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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相册III｜⑫十年

摄影徐杰文字金莹澎湃新闻记者许海峰吴栋特约编辑吕正

2023-11-16 12:54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这组照片出自摄影师徐杰之手，拍摄于2012-2013年间。穿行在上海的大马路和小街道之间，照片里的人和事仿佛离如今并不遥远，却呈现出异样的质地。这抹异样时而出现在人身上的流行装束中，时而出现在马路两旁的小店招牌之上。照片具有这样的魔法：即使人们不知道如何形容这异样，却依然能感受到时代变迁的潜移暗化，不知不觉。

十年，我们究竟是怎样走来的？本文作者金莹便以《十年》为题，讲述了一个相亲的故事。男子通过相亲中介约了数位女子，其中一位竟然是与爱人再见，从错愕寒暄到紧张犹豫，两人心情几经变化，在金莹笔下以对话娓娓道来。十年之后，变成陌生人的两人会有怎样的续集呢？

外滩，《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他坐在酒店一楼咖啡厅最里面的靠窗位置。在这里，他可以看到每一个走进酒店的人。对他来说，这也是整个相亲过程里最享受的一部分。

他41岁，离过一次婚，没有孩子，有一套不小的房子，长相和收入都属于中上。在上海的相亲市场上，这样的条件虽然不能排进第一梯队，但仍可以吸引到一批从20出头到40出头的女性。

那天他第一次去中介公司，中介小伙子像打唆哈一样，熟练地把一刀女孩子的照片平铺在桌子上任其挑选。一种从未有过的虚荣感俘虏了他。就是在那一刻，他决定签约。自此，每个月他的简历和照片都会在中介的微信公号里出现，虽然不是头条，虽然只是一个剪影，虽然只是几句话，已经够了。

他和小伙子约定，给他介绍的女孩，不要告诉他真实姓名，只要一个姓即可，或者英文名；不要正面照片，那些照片要么修得和真人差太远，要么看上去都太一本正经；不要工作经历和简历，因为会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相亲，而是在帮HR招聘……

“那么你到底要什么？”对面看上去大学毕业没几年的黑框眼镜小伙子，忍不住放下了搁在膝盖上的笔记本，歪着脑袋问他。

“我要的是一种感觉。”他笑着看着他。

小伙子什么也没说，继续噼里啪啦打字。小会议室里只有空调运转出风的声音，但他明明听到小伙子那突出的喉结里上下前后翻滚着呼之欲出的四个字：作天作地。但他毫不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有这个权利。

每次相亲前，小伙子都会发送一些关于对方的信息给他：几张看不出脸的照片，一段没有任何实质信息的自述，还有对方最喜欢的书或电影。最后这一点不是他要求的，但他开始对小伙子刮目相看起来。这恰恰是他想要、但自己都不知道可以要的东西。

盲盒游戏就这样开启了。

外滩，《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圆明园路，《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他曾经见过最爱《七武士》的女孩，穿着一身红衣长夹克，戴着墨镜，留着长发，浑身上下一股飒爽气息。可惜，没聊个十分钟，彼此已经无话可说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只是她抖音直播的一个对象。他也见过喜欢《诺丁山》和木心的胖妹。胖妹的内心很细腻，看上去温柔又多情，对着他诗朗诵般陈述着自己对于艺术的热爱，然而他却越来越难共鸣。他见过喜欢《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的女孩，头发染成彩虹色，一上来就直说自己为了写关于相亲的毕业论文所以来体验生活，还问能不能采访他过去的相亲经历。他见了好多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性感的，冷淡的，高傲的，沉默的……最后有点感觉的，只有一个叫Mary的女孩子。仔细想想，她甚至没什么特别突出的优点，只是让他觉得莫名舒服，就时不时地吃个饭、看个电影什么的。即使如此，也不妨碍他继续享受相亲的乐趣。

今天要见的这个人，最喜欢的电影是《暖暖内含光》。他还没看到人，就忍不住感叹她的好品味。小伙子发来的照片是一幅硕大无比的墨镜，里面似乎有一个女孩的倒影，但看不清。自我介绍写着几个字：城市的流浪者。呵呵，他开始对她有了那么一点好奇。他往外面张望了一下，看见一个戴着度假风草帽和墨镜的高个女孩正往里走。

等到她摘掉帽子和墨镜，他吃了一惊，眼前的人正是他的前妻。

“你怎么来了？”他忍不住问。

“我为什么不能来？”她还是那样，桀骜不驯的口吻，大大咧咧的样子，其实心细如发。

他不做声，喝了一口咖啡。

窗外人流如织，外滩大钟整点敲响，《东方红》的旋律在四周荡漾。十年前的记忆就这样突然被打开。

东方书报亭，《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他们2013年结婚。每天他下班后开车去接她，先在外面吃顿饭，然后会稍微荡荡马路。他给她买过很多名贵的包，那些包就算什么东西也不放，都已经重得要死。所以在外面的时候，他有时会帮她背一会儿包。他们会像游客一样，在外滩看看江景，那三幢高楼都已经拔地而起，最高的那幢还要三年才能落成。他会和她说小时候第一次看见东方明珠时的惊艳。他们走过外滩后面的小马路，看见过肯德基里做作业的小孩，看见过民国的房子前站着一个现代的保安，看见过南京路步行街上深夜跳交谊舞的阿姨爷叔。他还记得当时问过她：“你退休后会晚上出来跳舞吗？”“吃饱了。”然后她把他的手臂拽得更紧了。

福州路，《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上海书城，《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南京东路，《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东方红》的钟声停了，他命令自己把记忆打住，这些都是过去式了。如今，曾经的枕边人离开了他，跑到了地球另一端，又绕了一大圈回来坐在了他对面，一本正经和他相亲。他差点要笑出来，就算想过100遍再次见到前妻的场景，也不会料到会是今天这样。

“你笑什么？”又被她抓到了。

“这几年，过得哪能？”他问完，看向她的右手，无名指最下端的地方，有一圈发白的印记，那是婚戒取下后没多久的痕迹。难道，她的第二段婚姻也结束了？他忍不住开始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

她没有直接回答，拿出包刚想点烟，又想起来室内禁烟，不高兴地把烟盒又扔回包里。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这一次，他真的开始关心她了。

“几年前，在英国的时候。那里无聊死了。”她边说边笑着看着他。

“谁让你自己一定要去的。”

“那时候年轻啊，年轻的时候就想多出去看看，现在老了，又想回来了。”

说完这句，他们彼此好像都无话可说了。

双辽支路，《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某地铁出口，《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长阳路999号师泽园，《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通北路夜市，《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结婚第6年，他们去英国玩了一次。回来后她开始准备雅思，说要去英国读硕士。一开始，他虽然心中不快，但也没反对，还帮着她一起准备材料，送她去考场，同时查着航空公司的机票，想着每个月飞去一次的可能。他总是这样尽其所能默默支持着爱的人，甚至会忽略自己。只是没想到，她过去没多久，因为对新环境不适应，他又不在身边，就莫名其妙有了新恋情，然后他们就和平分手了。

一想到这里，他开始胸闷，连一秒钟也不想在这里继续待着了。正准备挥手叫买单，没想到突然有电话进来，是Mary。

“我现在有点事，等下再打给你。”还没等对方开口，他就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挂断了。每次相亲前，他都会把电话设成勿扰模式，今天居然忘了。

“我们今天不是来相亲的吗？你要来问我问题呀。”对面的她突然开口说道。

“什么问题？”他诧异地看着她。

“随便，都可以。”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你今年多大了？”他问。

“38。”

“年纪有点了哦，”他看到她笑了，“但看上去像28。”他看到她笑得更欢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呢？”她问。

“我喜欢舒服的人，能聊得来，坐在她旁边很放松，不会紧张，会很心安。”他说的都是实话。他谈过几次恋爱，最后选择和她在一起，是因为只要她在身边，他都会感觉内心无比平静而欢喜。

“你呢？喜欢什么样的人？”他问。

“我喜欢……”她犹豫了一下，“日语里面有个形容词叫‘優しい’，融汇了中文的温柔、善良、体贴、暖等等。我喜欢这样的人。”

“哦……”他心想，这是什么时候又学了日语。另外，这说的不就是我嘛。

“你有房子吗？”她问道。

他笑了，她怎么也会问这种问题。

“你笑啥？这种问题不是都要问的吗？”

“有一套，”他看了她一眼，“当初和前妻一起买的，后来她走了，就我一个人住。”

“哦，没想过把房子卖了，重新买一套住？”

凯旋北路（近3号线地铁口），《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东余杭路（某动迁办公室），《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霍山路（近大连路），《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长阳路（近大连路），《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隆德路（近11号线地铁口），《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九龙宾馆，《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他确实想过。前几年学区房突然炒上去的时候，他差一点就动了心，后来想着搬家什么实在麻烦，再加上工作一忙，就一直懒着没弄。再后来，学区房的概念没了，房价比最高的时候跌了两成，他更懒得动了。

“没想过。住习惯了。”他说。

“现在离婚的人很多的，没啥，我也离过婚。”她说。

“那我们倒是蛮般配的。”说完，他们俩一起笑了起来。那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地方似乎还能再待一会儿了。

“离婚好几年了，微信也删了，我和他一直没联系。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亲口和他说，但就是没机会。”她缓缓抬头看着他。

“什么话？”他发现自己又紧张了。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做了很多出格的事。等到懊悔的时候，发现已经晚了。讲‘对不起’好像有点太重，讲‘不好意思’又好像太轻，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吧。”她叹了一口气，然后诚恳地看着他。借着相亲的名义，那些很难说出口的话，居然也能说出来了。

他听完，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睛，又很快躲闪过去。他用勺子拌着眼前的咖啡，太阳光的反射照得他有点晕。他突然想起，她最喜欢的电影《暖暖内含光》恰恰是他们一起在家看的。两个相爱的人因为受不了感情的折磨，选择消除关于彼此的记忆。然而记忆消失之后再次遇见，那个你曾经喜欢过的人，仍会再次爱上，仿佛是一种宿命。

“啊呀，我真是的，和你瞎讲这些做什么，你又不认识我前夫。”她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开始打圆场。

“上海很小的，说不定我马上就会认识他。说不定我们就住一幢楼里。”他恢复过来，继续和她演戏。

“这倒是巧了。”她笑起来。十年过去了，她的眼角有了鱼尾纹，时间在她脸上还是留下了痕迹。

他的手机又有电话进来，还是Mary，这次他直接按掉了。

“你还有事是吧？要不今天就先这样，我们下次再联系。”她说。

就这样结束了吗？他还想再和她多聊一会儿。那种安宁而欢喜的感觉再次降临。他甚至想，如果当年没有走进婚姻，他们说不定还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他们的关系也许还能更加稳定而持久。

“你怎么回去？”她问。

“哦，我车子停在旁边的车库了。要不我送你吧。”他说。

“不用了，我有车子来接我。”说完，她整理了下包，准备出门。

他赶紧买单，陪她一起出门站在路口等车。

一个朋友的家里，《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外滩，《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长阳路（近许昌路），《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控江路，《十年之间》系列之一。徐杰作品

站在外滩还是能闻到江水的气息，潮潮的，湿湿的。他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的侧脸。这样近距离地站在一起，真是久违了。他突然希望这一刻，可以暂停直至永远。

车还没来。她突然回头和他说：“今天又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他受宠若惊。

“其实……”她犹豫着，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是我让中介特地帮我安排今天和你见面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中介登记？”

“给你办业务的那个中介，其实是我表哥的小孩。你大概不记得了，他还来吃过我们喜酒的。十年前，他才初二，偷偷把桌子上的一整瓶红酒都喝光了，在现场吐了一塌糊涂，回去被我哥一顿收作。从此他就记住了你的名字。那天他看到了你名字，就偷偷给我发了消息。”

那个发酒疯乱吐的少年他还记得。一想到曾经还在变声长毛的小子现在居然给他安排起了相亲，他就觉得一阵胸闷。

她凑过身来，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道：“女朋友已经打来好几个电话了，快点回个电吧，否则回去又要不太平了。”说完，莞尔一笑，跳进了一辆靠边的车子的副驾驶位。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司机。这是她男朋友？老公？还是只是一名普通的滴滴司机？他突然希望能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事。他也知道大事不好，因为好奇是一切感情的开始。

他看着车子消失在外滩的车流中。旁边，一个举着旗子的小型旅行团正介绍着外滩的建筑，从他身边经过。一位游客用手机大声外放着陈奕迅的《十年》。

十年之前，

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

我们还是一样，

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

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

歌里的故事还是反的。十年之前，是他们最亲密的时候，如今却几乎成了陌生人。他突然不想马上回去了，他想去对面江边再看一会儿风景，看一看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三件套”和他最爱的东方明珠。他还要和中介小伙子好好再谈一谈，不是以服务对象，而是以前姑父的名义，说不定还能多知道一些她这几年的经历，或者要一个她的新联系方式。说不定，他们还有新的可能。

毕竟，这里是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