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展览｜河流之声，摄影的当代表达与余少龑的创作之路

【编者按】2023年10月13日，艺术家余少龑个展“倾听一条河流”在上海假杂志SeP空间呈现，本文是展览策展人傅尔得为展览所撰写的一篇评论文章，她从多重角度分析了世界上不同文化对艺术家的影响，并藉此指出展览中艺术家在画面所展露的敏感的顾虑和退缩的谨慎，以及装置里的躁动和起伏，他以这种方式决心接近自己，接近这个现实的世界。

展览现场，余少龑个展“倾听一条河流”

艺术家余少龑的创作，从中国的传统艺术出发，融合了对德国摄影的发展脉络和西方当代艺术思潮的探索，同时广泛汲取了亚洲现当代艺术创作的表现，形成了一个富有深度和完备性的创作过程。个展《倾听一条河流》，是游走于中西文化之间的余少龑的一次深刻的内省之旅，展现了他不懈追求创作转变和自我回归的决心。

藉由在机构假杂志的上海空间Special edition Project（SeP）个展《倾听一条河流》的开幕，余少龑已悄然完成了创作上的开拓与转变。相较于两年前在成都木格堂的个展《穿越时空的迷雾》，新展即是在其“德国浪漫风景”系列上的延续，更在创作方法和哲学思考上进行了转变与深化。

余少龑作品

余少龑作品

余少龑作品

在国内以摄影为主要媒材的创作者中，很少有人的艺术养成和创作路径和余少龑相似。湖北美院国画系书法专业毕业后，余少龑先后在杜塞尔多夫和柏林学习、创作、生活了八年之久。这期间，他取得了摄影专业的本科及研究生学历，也坚定了其作为艺术创作者的终生志业：追求无止境的艺术生涯和哲学思辨。

十五年前，余少龑的创作从书法、绘画与诗歌出发，这些中国传统的古典主义式的代表性艺术形式，将一种有别于西方神话与宗教的中国人特有的自然观，也即将自然山水作为信仰的天人不二的哲志，深植在了余少龑的思维方式中。

带着东方视角和传统艺术训练的基底，余少龑在德国旅居期间开始的摄影创作，无论在题材还是方法上，都有着稳定和内核和坚守的方向。 

在摄影界，以安德烈·古斯基（Andreas Gursky）、托马斯·鲁夫（Thomas Ruff）、托马斯·斯特鲁斯（Thomas Struth）等摄影师为代表的“杜塞尔多夫学派”，以客观、精确和冷静呈现现实世界的方式，成为了世界潮流的一个中心，而余少龑并没有遵循和受控于这股压倒性的权威力量。此外，面对另一股多样和前卫风格的带领者德国摄影师沃尔夫冈·提尔曼斯（Wolfgang Tillmans），余少龑也经受住了这股漩涡的强力吸引。

他不是盲从的追随者，更从未将自己局限在东方的传统和文化中，而是以其观察、理解世界的个性角度，对当代艺术的各种表现和潮流，进行着广泛地观看、辨别与吸收，从而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进行有机的融合。

余少龑作品

余少龑作品

余少龑作品

余少龑对德国现当代艺术中的表现主义、照相写实主义、后现代主义等等，进行过深入的研究。他欣赏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在其模糊、不确定和多义性的作品中对历史和记忆的关切，敬重安塞尔姆·基弗（Anselm Kiefer）在其恢宏创作中对历史、文化和神话等不知疲倦的追寻，也着迷于君特·于克（Günther Uecker）具有丰富观念性和思想性的作品中对自然材料和元素的信手拈来。

中国之外的其他亚洲艺术家的创作，余少龑也兼收并蓄。作为书法专业科班出身的创作者，余少龑从不吝于表示对日本艺术家井上有一（Yuichi Inoue）的赞赏，特别是其书法中自由的线条和笔触所呈现的抽象且大胆的形式和美感。余少龑也触动于杉本博司（Hiroshi Sugimoto）对时间和记忆的深刻思考，及其以简约的风格所呈现的对周身自然和深远宇宙的探求。而山本昌南（Masao Yamamoto）以模糊和柔和的方式对细节与物件的梦幻和情感式处理，正符合余少龑所一直期待的作品呈现质感。

怀着对自然山水的中国传统式文人信仰的内核，伴随着长期对西方当代艺术的审美观察和独立思考，余少龑选择以摄影作为时代性的媒介，来对自然、生命、历史等整体性的命题进行表达。

他并非要拍摄自然风景，而是要以一种当代的方式，创造独属于自己的语言，来呈现挺立于天地间的“自然”哲学与精神。

其作品的抽象，与施蒂格利茨（Alfred Stieglitz）的《等值之物》（Equivalents）系列，有着从画面到精神的相通。在施蒂格利茨的画面中，云被呈现为没有具象元素的乐曲，被表现为各种形状的集合，它们突出了摄影作为一种表达情感和抽象思想的艺术形式的潜力。余少龑曾专门写过文章，对这些被公认为摄影史上第一批完全抽象的作品展开过深入的研究。

余少龑作品

余少龑作品

余少龑作品

身在德国的余少龑，通过德国浪漫主义这座桥梁，找到了将巨大想象力与高度理念相结合，来呈现本体与现象间不可分割的整体的人与整体的自然宇宙之间的关系的观看方法。

在德国浪漫主义画家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和有着“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之称的作家黑塞（Hermann Karl Hesse）的作品中，余少龑找到了重新观看自然山水的方法。旅居德国期间，余少龑以和纸胶卷（washi film）开始了长达多年的摄影项目：“德国浪漫主义风景”系列。

余少龑选择用宣纸来呈现和纸胶卷的影像质感，在其抽象、模糊和实验性的创作表现中，那些有着特殊肌理与触感的黑白影像，不仅恰如其分地符合了他的传统式审美，更以一种拒绝清晰细节的浑然般沉默的语境，迫使观者进入到一种形而上的观看之中。

余少龑的作品中，画面的模糊和抽象，有着让万物彼此交融的宏大和神秘，通往了更广阔的摆脱日常的自由。其背景往往被黑暗所吞噬，浮在其上的云层、树枝、湖海，等等，都在无声的喧闹中，显露出一丝丝难以形容的怀旧和厌世之情。这或许正契合了那些渴求一个避世之地，远离目的取向社会的观者的内心需求。

余少龑个展作品

余少龑个展作品

余少龑作品

展览《倾听一条河流》，源于余少龑对黑塞的著作《流浪者之歌》的长期揣摩与回响。黑塞以佛陀的故事为基础，重新创作了一位贵族青年悉达多的悟道旅程。在这场歧路重重的流浪中，悉达多经历了包括财富、情感、亲情等方面的各种挫折和体验，最终，在对一条河流的长期倾听中，他领悟到了生命的互联和整体性，体验到了自我觉醒与内在认知。

黑塞的作品被视为对东方文化和哲学的现代诠释，其最常讨论的主题，是个体的自我流浪、探寻和回归。在曾给作家史蒂芬·茨威格的信中，黑塞写道，“我很早就研究印度，还有印度的生活方式，在印度文和中文的图像文字当中找到我的信仰，也就是我觉得欧洲所缺乏的东西”，这些“欧洲所缺乏的东西”，正是装载了东方哲学思维系统的余少龑所具备的。余少龑通过影像所表现的自然山水，也与黑塞所追寻的精神不谋而合，“我的圣人有个印度的外表，然而比起佛陀，他的智慧更接近老子”。

余少龑作品

余少龑作品

余少龑作品

不仅如此，余少龑在黑塞的《流浪者之歌》中，感受到了一种如经历末世后身心流亡的情感共振。

写《流浪者之歌》时，黑塞正面临着个人和世界的双重坠落，一战的动荡与伤害几乎完全摧毁了他的人生，故乡毁灭，家庭破碎，他从战争的废墟，回到生活的废墟，在人生的黑暗与旧欧洲的坠亡中颠沛流离。

与黑塞一样，余少龑同样面临着旧世界的瓦解与秩序的混乱。疫情爆发不久前回国发展的余少龑，经历了其始料未及的环境变化。随着过去三年全人类所共同遭遇的疫情，以及伴随远处持续的战争和暗地的地缘政治角力而来的世界局势的天旋地转，还有经济的日益下行，以及可取代人类智能的技术无情地一路往前，再加上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正面临的迫在眉睫的大危机，如此种种，都将他从一个“美好世界”，抛到不确定世界的无尽惶恐与焦虑之中。

黑塞通过写作，在激烈的内省中进行了自我转变与重新振作，尝试着回归理性与灵魂，为人生赋予意义。而与世界和文明共同下坠的时代高压，则推动了余少龑内心的决绝意志，逼出了他在创作上进行改变与深化的决心。他不再是一个梦想家，而在智识和情感上更加成熟，意欲将过去画面中的浪漫、忧郁、回忆、怀旧等，都转变为一种更深刻的、普遍且急迫性的对自我灵魂的直面与追问。

这种急迫性，将余少龑从既定的创作路线拉上了回家的旅途，拉到了他家窗外的长江边。倾听这条从老、庄时代就已流淌不停的江水，他在最能对自己敞开灵魂的地方，卸下一切，认真去倾听这条伴随他一路成长的长江的低语。

余少龑作品

余少龑作品

余少龑作品

余少龑记录下江水流逝的笃定与杳渺，记录下不同的雨势落在江面的苍茫与万籁，记录下时间的荒芜与深远，记录下倾听时与宇宙相通的寂寥与惘然。在此过程中，他不停和江水交换视角，从而获得了一种如宇宙般深远广大的目光，以整体性的宏观视野，看到了自己心灵深处的宁静与均衡。

当余少龑在倾听这条河流时，对象即是河流，也不再是河流，更是无形而伟大的宇宙力量。由此，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中，余少龑同时直面了外在的宇宙和自己的灵魂。

如果说，余少龑之前的作品，是将其内在的疑问抛向世界，从自然中索取精神力量和答案，那么，在展览《倾听一条河流》中，他则以直面自己的内在，尝试为当下外部世界的种种问题提供解答。

余少龑作品

余少龑作品

这是一个试图突破与回归自我的展览，但在展场，这样的转变并不是随即清晰可见，我们依旧可以在余少龑代表性的浪漫主义风景系列中，看到他诗意与抽象的画面中所展露的敏感的顾虑和退缩的谨慎，但是，我们也会从其新创作的一系列装置作品中，看到从前的躁动还在其中起伏，只是起伏得更低，他不再如之前的避世和逃离，而是在穿过深刻的不安后，决心接近自己，接近这个现实的世界。

在展览中，我们可以在余少龑打造的一个剥去了时间脉络的与世隔绝式的空间内躺下来，安静去倾听他所记录的河流的声音。在如此繁琐失序的人类文明中，在我们被狭隘、喧闹、争斗、恐惧等淹没的过程中，在我们感觉疲惫和与世界的疏离时，我们如何回到自己本身？

余少龑通过《倾听一条河流》，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暂且的精神浪游的自由世界，一个真正的容人之地，一个重新审视自己内心和外部世界的机会。或许，在这个真正属人的环境与氛围中，我们可以剥去生活的重重壁障，看清纠缠于当前历史、文明、局势、技术、灾难中的自我处境，并向人本身回归。

关于策展人

傅尔得，作家，影像研究者，她著有：《一个人的文艺复兴》；《肌理之下》；《在场：亲历11个重要美术馆摄影展》、《对话：21位重塑当代摄影的艺术家》。作为策展人，她的策展方向以对某一地域的整体影像创作生态和其当代表现特征为主，如她曾主要策展的《肌理之下——台湾当代摄影联展》、《Hai, Dozo!—日本影像新世代联展》；她是2023年“集美·阿尔勒发现奖”提名策展人。

关于艺术家

余少龑(yǎn)，艺术家、摄影师，现居上海。作品以独特的语言及表现方式，长期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与西方当代艺术的创新与结合。2011年毕业于湖北美术学院国画系首届书法专业。2012到2020年间，留学并旅居德国的杜塞尔多夫和柏林，摄影专业研究生毕业。2021年于上海成立“余少龑艺术工作室”。他的作品曾多次展览于国内外的美术馆、画廊和摄影节，并在三影堂、木格堂、幻Photism和Special edition Project举办了个展。

展览信息：

展览时间：2023年10月13日—10月23日（周一闭馆）

展览地点：上海市黄浦区局门路八号桥三期1601室，假杂志上海空间Special edition Proj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