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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火柴》:擦亮人心的第四根火柴 | 新批评

2023-10-28 19:2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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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当代》杂志第2期刊发了蔡骏小说的《火柴》,这是他“曹家渡童话”系列小说最新一篇:一个外号“火柴”的小学同学,许多与此有关的成长记忆,亦真亦幻之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上海曹家渡的旧日时光,褪去光阴的包浆,重新缤纷呈现。

青年评论者刘新林认为,《火柴》以空灵的想象力与落到实处的细节把控力,赋予作品开放的文体品质,使之能够游走在真实与幻想的两端,擦亮一个不一样的上海,也为作家转型提供了成功经验。

擦亮人心的第四根火柴

文/刘新林

一根火柴擦亮,抑或烧毁一座城市,无异于天方夜谭。以往这样的故事,大都留存在童话故事、科幻文学或都市传说中。而蔡骏,用的是最朴素的现实主义,讲述那听起来像“怪诞经”的故事。这对于坚持类型文学创作的作家来说,颇为不易。因为,要克服的困难比坚持惯性写作遇到的难题复杂得多。

打开实与虚、真与幻、轻与重的小说空间

蔡骏首先遇到的难题是,如何让这看似像“卖火柴的小女孩”般的童话故事走进现实。作者先亮出的一件法宝,是巧妙的时空架构与结构安排。《火柴》有两条线索。一条现实,一条回忆。现实的背景是当下。2022年的秋冬季节,“我”——蔡骏在曹家渡教堂门口遇见的大白,竟是多年不见的小学同学绸缎。绸缎在寻找火柴。与绸缎的相遇,勾起了三十多年前的回忆。火柴也是“我”的小学同学,他习惯不时擦亮火柴,因此冠以“火柴”的绰号。火柴因火柴的缘故,周遭发生了许多变故。父亲用火柴点亮了厂办公楼,成了纵火犯而被判有期徒刑十年。而这,只是火柴故事中的一个。他还隐藏着更大的秘密。火柴是从大兴安岭转学过来的。他告诉我,1987年的大兴安岭大火是他用火柴点燃的。火柴接着讲了一个接近于奇幻的故事。时光扭转,又到了当下,绸缎坐在我的车上竟提了一个奇怪的要求:去大兴安岭,寻找火柴。小说在现实与回忆的不断交叉叙述中,为我们揭开绸缎的寻找之谜。回忆是奇幻的,也是安稳的,现实反而令人发怵,充满悬疑。二者的反差,使真实的标准得到某种程度的释放,愈加张显了叙事的张力。

蔡骏的悬疑小说家出身,使得他在小说技巧上走得更远。设置悬疑的圈套自不必言。动作重复是《火柴》的又一个成功的叙述技巧。一般而言,重复令人厌烦,是作家示弱的表现,往往给人以黔驴技穷之感。情节和语言的重复尤其如此。作家一般极力避免重复。不过有一种必要的重复,不仅保证小说正常叙事,也能增添亮色,形成小说不可缺少的情节、节奏、结构乃至影响主题的表达。婴宁许多次的笑,祥林嫂的口头禅“我真傻,真的”,福贵身边接二连三的亲人故去的描写,说明了必要性重复的价值。《火柴》中擦火柴的动作亦可媲美以上经典作品。

擦火柴的动作无处不在。在关键处,总示以言外之意。“蔡骏”第一次回忆擦火柴的场景时,这样描写:“火柴头安静地长成一团白色、橘色与红色混合的柔光。火柴的肉身仿佛变成一根火柴棒,精神就变成肉身熬成的火焰。火柴跟人类一样吸入氧气,吐出二氧化碳,偶尔发出松香味道。”无生命的火柴被赋予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属性,就像人一样。火柴的每一次擦亮,就是一次获得,或者失去。失去的,是火柴的父亲、爷爷和外婆,是至亲。获得的,是那些亦真亦幻真假难辨的奇异景象,以及灵魂的震颤体验。人物如此,读者亦然。

火柴擦亮了四根火柴,前三根火柴照出了现实。当第四根火柴被擦亮,“蔡骏”和所有的听众飞进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感觉层次,另一重想象空间。所有的事物都变轻了——即使被描述的“事实”如此沉重,所有的经验都嫌滞重了——随着更新的是新的经验、新的真实。“第四根火柴”,是打开实与虚、真与幻、轻与重的小说空间的最重要的文学细节。这个细节,就如同敏希豪生乘炮弹飞行(《吹牛大王历险记》),爱丽丝跳进了兔子洞(《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柯希莫爬上了圣栎树(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缺煤者骑上了煤桶(卡夫卡《骑桶骑士》)。有了这个细节,火柴贩卖故事的嫌疑,不是变得更重了,而是更轻了。

承载结构性作用的第四根火柴

当1990年的元旦来到,火柴擦亮了新年的第一根火柴,并点燃了红魔鬼。在红魔鬼的作用下,三人在沪西工人文化宫见到了未来世界的繁复影像。“蔡骏”看到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也看到了绸缎看到的场景——火柴从火海中拯救“蔡骏”和绸缎的场景。火柴呢,他看到了“火烧城市”的景象。

火柴在幻象中看见“火烧城市”,如同“蔡骏”看见第三次世界大战,绸缎看见大火烧身,是擦亮火柴后叠加起来的一个又一个“事件”。这事件,如卡尔维诺所说,就像诗歌中的押韵。那些重复的动作、重复的措辞、相似的场景,就像一个个不同的韵脚,帮助整部小说形成节奏。《火柴》之所以未在虚实、真假或轻重之间发生严重偏离,应归功于一系列“事件”之间的相互呼应造成的叙述高度有效。所以,尽管作者不厌其烦地描述,也不但不嫌啰嗦厌烦,反而觉得十分新奇。读者若从这些繁复的景象中,感到想象力的快意,精神的满足,便会认为相当真实。

有趣的是,作者在此处将“第四根火柴”的细节又渲染了一次。

火柴点亮一根火柴,台子上的红魔鬼烧成了灰。第二根火柴点亮了绸缎,眼泪像火漆封印烫在我的手背上。我问她看到了啥。绸缎一抽一抽说,我在万体馆里唱歌,就是这首歌……火柴划亮第三根火柴,绸缎指了我送她的磁带,歌词本里有一首《一样的月光》。绸缎说,我差点被烧死。我说,火柴穿了军大衣,戴了雷锋帽,带了我们逃出火场。火柴说,是我救了你们,再过三十年,我还会救你们一次。绸缎瞪了眼乌珠说,你们都看到了?第四根火柴熄灭,我听到绸缎幽幽的声音,火柴,谢谢你的礼物。

绸缎为何要寻找火柴,这秘密就隐藏在“第四根火柴”里。在少年时代,内心深处的秘密通常是未来的愿景,通过某种力量的激发,会变成一系列的行动,直至秘密消失或达成永恒。心理势能、现实场景或梦境构成激发力量的主体。人们很难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窥探到别人的秘密。可是火柴却通过点燃一只蘑菇,实现秘密共享。当红魔鬼烧成灰以后,点亮四根火柴就成为确认秘密共享的仪式。第一根火柴点亮,幻想的画面落幕;第二根火柴点亮,绸缎分享所见;第三根火柴点亮,绸缎和“蔡骏”秘密共享;当第四根火柴点亮,火柴向“蔡骏”和绸缎确认,他同样看到了他们的秘密,并实现了拯救。这个颇具原始巫术色彩的神秘仪式,震颤了上海小姑娘绸缎的心理,使之与日常经验发生纠缠搏斗,而最终成为一种新的心理势能、愿景。当绸缎杀死前夫,纵火离开,她自然会想到长久以来积聚在心中的那个秘密——寻找火柴,获得拯救。

在这里,“第四根火柴”的细节不光是技巧性的,也是指引性的。它也许不如上一个细节清新灵巧,且略显滞重,但却承载着结构性的作用。它解释了绸缎为什么寻找火柴,也解释了最后“蔡骏”为何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寻火柴之旅。这个细节,就如同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里小女孩第四次擦亮火柴。小女孩第四次擦亮火柴见到祖母的意义,与前三次见到火炉、烤鹅、圣诞树不同。—个幻想出的亲切真实的祖母,迫使她擦亮了一整把火柴。然后小女孩带着微笑永远留在了祖母身边。“第四根火柴”的意义是将悲剧的力量以结构性对比的方式呈现。残酷与温暖,现实与期望,一瞬与永远。祖母不会出现在第一根火柴擦亮之后,也不会出现在第二根或第三根火柴擦亮之后。同样,只有在“第四根火柴”擦亮的时候,才能显现出秘密被揭示的仪式感,才具备震颤人心的力量。

跨越生活的湍流

小说最后一次重复擦亮“第四根火柴”的动作细节,是在火柴离开上海前的那个寒冷的雪夜。前三根火柴都没有擦亮,最后一根火柴在两人合力围拢下终归点着了。闪烁着微弱的光。很快,火柴被雪花扑灭了。火柴说,下了这场雪,火就烧不起来。“蔡骏”问,这场雪能跟大兴安岭比吗?火柴说,这是不好比的,这里更冷。此处擦火柴的细节,放弃了渲染,只是很简洁地交代了火柴的命运。下了雪,火柴很难擦亮,火就烧不起来了,心里为之一沉。

卡尔维诺在讨论轻的风格时,说明轻需要获得一种具有“象征性价值”的视觉形象。“有些文学上的创意是通过言外之意而非通过实际文字而在我们记忆中打下烙印的。”这里的“第四根火柴”的细节,实际上想要达成的正是这种效果。即将分别的雪夜,围拢在一起的少年伙伴,三千两百公里的长途,还有那火柴擦亮后未见到而本该见到的画面,一起构成了“第四根火柴”闪烁着的微光所象征的价值。

火与雪,暖与冷,轻与重,在不经意间被塞进了三十年前的那个雪夜。“蔡骏”躺在火柴母子中间,就好像躺在了大兴安岭,身上无比温暖。只是“第四根火柴”再也无法在上海点燃了。三十年后的冬天,当绸缎擦亮那一把火,瞬间让“蔡骏”记起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上海的头一个雪夜。

人们究竟是用怎样的耐心,怎样的智慧,跨越生活的湍流?这答案未必在大兴安岭,在一个叫火柴的人身上,或者说远方,和远方的人身上。也许在作家看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火柴,只是等待一个机会擦亮。

擦亮,擦亮,擦亮,又擦亮,直至“第四根火柴”闪烁微光,照亮前方的路途。

童话、都市传说、悬疑小说,或其他

应该怎样去界定蔡骏的新作《火柴》?

童话?蔡骏自诩《火柴》为其“曹家渡童话”系列中最重要的作品。按照文体的严格定义,《火柴》不像也不是。但《火柴》具备优秀童话奇幻而真实、撼动人心的品质。都市传说?《火柴》确实是以两场震惊世人的大火——1987年大兴安岭大火和1994年沪西工人文化宫大火为背景展开故事。但《火柴》的意图更多地指向人心,不是猎奇。悬疑小说?读者可能仍对绸缎家中的火灾是否真实发生过充满疑问,也对绸缎是否出现在“蔡骏”的车里满腹狐疑。但这都只是噱头。当故事从“曹家渡圣弥额尔总领天神堂”的历史说起时,当作者把故事时间定位在刚刚经历“寒冬”的上海的2022年秋开始时,就注定是一部充满现实主义气味的作品。《火柴》并不容易被界定。

《火柴》终归是写上海的作品。以往熟知的上海,除却《子夜》式的史诗风格,大多聚焦在传奇与世情的表达上,无论张爱玲、王安忆、陈丹燕、李肇正、金宇澄,还是夏商、周嘉宁、张怡微,都显示了不同侧面的都市特征、里弄风情。如果说他们看上海,是行走在马路上、弄堂里,坐在车子里、房子里、酒吧、咖啡馆、图书馆,或站在舞台上。那么,蔡骏更像是尼尔斯骑在鹅上。那一座座房子在漂流,在燃烧,一条条马路呼出空气。蔡骏的上海更轻盈,而又那么真实。这样风格的作品形成了一个“曹家渡”系列。

毫不夸张地说,是多次重复的“第四根火柴”这个细节,捏合了悬疑小说家和传统小说家的擅长——空灵的想象力与落到实处的细节把控力,赋予作品开放的文体品质,使之能够游走在真实与幻想的两端,擦亮一个不一样的上海,也为作家转型提供了成功经验。

蔡骏的小说《火柴》,空灵的想象力与落到实处的细节把控力,赋予作品开放的文体品质,使之能够游走在真实与幻想的两端,擦亮一个不一样的上海,也为作家转型提供了成功经验。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摄图网

原标题:《蔡骏《火柴》:擦亮人心的第四根火柴 | 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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