的世界”的虚拟本质。

最令人惊艳的一个画面，出现在永井力在漫画世界中遭到反派的精神攻击时，他脑海中的漫画画纸全部喷薄而出，画格散落一地，一下子就把漫画世界的真实感全部剥离，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全都被四处飞扬的画格一一击碎，短短的几个分镜，就把真实与虚拟的关系交代地淋漓尽致。

还有一处，女主角理子意外死亡之后，永井力跌入到漫画的虚空之中，进入到虚拟中的空白，也就是未被写就的故事中，他在那里以作画的方式神奇地“复活”了理子，这种“在漫画世界中复活漫画角色”的手法堪称神来之笔，而当理子从永井力画就的线稿中坐起来时，这个画面相当令人难忘。

如果说，今敏在漫画中的分镜属于精彩之举的话，那他在动画电影中的分镜运用则到了“已入化境”的地步，即便是今天，能够达到今敏在电影中所呈现出的视角效果的动画创作者，全世界范围内也几乎没有。在“虚实转换”的分镜领域中，今敏至今仍然一座孤绝的高峰。

今敏在动画电影中所体现出的剪辑风格非常具有个人特点，他会利用相同场景、相同动作来实现快速专场，将这种蒙太奇手法运用到了极致，使得角色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场景的转换，而场景转换则意味着故事内容的变化，所以在他的作品中，故事的叙事密度非常高。

最能体现今敏天才操作的，是《千年女优》。在故事结尾处有一段长达数分钟的奔跑镜头，在得知事情真相之后，藤原千代子开始奔跑，去追逐那个自己追逐了一生的人，在她奔跑的过程中，今敏用魔法般的手法展现了千代子的一生，快速凌厉的场景切换通过奔跑过程中的一些相似动作自然地衔接起来，跌倒、过街、转头……

每一个动作前后都是完全不同场景，但衔接得又天衣无缝，不得不让人惊叹于今敏的天才之手。

《千年女优》

06.

英年早逝：今敏之后，再无梦境

全世界都在等待今敏的第五部动画长片《造梦机器》时，今敏英年早逝。

2010年8月24日，今敏因胰腺癌逝世于日本东京都，享年46岁，他的一生只留下了4部动画长片和1部TV动画，以及为数不多的漫画单行本，就中国大陆而言，也仅仅只出版了《OPUS》和另一部名为《梦的化石》的短篇集。

但这并不妨碍今敏成为世界级的漫画大师和动画大师，他的作品往往充满了梦幻般的色彩，在看似冰冷的虚拟世界中，依然不乏温暖的人间关怀，不管是《OPUS》中永井力对作品的誓死保全、还是《红辣椒》中那感人至深的情感依恋、还是《千年女优》中对心中执念的永不放弃，他的作品虽然看似冰冷，但总会为我们留下某种坚持的力量。

荣格有一段对梦的解读——在梦中，我们将类似意识的东西当做原始夜晚的黑暗中更宽广、更真实、更永恒的人类居所。

其实今敏对自己的作品有着某种超乎寻常的追求，毫无疑问，他有着远超于常人的想象力，这使得他得以立于更为形而上的角度，去探求这个世界更深层次的真实本质。

今敏不惜打破真实世界的边界，破坏了我们与漫画世界、电影世界、历史世界的边界，假托于虚妄、疯狂和幻想，去追寻那些更纯粹、更真实的本我。

今敏在得知自己大限将至时，曾写下一封万言遗书，交代自己的后事。直到此时，他依然挂念着自己的未完工的作品——《造梦机器》。

“我最放不下的，就是电影《造梦机器》。我并不是茫然地等死，我也在拼命地绞尽脑汁，好让今敏亡后作品也能继续存续。但这想法也太单纯了。我跟丸山先生提到我对《造梦机器》的挂念，他只说了：‘放心，我会替你想办法的，不用担心。’

我哭了，我真的痛哭了。过去在制作电影时、在编列预算时，都欠了他不少人情，最后总是丸山先生在替我收拾善后。这次也一样，我一点进步都没有。我跟丸山先生有很多时间长谈。也因此，我才稍微实际体会到，今敏的才能与技术在现在的动画业界当中是十分珍贵的。我好惋惜这些才能。我说什么都想要留下来。不过既然丸山先生都这么说了，我总算能带点自信，安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