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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着挎斗摩托探索中国|旅书馆

2023-10-20 07:0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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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2005年,24岁的沈恺伟离开家乡——美国东南部城市迈阿密,以年轻厨师的身份游历至香港,又机缘巧合得到一份在浦东香格里拉酒店翡翠36餐厅的工作,由此开始了他在上海近20年的生活。从最初跌跌撞撞闯入一座陌生城市,到骑着挎斗摩托穿越5000公里寻路中国…… 在《洋盘》的文字里,沈恺伟穿越在两种文化间,一年又一年,学会了当一个成年人,学会了爱,学会了痛苦,也见证了改革大潮下中国的变迁。

我想有一番新的冒险。

一开始纯属寻开心。在上海,你能看到一种残障人士用的电动三轮车,有3个轮子和1个马达,有时会加有后座,或是一只置物箱。这种车随处可见,有人称之为“快乐车”。白天,它们窜来窜去,跑跑腿啦,去菜场啦。但到了晚上,极富创业精神的上海老爷叔们会把后座变成赚钱的本钱,把残障车开成非法出租车,载人,从一个夜店送到另一个夜店,从一个酒吧送到另一个酒吧,再从酒吧或夜店送你回家。

我想,假如我买一辆残障车,开着它,出上海,能开多远就开多远,岂不是很好玩,而且很好笑?我一直渴盼走出上海,去看看这个城市的边界之外是什么样的。我想去中国的其他地方感受一下。2006年夏天,差不多就在我辞职前后,我和新朋友们开玩笑时提过这事儿。但遇到杰夫之前,那不过是酒后的醉话,有趣的白日空想。

杰夫是澳大利亚人,常在我的朋友们都很喜欢的一个酒吧里喝酒,但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此。后来,在某一天的深夜,我胡扯了一通自己的残障车计划,他突然给我下了战书。他说,别管什么残障车了,如果我给你一辆真正的摩托车呢,你能走多远?我完全没概念。我猜是西藏。有个白头发的老外坐在我们旁边,听到了这番谈话,也凑过来一起聊。他问我,知不知道上了高原会有多冷。“那好吧,那就到青海。”我说。青藏铁路刚刚竣工,我刚好可以尝尝鲜——开摩托车到青海,再坐火车到拉萨,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关于青海,我只知道一件事——青海很远。

“成交。”

当场同意骑陌生人的摩托车横穿中国之后,我很快就搞清楚了,杰夫就是靠翻修中国老式挎斗摩托车来做生意的。他的合伙人在苏州,叫老王,他们回收警方或军方的老式挎斗摩托车,整修好,换上花哨的座椅,重新上漆,就能以五位数的价格卖给在上海的老外。他们这买卖在上海算合法吗?并不。要紧吗?还好。在异国他乡生活的中年老外们都想来点小刺激,这些车就像跳跳糖,多少能满足他们一下。

我在迈阿密的时候开过一阵子摩托车,但从没开过这种三轮挎斗。杰夫说,老王会教我的。对他的生意来说,这件事相当于活广告,我也能尽兴玩一把。双赢。没问题。不到一小时,我们就谈定了条件——汽油钱我来付,老王负责速成课程,我只需要在旅行结束后把摩托车还给他就好了——驶出上海,去看大中国,我随口一说的玩笑本来八字没一撇,这下实打实了。我10月结束了厨房里的工作,11月就出发了。

上海静安别墅,2006

***

刹车在甘肃烧坏了。我开着那辆老爷摩托车从上海出发,已骑行了大约4000公里。那辆中国长江750一天到晚出故障,这个型号是根据20世纪50年代的苏联老款做的,而苏联款又是30年代德国款的翻版。

老王在苏州的车库里教了我一些最基本的机械维修技巧。我知道怎样换火花塞、怎样暖车了,但修刹车片实在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如果有人在追捕我,那可太容易了——只要问问318国道沿线的修车师傅有没有看到一个剃光头的白人——几乎从旅途的起点开始,我就拜见了沿途的每一个会修摩托车的机修工,他们全都见过我。

那是11月下旬,褐色的大地上积了薄雪,看上去像撒了一层糖粉。尽是平房的小村落低矮地簇拥在地平线上,从泥砖墙顶钻出的烟囱里冒着炊烟,那是唯一能证明有人在这儿生活的迹象。上午。我起得很早,这次横贯中国之旅预期一个月,我正快马加鞭地赶赴下一个城市。抓紧时间的话,再有一两天就能到兰州了。就在我飞驰在乡间小路上时,刹车突然失灵了。我在一个弯道上按了按刹车。老式的鼓刹发生抱死,死死扣住了轮圈,之后再也没松开。

我让摩托车滑行到慢慢停止。从路边延伸到远处山丘的田里长满了春葱和绿油油的蒜薹。我下了车,开始推。前面有机修工。在中国,只要你往前走,总会遇到一个机修工。

他说,这没法修。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他能修的是豪爵和嘉陵,而非战时德产的老爷款。刹车片烧毁了。他没有零件,无计可施。我苦苦哀求,赖着不走。我只有一辆没刹车的摩托车,我能去哪儿?我说,你必须修好它,我不管你怎么修。我脱下厚厚的皮夹克,一屁股坐了下来。

看热闹的人慢慢凑上来了。我不知道他们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附近看不到几栋房子,谁料想竟能冒出来这么多人,十几二十张茫然又深不可测的面孔,盯着这个老外和他的老古董摩托车。他们想象不出来我来自何方。我也想象不出来他们能和我玩出什么花头。他们不走动,也不言语,只是盯着坐在凳子上的我看。当时没有手机可以玩,没法在微信上聊天,啥也干不了,只能和他们大眼瞪小眼,或是压根儿不去看他们。那群人让我很紧张。那种好奇心让人感觉不太友好。我得离开这里。

6小时过去了,在我不断施压后,机修工宣布大功告成。刹车修好了,他说。我可以起程了。

***

10月里,有老王罩着我。我在他苏州的地盘里待了好多天,看着他用几瓶二锅头清洗锈迹斑斑的油箱(确实能溶解铁锈),一边等着我能骑上车的时刻到来。他忙完当天要做的修整工作后会带我去环绕太湖的空旷道路,然后换位置,让我开。如果运气好,我们回程时会把车开到附近曾用于坦克训练的一个旧军事基地,在布满车辙的小路上撒撒野。老王不会说英语,但我们能交流到这个程度。我学到了一些新词语和实用短语:化油器、空气过滤器、“车漏油了”。

我要以实际行动帮老王圆梦:骑着他的车,横穿整个中国。他只比我大几岁,但他肩上的责任很重,有妻女要照顾,女儿还很小,还要顾这摊生意。老王就像发动机,杰夫的公司少不了他。警方后勤部门正在进行更新换代,是老王找到了这些老式挎斗摩托,谈好了收购事项。也是老王亲手把旧车拆开再重组。先打磨再上漆的人还是老王。我很明白,杰夫只是个推销员。所有的苦活儿都是老王干的。被我硬生生骑到甘肃的那辆车属于老王,而不是杰夫。

也是老王曾让我指天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能在晚上骑行。他对我说,在中国,很多路对摩托车来说都不好。骑夜路就是自找麻烦。

在虹口骑行,2009

***

再来说甘肃。我倒推摩托车,挤出人群,上了坑坑洼洼的乡道。恐怕要走很远才能找到一家允许外国人入住的酒店——那时候,招待所和小镇子都不允许老外住宿。我必须立刻起程。

我加速疾驰,为一切重回自己的掌握之中而长舒一口气。远处灰蒙蒙的群山越来越近,我在之字形的小路上把紧龙头,控制好方向。太阳正在西沉。我得开快些。

我到了第一个山顶,松开油门。现在可以指望重力来帮我,让摩托车和我轻松下坡,绕过那些急转弯道。

我兴冲冲地按下刹车。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使上手劲,用力按刹车。摩托车反而在重力的加持下加速了。

弯道近在眼前,山路右转的角度超锐利。

我没有刹车。

我要冲下悬崖了。

机修工可能修好了,也可能没有。他可能存心耍我,也可能只是烦透了我——这个在他店里坐了好几个钟头的家伙非要他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惹来一群人挤在门口看热闹。我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摩托车停不下来。

我没工夫去咒骂他。此时此刻,我坐在350公斤重的钢铁上,没有制动却在加速下坡,不断逼近直路的尽头,越来越近。我压上全身的重量往右倾斜,左手推车把,右手拉车把。摩托车向右倾斜了几厘米,再来几厘米,再来几厘米,我用尽了所有力气,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狠狠拽住车把。摩托车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叫声,龙头扭转,拐过了这个弯。原来电影里拍的都是真的:轮子会翘起来,差点儿把我甩到另一个方向去。但好歹车是转向了。第一次危机过去,我幸存了。我没有冲下山崖。

眨眼间天就黑了。我打开车头灯时想起了老王。下一个弯道就在我面前。还有几十个这样的急转弯伺机埋伏着,都是残酷的U形转弯,随时都能让我撞上这一边的陡峭岩壁,或者甩到另一边,滚下陡峭的山沟。我必须想出一个办法。

***

这不是我第一次骑摩托。在迈阿密的时候,我骑过一辆服役20年的破车在佛罗里达的高速公路上飞驰。对一个年轻又愚蠢的厨师来说,那辆车有多不可靠,就有多么难以抗拒。

我喝醉的时候开。我不戴头盔开。我以160公里的时速开,哪怕刚在厨房熬完两轮班。令人惊讶的是,骑车如此不负责任的我竟然还能从那辆车上活着走下来。差点就被搞死了——多少有点咎由自取——但现在,那些经验救了我的命:我学会了怎样用引擎制动。

引擎制动,是指摩托车从高挡位换到低挡位,在发动机压缩、所有部件互相摩擦时会自然产生的减速效果。当年,那台迈阿密老爷车的刹车片疲软时,我就必须学会如何减速。

如果制动的速度慢一点,再结合手刹,引擎制动对发动机来说未必是坏事。但假如猛地一下子从最高挡位降到最低挡位,跳过所有的中间挡位,那肯定是不好的。不过一路冲下山、眼看着下个弯道迫在眉睫时,我只能这样明知故犯。

我用左手捏住摩托车的离合器,人站到挎斗车架上,保持平衡,左脚使劲猛踩踏板,狠狠地踩到底。发动机的齿轮卡死了。摩托车向前猛冲,差点儿把我从车把上甩出去,反冲力又让我一屁股颠回车座上。但车听懂了我的意思。我们的速度慢下来了。我用力把车把往左扳。就这样,我又活过了一个弯道。

那是个寒冷的夜晚,星星都出来了,我还在甘肃蜿蜒的山间一个弯道一个弯道地走,狠狠地踩死引擎齿轮,强行扳动车把,沿着弯道或朝左或朝右。我浑身是劲儿,只因肾上腺素飙升,一直开到平坦的地势,我才开始后怕。

平路上的指示牌告诉我,往前100公里就是天水。这段山路把我累坏了。但在露天睡觉太冷了。我没有选择。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

路越走越窄,到最后,我开上了两旁都是树的村道。之前看到的星星消失在云层后面,夜色变成彻底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除了树干上白色油漆的反光,我什么也看不见。透过尘土飞扬的空气,高光前灯只能照亮前方不到10米的地方。

明暗交界处出现了一些沉默的人,他们在浓浓夜色中踽踽独行,或双双并排。我没有刹车。当他们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时而走在狭窄的道路中央时,我只能转向避开他们。他们不知道我停不下来。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冒出来。

我一次又一次地掉转车头。我放慢了速度,给自己更多的反应时间。两小时的天水之旅变成了4小时。到达城郊时,我在看到的第一家旅馆前停下车。已经过半夜了。谁料想,那块路牌上的标示根本就是错的,天水是另一个方向。无论如何,那家小旅馆终究让我住了下来。他们肯定看出来了,我经历了地狱般的折磨。

Chris在亚斯立糖,2012

***

我骑出来已经四个星期了,出发那天是11月的第一天。我坐上了崭新的古董老爷车——我的!穿上我的新皮衣,那是老王在苏州的朋友为我定制的一身皮衣皮裤,又黑又厚又重,衬垫也够足;假如骑行时不小心摔了,有了这身够结实的软盔甲,我就不至于擦碰得浑身是伤。这身衣服挺起范儿的,让我看上去很像个骑手,但与静安别墅的红砖小巷非常不搭。我才不管呢。不出一刻钟,我就会驶离这个老弄堂,生平第一次踏上大中国的康庄大道。我用右手加油门,发动了引擎,车子咆哮一声,转入低沉的轰鸣,可怜的邻居们纷纷扭头,想看看是哪个家伙搞出这么大的噪音。

车把上绑了一台可以导航的掌上电脑,里面存有老版本的中国数字地图。我打开电脑。上海地图加载完毕。蓝色圆点标记了我的位置,就在南京西路旁边。我不会说中文,但这个小小的科技奇迹将引导我离开上海,横贯中国,穿越其他区域。

箭头指向左边。西。这样的开端很好。我知道箭头是对的。但有一个问题:箭头有整个城区那么大!是的,我知道西宁在左边。但我想知道哪条路能把我带到那里去。掌上电脑是我当时能买到的最聪明的科技神器,但它又真的蠢得令人难以置信。

真该死。

我有了个马后炮的想法:我本该在出发前测试一下这玩意儿的。我从车把架上取下掌上电脑,扔进侧边的挎斗里,那里已经装满了一路上可能需要的东西:备用汽油,一顶帐篷,早餐麦圈。

我隐约记得怎样去苏州、去老王的车库。我照着箭头的方向走了,从静安别墅出来左转,经过3个著名的豪华商场和静安寺,在东西向的延安高架路下直行向前。这条路是去苏州的。我凭着记忆到了老王那里。他给我找出一本纸质的公路地图册。从那一刻起,我必须去认、去记城市的汉字名,并将地图册上的名字与蓝白相间的路标匹配起来。

那一个月里,我驰骋各地,穿过皖南山林,登上刚刚竣工的三峡大坝之巅。到了神农架,我套上能遮住全脸的头盔,翻下黑色面甲,因为神农架不对外籍人士开放。要是绕道而行,我得白白浪费好几天。停下来加油时,我就挥挥一张百元钞票,指指油箱,无声地完成交流。就算有人注意到骑摩托车的是个非法闯入的老外,他们也没吱声。

我住便宜的旅馆,晚上为一家英文网站写写旅途感想。在陕西,我看到了几次严重的交通事故,还有穆斯林的送葬队伍。在甘肃,我在麦积山的佛教石窟群休息了一天,在兰州的马子禄,吃到了生平第一顿地道的拉面——就在刹车坏掉,但我活着下山之后的几天里。

11月底,我顺利抵达西宁,经过了青海农村的大规模工业基础设施。身披冬袍的藏民让我惊叹,在老火车站外转悠、戴着圆眼镜的回族老人饱经风霜的脸庞也让我看不够。

我骑行了将近5000公里,花的时间比预期的长,我的时间没剩多少了——我必须回美国参加姐姐的婚礼。所以,我最终没能抵达拉萨。我在西宁挥别了那辆黑色的老摩托车——交到老王的朋友手里,他会把车托运回去——然后坐了两天火车,回了上海。我耳闻目睹了一些事物,哪怕大部分我都不太明白。中国给我的感觉是无穷尽的。之后我飞回纽约,在姐姐家与全家人欢聚一堂。

(摘自《洋盘》,原章节名:骑着挎斗摩托探索中国)

编辑: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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