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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亲终于拆掉了爷爷的“保健品王国”|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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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健品比医生管用。”这是爷爷曾经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句话我大概听了十年,“反保健品战争”的硝烟也在这个家弥漫了十年,那些“最新研究成果”和“特效药“最终只是换来了爷爷身体的每况愈下和源源不断的家庭纷争。今年春天,爷爷住进了养老院,老房子里他用保健品盒子堆起的“王国”终于被我和父亲拆掉了。如今,爷爷终于相信卖给他保健品的”儿女们”都是骗子,企图挽回一些久违的亲情,但我却从他身上看到了中国老人的生存窘境:他们在身体健康和精神空虚之间不断摇摆,却不知道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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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是xxx女士吗,想问下xxx是不是您爷爷?老爷子给我们这边打电话,说现在儿子孙女都联系不上,报警说你们不赡养他,我们得了解下是什么情况……”
人在北京上班,我突然接到老家辖区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片警略带天津口音的问询减轻了通话里的剑拔弩张,我叹了口气,回答道:“人在养老院,没有不赡养,他给人打电话的目的就是从我们这要钱买假保健品。”
估计这种情况见得多了,片警一听也直叹气,“那你们也得多看看老人去啊,总不能让他天天往我们这打电话,也解决不了问题不是?”
我连连致歉,是真的“很抱歉占用了公共资源”。
这已经不是爷爷第一次报警了。
他刻意地营造出一个父慈子孙不孝的情况,向通讯录里的所有人哭诉我和父亲没有尽到赡养的义务。但实际情况截然相反,在爷爷去养老院之前,北漂的我没办法回家,父亲除了上班基本上每天都要去爷爷家报到,家里食物水果样样不缺。
只是父亲强行保留了爷爷奶奶的养老金存折,要求对爷爷执行“谁需要、谁申报、他购买”的消费政策。彼时奶奶已经因为老年痴呆愈发严重家人无力看护住进养老院,爷爷可能也有了一丝被家庭抛弃的危机感。但这没办法,爷爷所有的钱都会用来买假保健品,他成了“保健品教”虔诚的信徒,他相信这些五颜六色的药丸可以起死回生,返老还童。
对一个正常的工薪家庭来说,老人把钱全部花在购买假保健品上就是在断送生命。
爷爷多次要求重新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和话语权,他嘴上说“老人也要有人权”,实则是给自己争取“保健品自由”。而在这件事上,我成了这场家庭独裁中“反保健品运动”的坚决拥护者,和父亲站到了爷爷的对立面上。
“卖假药的都该死”,我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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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购买假保健品的经历要追溯到我的小学时代。
那时候这个产业还是很简单的靠在小区给老人赠送鸡蛋招揽人去听所谓的老年保健课,爷爷奶奶贪便宜会带着我凑人头去领礼品。在昏暗逼仄的小活动室里,台上的人西装革履唾沫横飞,我的身边满是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聚精会神地听着,想在主持人的话里找到些可以延续生命的妙计。他们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我长大才懂,这是对长寿的渴望。
最初爷爷是坚持只贪便宜不花钱的,但伴随着衰老,他也无法抵挡骗子的谎话了。
“我跟你说,人家说了,清朝有个老太太,就是吃了这个,活到现在了,政府领导人都吃这个药的。”爷爷信誓旦旦地说,但说完他自己都在笑。
“这话你信吗?要有这么好的药还能让你知道?”父亲也气笑了。
“这药可好了,什么病都治,前列腺什么的,还抗癌。”我拿起药,粗糙的瓶身,印刷也是歪的,产品配料表上倒是写得像是回事,但功能主治堪比仙丹。
我当时想,这保健品总归是吃不死人的,老人买个开心也无所谓,但事实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家里奇怪的瓶瓶罐罐越来越多了,不止是保健品,还有足浴盆、驼绒被、保温杯,甚至是连号纪念钞,都成了爷爷买来珍藏的宝贝。他几乎把养老金都花在了这上面,于是打起了奶奶的主意。
奶奶因为老年痴呆,有时候不记得钱放在哪里,爷爷刚好钻了空子,有时候偷藏个几百块,或者在买菜的时候把剩的钱昧下,或许他年轻时也是这么存私房钱的。时间久了,奶奶抱怨钱总是少,看谁都像小偷,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父亲便留心起来。
于是只要父亲陪同,一切如常,但父亲不在家钱就少,属实是老人玩起了小孩子的把戏。
“爸,钱你拿的吧?”
“你真行啊现在,你还怀疑上你老子了?”爷爷不敢看我们,把头扭过去,但嘴上不服输。
父亲很无奈:“你要是缺钱缺东西直说,但是得跟我说明白干什么吧。”
“用不着你管!”又一次不欢而散,而这样的争吵我们经历了无数次。
家里的老房子逐渐被保健品和买来的健康器械堆满,各种盒子从地面一直摞到天花板,占了整整一个屋子。这是爷爷给自己堆起的“保健品王国”,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抵抗病痛和衰老。
正因如此,他不相信医院和医生,也不信医生给他的诊断:高血压、心脏病和各种老年人身体机能衰退的症状。从医院带回来各种控制病情的药物爷爷通通不吃,说“是药三分毒”,但保健品却顿顿不落下。
爷爷有晕车的毛病,加上八十多岁的年纪,出门是有一定危险的。他为了不让父亲知道自己又去买保健品,经常趁着我们上班的时间跑出去,赶在中午送饭之前回家。有时候父亲回家了发现家里没人,打爷爷的手机,爷爷也不会接电话,或者用串亲戚这种理由搪塞。
我不知道这东西为什么有这么大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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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住进了养老院,是被迫的。
靠着保健品却拒绝药物控制病情之后,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最初是高血压和头晕症犯得越来越频繁,后面感冒发烧了几次,免疫力全线崩溃,他一度没力气站起来。父亲劝了很多次,他都不去医院。
爷爷一口咬定说自己能行,坚定不移地相信大把的保健品能救他的命。但一个晚上,他起夜时突然没了力气,摔在地上,第二天父亲早起送饭时才发现。
一地尿液,浸湿的裤子,最后一层名为“尊严”的布被扯下了。
这个曾经支撑起一家的顶梁柱,在那一刻变得如此脆弱。当我去看望爷爷时,他坐在养老院的房间里,阳光在他身上打下阴影。他曾经是坚定的,现在却充满了失落和悲哀。他害怕被抛弃,但现在只能停留在这个屋子里,数着时钟度过四季。
父亲是独子,他无力照顾,这是我们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养老院的房间里弥漫着岁月的痕迹,仿佛时光机器一般,将过去和现在的苍凉无情地对比呈现在我眼前。穿过一个个房间,我小心翼翼地坐在爷爷的床边。他的眼神深邃,毫无波澜。
“爷爷,您还好吗?” 我轻声问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充满温暖。
他没有回答我。
对于爷爷来说,这里或许就是囚笼,他被禁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生活的掌控权不再属于他。养老院的生活虽然不如家中舒适,但它提供了专业的护理和照顾,确保爷爷的身体健康。父亲把手机留给爷爷,说有事可以随时打电话。
但爷爷没有给我们打过任何电话,他发现联系不上卖保健品的那些被他视作儿女的人之后,便开始不停地给亲戚、朋友、老同事们一个一个打电话,控诉着我们的无情。而父亲也会在接到大家质问的电话后无奈地一遍又一遍解释经过,好在他们都是理解父亲的。
爷爷心情愈发沉重,感到自己彻底被孤立了,便又想出报警的主意。
他孤独地坐在养老院里,不停地拨打那个紧急电话号码,向派出所报案,声称他的儿孙偷走了他的钱财并且绝情地失踪了。
派出所警官听取了爷爷的报案内容,然后找到父亲,希望帮助解决家庭矛盾。
民警显然也了解卖假保健品哄骗老人的事,他告诉爷爷那些卖保健品的人只是在利用老人需要照顾的心理谋利,而父亲所做的一切才是真正地为了保护爷爷。
“没法给那帮人抓起来吗?”父亲问。
“嗨,我们也是没辙。这帮卖假药的精明着呢,人家备案是保健食品,就是宣讲的时候钻空子。”民警也很无奈,“主要你看,老爷子这,他也不配合取证啊。”
警察也没能改变爷爷的想法,后来的日子,父亲依然在不停地接着来自亲戚朋友的电话,尽力平息他们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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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因为爷爷拒绝吃药,他病倒了,被送进了医院,一切迎来转机。
爷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面容苍白而虚弱,但他的眼神却逐渐恢复了清明。医生和护士们不断地为他进行检查和治疗,细心照顾着这位顽固的老人。
父亲坐在床边,握着爷爷的手,温和地说道:“爸,你看,还得是医院正规的药才能救你命的,你得相信大夫。”
爷爷微微点头,虽然嘴上仍有不满,但他开始慢慢地接受了治疗。他知道,自己的固执差点让他失去生命,而这次转机是他珍贵的第二次机会。
“家里那堆东西,咱扔了吧。”
从爷爷用保健品盒子筑起他的安全区开始,家里的老屋就逐渐到了无法下脚的地步。我们多次尝试说服他扔掉没用的盒子,但它们是爷爷最后的安全感,他站在他筑成的堡垒中,像个坚守最后防线的战士,和囤积癖引来的老鼠昆虫一起,用扫把将亲情逐出门外。
而今天,这个“保健品王国”的国王亲自点头,宣布战争结束了。
那些曾经象征着寿命的盒子被清除出老屋的门,阳光终于能透过窗户洒进来。
爷爷不再要求回家了。他说养老院其实也挺好,有些老伙伴每天能聊聊天,只是我知道,他更期盼每两天一次父亲的探望,也不想回家想起那些保健品徒增伤感。
最近一次见他,他说他那时候确实错了,不该相信骗子们的胡扯,说着说着又心疼起那些钱,我只好无力地劝慰几句。
但我也在想,错的真的是他吗?
错的一定是那些打着亲情和关爱的旗号哄骗老人的人,但错的也可能是因为工作和生计忽视了亲情和关爱的我们。
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
爷爷只是想要活得再久一些,能够正常地,像个成年人一样生活,身体上的,精神上的。而我们希望的也是如此,只是大家都用错了方法。
我开始理解爷爷,或者说理解每一个深受其害的老人了。
这是一部分人面对必然衰老后的心理落差,也是社会环境中暂时无法缓和的家庭矛盾。这些老人们在身体健康和精神空虚之间不断摇摆,却不知道如何抉择。
如今的老人相信的是保健品,而当我们老去,蛊惑我们的又会是什么呢?
*以上内容节选自作者的每日书写作
原标题:《我和父亲终于拆掉了爷爷的“保健品王国”|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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