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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不远:所有人都会“同归”,重点在“殊途”|2023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名单作者专访

2023-10-19 13:5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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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四十岁,宁不远写小说的欲望越发强烈。十多年前就埋在心里的一个故事渐渐破土而出。她觉得“就像溪流一样不断汇聚”,老家乡村里的人和事越发清晰,童年的记忆喷涌成文字,六万多字的《米莲分》诞生了。

这本小说讲述了“黑山村”三代女性不同的人生选择:命运凄苦的外来者阿西婆婆、出走又回归的裁缝米莲分以及渴望外面世界的秀宝……宁不远在动笔的时候,脑海中不自觉地就闪过一个个熟悉的女性形象,她希望自己可以为这些人物穿上虚构的外衣,展现三代女性不同的路途。

在写小说之前,宁不远的名字是宁远,她曾是一位知名的电视主持人,后来创办了自己的服装品牌,还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在不同的身份之间切换,她常常觉得只有写作的时候,才是真正地做自己。

有时候,宁不远也会希望逃离世俗的责任,远离家庭和孩子沉浸在写作中,但她又难免因此感到内疚。“总会有人问我怎么平衡家庭和事业。但他们几乎不会去问一个男性这个问题。”她感到身为写作者客观存在的性别差异,但又觉得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后,开始在四十岁的阶段写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如今,宁不远越发明确了写作之于自己的意义,她会一直写下去,因为“如果没有写作,活着的意义感就会少很多。”

本期访谈视频已上线b站(账号:理想国imaginist),欢迎大家订阅收看。

这是2023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名单作者访谈第二期,对谈嘉宾是入围作品《米莲分》的作者宁不远,请大家持续关注后续更多作家访谈。

宁不远《米莲分》

2023年第六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将于10月24日揭晓,敬请期待。

三代女性不同的路途

文学奖:《米莲分》是你的小说处女作,能否谈谈写作这本书的缘起?是什么激发了你的创作?

宁不远:很早就埋下了种子,十多年前我就写过《米莲分》的故事梗概,但是一直没有真的去写,又觉得总有一天会写的嘛,莫名其妙就来到了40岁。40岁的时候,突然有那种“时间扑面而来”的感觉,就觉得如果现在不写的话,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写了。就真的去写了。

文学奖:这本小说讲述了三代女性的命运,她们的人生好像不同,又似乎殊途同归,很好奇你是如何理解阿西婆婆、米莲分和秀宝的人生选择?

宁不远: 十多年前的故事梗概只涉及米莲分这一个人,具体写的时候,围绕这个人的其他人自动出现了,就像溪流一样不断汇聚。小说里那几个不同年龄段的人,都是我熟知的,生活在我老家那个真实的山村里的人,我不断在记忆里打捞他们,邀请他们走进我的小说,为他们穿上虚构的外衣。你说到“殊途同归”,这个词语蛮有意思的,往大了说,所有人都会“同归”对吧,重点在“殊途”,我觉得我还是写出了三代女性不同的路途的。

文学奖:当时你决定开始要写小说,为什么会首先想到书写一个女性的故事?

宁不远:我自己是女性,第一次写小说,当然就拣自己有把握的写啦。我的创作冲动也在这里,我就是想写那些在我的成长过程里不断给我影响的普通女性。我很珍惜自己的创作冲动。

文学奖:我也注意到,相对于丰满的女性形象,其实这本小说里面的男性是相对缺席的。是有意识安排的吗?

宁不远: 我没有“因为要写一部以女性为主题的故事,就故意让男性缺席”。小说里,叙述者米多多没有父亲,仅仅是故事需要,不是主题需要。小说里还是有男性角色的,比如乡村老师舒大有和“疑似父亲”(那个米多多见过一面的男人)。只是我没有把这些角色写得太实太满,不是因为他们不重要,而是我觉得小说创作应该虚实结合,适当留白,不要写得那么确定,要给读者更多的空间。我希望我的小说是一个邀请,邀请读者带上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想象进入小说的世界。一部小说,把什么写透,什么不写透,作者是要做出选择的。

文学奖:小说中的女性情谊,不论是母女情,还是友情都非常动人,你是如何理解这种女性情谊的?

宁不远:《米莲分》里的女性情谊特别动人,这也是我小时候切身感受到的东西。一个女性对另外一个女性有天然的理解和共情,有句话说“男人在天上,女人在地上”,就是那种女人们共同站同一片大地的感觉。尤其在农村,贫瘠闭塞的环境里,女性之间常常无意中就完成了相互启蒙。但是女性友谊也有残酷的一面,只是在这部小说里无法涉及。我的下一部即将出版的小说《莲花白》就试图呈现女性友谊的复杂和幽暗。《莲花白》里的叙述者13岁了,她能看到更多的面向。

宁不远新书《莲花白》11月即将出版

文学奖:性别议题是当下社会非常重要的公共议题,也是文学写作很重要的题材,你是如何理解女性写作的,在你写作《米莲分》的过程中,是否带着比较自觉的女性意识?

宁不远:身为一个女性,我关注女性议题,也读很多女性主义方面的书,我喜欢波伏娃和上野千鹤子,我会参与和朋友们之间的一些相关讨论,看到网上的一些热点事件,我也有自己的立场,而且我也觉得女性群体在今天仍然在面临很多的障碍和社会对她们的规训。

身为小说写作者的时候,可能我的这种日常关注会自然而然进入到我的写作里面去,但是我必须强调一点:我不是为了表达女性议题,才来写这部小说。小说永远不是为表达某种主义才写的,它不为任何先行的主题服务。我希望我的小说能够展示一个问题的世界,并且试图去理解。

只有离开了,你才会有故乡

文学奖:这部小说是以一个八岁的女孩儿的视角展开的,也正因为如此,可能会感觉到她的世界是比较纯真的,为什么会选择用这个视角展开故事?

宁不远:这部小说90%的细节都是真实的,这种真实是什么真实呢?就是我自己在那个山村里面经历的看到的体味过的真实。我就在那个村庄长到8岁,后来就开始四处读书了。当我在写《米莲分》的时候,就回到了8岁时候的状态,那其实就是我最熟悉的状态。

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的二女儿也刚好8岁,我在想象和回忆8岁女孩的状态时,有活生生的参照。小说出版之后,二女儿读了好几遍,她还悄悄带到课堂上读,被老师发现,后来那位老师也读了,还来参加了读者分享会。

小说的视角是纯真的,但我不觉得小说的整体是“纯真”的。正因为8岁小女孩的纯真,我们作为一个成年人来读故事的时候,反而读出一种残酷。米莲分经历的事实摆在那里,阿西的苦难也摆在那里,还有秀宝。8岁的米多多在诉说那些苦难的时候没有苦相,但是稍有阅历的人都能明白其中的辛酸,以及生命的高贵。

文学奖:你自述小说里的“黑山村”中九成来自你本人生活的细节,你是如何理解童年经验对写作的影响的?

宁不远:《米莲分》的写作就是回到童年,是一次还乡。故乡是什么,故乡就是你只有离开了,你才会有故乡。童年也一样。我有时候会觉得,我人生里后来经历的一切,其实在8岁之前就已经确定好了。

文学奖:你强调细节来自真实生活,你是怎么看待这种真实和虚构的关系的?

宁不远: 虚构和真实或者虚构和非虚构,我觉得创作者不太需要这些框架和分类。有的时候我们去读一些人物传记,我们反而有一种“虚构感”,但是有的时候在小说里面读到的东西,我们觉得它比真实更真实。小说发展到今天,样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说安妮·埃尔诺的小说吧,你甚至就觉得那不是小说。有时候会觉得“小说”这两个字是一种保护和宣称。人们写下真实的事情,告诉别人,这是一部小说。我一直觉得一个真诚的创作者,一个严肃的创作者,某种意义上,他写的一切都是自传。

文学奖:你也说你想在文学里“还乡”,故乡对你个人意味着什么?虽然说是想要“还乡”,但你小说的主人公却又想着离开,如何理解这样的矛盾?

宁不远: 我觉得有很多人,不管他生活在什么环境里面,他内心总有一种“我要到对面去”的渴望。就是总想到达彼岸,但是到达彼岸之后,那个彼岸又变成了此岸。所以人其实永远在准备逃离,但也无法逃离。我更喜欢用“不安”这两个字来描述这样一种状态。这个不安,它不是说烦躁不是焦虑,不是这种东西,而是生命本能的那种“就这样了吗?还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 虽然这一切都是徒劳,但我就是想写下人和命运之间的这种张力和徒劳。

文学奖:近年来,“新南方写作”被广泛的讨论,你认为你的作品算得上是对“新南方写作“的回应吗?我们在你的小说里也能看到一种地域文化带来的“异质性”,你是如何理解这种“异质性”的?

宁不远:“新南方写作”在我看来,它虽然是一个地域上的定义和概念,但更多要表达的是相对于中心化的写作,它展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文学就是去凝视复杂,就是去展现不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他“异质”的东西,都有它区别于一般性的东西。小说家就是要把自身的异质表达出来,整个文学世界才会有更丰富的样貌。所以从这个角度,我觉得新南方写作的这个提法蛮好的,其实他是在说我们要去中心化,去看到文学的丰富和不同。

但是我觉得所有的作者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不是说因为他觉得这个“异质”是好的,可以在文学世界里面怎么样他才去写,而是这是他天生自带的,他只能写这个。读者看见的“异质”,恰恰是作者的“本质”。

我也一样,我只能写这个,我就是在一个西南边陲长大的山村小女孩儿,后来到了成都,大多数时间生活在成都。说到成都,我觉得成都这个地方蛮有意思的,成都也有很多的写作者和诗人,我们四川话有三个字,我觉得很生动:“梭边边”,它代表了一种主动保持的距离感,这种合适的距离会给文学带来不一样的东西。

成都的一帮“梭边边”的写作者很可爱。我们在一起可以一直聊文学。我也在上海、北京待过,但是在北京、上海的时候,同样是写作的朋友们的聚会,大家好像不怎么聊文学创作。前天晚上,有个朋友送了我一瓶好酒,我提着这瓶酒去找何小竹和吉木狼格(两位生活在成都的诗人),我们就在成都街边一个苍蝇馆子聊写诗写小说,聊了四个多小时,三个人聊得很开心。

我不想定义自己

文学奖:“逃离”是你小说的主题,难免会让人联想到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笔下出走的女人们,很好奇你是否受到她的影响,能否借这次采访的机会谈谈你的阅读史?

宁不远: 门罗的小说我很早就读过。这里先讲一个有意思的插曲:小说里有个叫秀宝的女孩想离开山村,米莲分帮助她逃离了山村,在第一稿里,秀宝逃离成功后,过几天自己又跑回来了。我把第一稿发给了作家何大草老师看,他看到这个部分就跟我说,你这个写法门罗已经写过了。我赶紧翻出门罗的那本书再看一遍,然后修改了我写的这个部分,所以读者最终读到的版本和一开始是不一样的。我在写的时候有没有在潜意识里被门罗影响呢?也许是有的。但一位写作者应该有这样的自觉:既然已经有人这样写了,还写得那么好,我就得换个写法。

关于作家和作品对我的影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小到大,我的自我塑造基本是靠阅读小说来完成的。每读完一部喜欢的小说,合上书的时候都会有“啊,这个世界又有些不一样了”的感觉。因为认真阅读小说,我学会了认真对待生活。所以我才会有那样的想法,就是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写小说的人。

年轻时的阅读很多很杂,其中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就是你在什么阶段读到什么书,这本书又刚巧被你读进了心里,这件事太偶然了。比如十来岁的时候,我在我们家族当时学历最高的四叔(高中生)那里读完了金庸全集,在我父亲的朋友家里读到了《简·爱》和《飘》,我们村出去读书的第一位大学生送了我一本《平凡的世界》。这些阅读和我的生命经验完全混在了一起,受到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后来写小说的想法逐渐清晰之后,就多多少少会以一颗写作者的心来阅读。你刚才说到门罗,其实相对门罗,我更喜欢多丽丝·莱辛,她的《野草在歌唱》我很喜欢,还有一本短篇集《另外那个女人》也启发了我。

这两年我读了很多菲利普·罗斯的小说,他太巨大了,读他除了学习小说写作,也有智识上的享受。我读完了中文世界里能读到的石黑一雄全部的作品,他的叙述技巧以及在叙述中的耐心都让人佩服。另外库切、奈保尔和福克纳也是我喜欢的作家,读他们的时候我也会想到更早一些的卡夫卡,甚至陀思妥耶夫斯基。

对了,安妮·埃尔诺的作品给了我“你可以写下一切”的勇气。总体来讲,这些年的阅读仍然像童年时期那样带给我幸福,尤其在阅读中发现那些隐秘的脉络的时候。你感觉到自己正置身于某种伟大的传统之中,而且你也在写小说,你正在成为他们的一部分——尽管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错觉。

另外还有我身边的一些优秀的诗人和作家也给我很大的影响,何小竹、小安和韩东等几位老师,我在他们的作品里学到很多。他们都是了不起的诗人,中国当代汉语诗歌很厉害的,小说写作应该向他们学习语言和结构。

但我还是无法说清哪位作家和作品给我造成了什么具体的影响,在创作上,当我打开空白文档开始写作,我会忘记我读过的一切,全力进入自己要创造的那个世界。

文学奖:你的身份其实非常多,曾经是电视台的主持人,如今又是服装品牌的主理人,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在众多的身份中,你最认同的是哪一个?这些身份对你的小说创作又产生了哪些影响?

宁不远:我不想定义自己,但可以描述一下我现在的一种状态:我很希望拥有一段相对独立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来进行小说创作。我曾经想过,我不要待在家里了,我去住到一个酒店里面,或者换一个城市,给自己一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远离我的家庭和孩子,专心写小说。

可是,在我打算这样做的时候,我就会有一种内疚感,所以到现在还没有真的实施过。或者这样说吧,假设我不得不出差“搞事业”,离开家在外面待上一段时间,这种内疚感就会小很多,因为我觉得那是我在为家庭做贡献,我在赚钱养家。写小说这件事是完全个人的热爱,好像,有点自私?

家庭,事业,个人爱好,这三样无法真的做到平衡,很多时候,我的生活就是战场。有的时候我也会想,我的那种内疚感到底来自哪里,是天性的还是社会的?我也分不清楚。一个男性作家大概不会这样想吧。在做一些交流活动的时候,总会有人问一个问题,就是你怎么平衡家庭和事业。但他们几乎不会去问一个男性这个问题。一个男性他的事业做好了,他不管家庭,这好像是正常的。

文学奖:在40岁这个阶段才写自己的第一本小说,是因为之前在其他事情上花了太多时间吗?

宁不远:是的,我是一个有生存焦虑的人,又是家中老大,责任感一直在。也有另一个原因,就是自己的内在还没有准备好。我也很庆幸是40岁才写小说,我是那种长得很慢的人,如果写得早的话,现在的我读到30岁的时候写下的文字,肯定是不满意的。很多好东西要随时间而来。

文学奖:回过头看《米莲分》这本书对你的写作来讲意味着什么?接下来还会一直致力于小说创作吗?

宁不远:《米莲分》对我来说就是——我真的开始写了,还写完了,还出版了,还进入了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决名单,这一切意义非凡。巨大的鼓励。

我会一直持续写下去的。那天晚上我们去喝酒,吉木狼格说他生命里有两样东西不能缺少,一个是写诗,另一个是喝酒。我就问他,要是必须得拿走一样东西,你怎么办?他当时手里正稳稳地捏着个白酒杯,他想了几秒钟跟我说,那还是把酒拿走吧,然后他就把那杯酒干了。问他的时候,我自己也想了下,要是把小说拿走,把写作这件事拿走,我可能也会觉得,活着的意义感就会少很多。

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由瑞士高级制表品牌宝珀BLANCPAIN与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出版品牌理想国共同发起。公正、权威、专业是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诞生时确立,并将一以贯之的原则。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是华语文学领域首个为发掘和鼓励45周岁以下的优秀青年作家,由商业品牌与出版品牌联合创立的奖项。这一奖项的设立,也是为了让大众真正感受到“读书,让时间更有价值”。

第六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主题为“必须保卫复杂”,参赛作品也展现了青年作家对真实世界的精准洞察,以及令人惊喜的向外扩展的视野,评委们从文本出发,逐个剖析参赛作品中的现实关切、观看方式与叙事策略,并从语言、结构、叙事及完成度等方向展开评选。

原标题:《宁不远:所有人都会“同归”,重点在“殊途”|2023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名单作者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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