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裁衫袖长制裙，金斗熨波刀剪纹——唐代女性服装

【编者按】

唐代白居易有《缭绫》诗曰：“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应似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昭阳殿里歌舞人，若见织时应也惜。” 在《寻找缭绫：白居易〈缭绫〉诗与唐代丝绸》一书中，中国丝绸博物馆名誉馆长、浙江大学教授赵丰从白居易诗出发，结合唐代遗存至今的丝绸图像以及工艺图解，分析唐代丝绸、其背后的美学意义以及社会史和文化史的内涵，深度解读白居易新乐府、唐代丝绸种类、织物规格、贡织户、浙江丝绸、唐代纹样、提花织机、官服色彩、舞女与春衣制度、妆容材料等。本文摘自该书，澎湃新闻经浙江古籍出版社授权发布。

缭绫除用于官服面料之外还用于宫女和舞女的服装，尤其是在诗人的作品中，用于舞衣是极大的奢侈和浪费，所以声讨尤烈。白居易在此描写的舞衣款式是广袖长裙，这在实际生活中并不多见。唐代妇女一般多上身着襦、袄、衫，下身束裙子。当时普通的衫均是窄袖，裙则较长，但也不如专为舞蹈制作的裙子长。

衫与裙：唐代女装的基本款

孙机先生指出：唐代女装的基本构成是裙、衫、帔。唐牛僧孺《玄怪录》里说了一个小童捧箱，里面装了故青裙、白衫子、绿帔子。这大概是一位平民妇女的衣着。前蜀杜光庭《仙传拾遗·许老翁》说唐时益州士曹柳某之妻“李氏着黄罗银泥裙、五晕罗银泥衫子、单丝红地银泥帔子，盖益都之盛服也”。可见唐代女装无论服饰丰俭，这三件一般是不可缺少的。

唐代的衫一般都是右衽短衣，衣长大约及腰，并不算很长。但它的袖子却不一样，可以长可以短，可以宽可以窄，长的称为长袖，短的可以到半臂，宽的叫广袖，窄的称为窄袖。淮南观察使李德裕令管内妇人衣袖四尺者，这四尺的袖宽确实可以称为很宽了。

衫常用于舞蹈。白居易《奉和汴州令狐令公二十二韵》：“雷捶柘枝鼓，雪摆胡腾衫。”柘枝舞亦是健舞，刚健明快，在唐代流行很广。白居易的诗中多次提到柘枝舞衫：“莲子数杯尝冷酒，柘枝一曲试春衫。”（《三月三日》）“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柘枝妓》）此外还有杨柳枝舞，白居易有诗句“小妓携桃叶，新声蹋柳枝。妆成剪烛后，醉起拂衫时。绣履娇行缓，花筵笑上迟。身轻委回雪，罗薄透凝脂”（《杨柳枝二十韵并序》），详细地写出了杨柳枝舞演出时的情状。白居易借其诗中的“衫”，为世人形象地展现了唐代流行舞蹈演出时的情景。（图7-1、7-2）

图7-1 唐俑

唐代的衫的下襟掩在裙腰之内，所以显得裙子很长。《新唐书·车服志》载：妇人裙不过五幅，曳地不过三十。淮南观察使李德裕令管内妇人衣袖四尺者、裙曳地四五寸者，减三寸。便是唐代妇女广袖长裙的例子。

图7-2 彩绘长裙女舞俑

唐代的裙不仅长，还相当肥大，普通裙用六幅布帛制成，即如李群玉诗所谓“裙拖六幅湘江水”。《新唐书·车服志》记唐文宗在提倡节俭的前提下，曾要求“妇人裙不过五幅”，可见五幅之裙应是比较狭窄的一种。更华贵的则用到七幅和八幅，如《旧唐书·高宗本纪》提到的“七破间（裥）裙”，曹唐《小游仙诗》所说的“书破明霞幅裙”，可以为例。按《旧唐书·食货志》，谓布帛每匹“阔一尺八寸，长四丈，同文同轨，其事久行”。此处的尺指唐大尺，约合0.295米，因而每幅约合0.53米。六幅的裙子周长约3.18米，七幅约3.71米。文宗所提倡的五幅之裙约合2.65米，比现代带褶的女裙还略肥一些。

裙、衫、帔之外，唐代女装中又常加半臂。宋高承《事物纪原· 衣裘带服部· 背子条》：“《实录》又曰：隋大业中，内官多服半臂，除却长袖也。唐高祖减其袖，谓之半臂，今背子也。”半臂乃是短袖的上衣，又名半袖，出现于三国时。《宋书·五行志》：“魏明帝着绣帽，披缥纨半袖，尝以见直臣杨阜。阜谏曰：‘此礼何法服邪？’”可见这时半臂初出，看起来还很新奇刺眼。不过至隋代它已逐渐流行。到了唐代，男女都有穿的，而以妇女穿半臂的为多。《新唐书·车服志》：“半袖、裙、襦者，女史常供奉之服也。”如永泰公主墓壁画中所绘的侍女，其身份应与女史为近，正是上身在衫襦之外又加半臂。而且这种装束不仅宫闱中为然，中等以上唐墓出土的女俑也常有着半臂的。至盛唐时，不着半臂已显得是很不随俗的行为。唐张泌《妆楼记》：“房太尉家法，不着半臂。”房太尉即房琯，就是在咸阳陈涛斜以春秋车战之法对付安史叛军羯骑而大吃败仗的那位极其保守的指挥官，他家不着半臂，或自以为是遵循古制，但在社会上不免被目为特异的人了。

半臂常用质量较好的织物制作。《旧唐书·韦坚传》、《新唐书·来子珣传》、唐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卷上、五代王定保《摭言》卷十二等都提到“锦半臂”。与之相应，《新唐书·地理志》记载的扬州土贡物产中有“半臂锦”。玄宗时曾命皇甫恂在益州织造“半臂子”，估计这也是一种特殊的供制半臂用的优等织物。吐鲁番阿斯塔那一号墓出土的绢衣女木俑，着团案对禽纹锦半臂。李贺《唐儿歌》则有“银鸾睒光踏半臂”之句，描写一袭用银泥鸾鸟纹织物制作的半臂。

软舞中的广袖舞

唐代乐舞在继承中国传统艺术文化之上汲取外来胡文化，相互融合、创新，达到乐舞创作的历史巅峰，成为唐代文化的标志之一。

唐乐舞按风格划分为不同种类，如健舞、软舞、马舞、字舞、花舞等，其中以健舞和软舞最为著名。健舞的动作矫健有力、节奏感强、快速多姿，其中又以胡旋、剑器、胡腾为代表。而软舞具有轻盈飘逸、优美流畅、妩媚柔婉的特点，其中以绿腰、白纻、春莺啭为代表。

白居易这里讲到的广袖长裙，应该属于软舞一类，其独有的轻盈妙曼、妩媚柔婉构成了其独特的服饰结构。

唐代软舞一般分成两大类，一是通过衣袖，二是通过披帛，以柔美的舞姿传情达义。唐代出土有不少服饰俑，呈现了软舞的形象，还有大量壁画记录下软舞的风采。敦煌壁画中大量反映佛教场面的乐舞，都以披帛类的软舞为主，而墓室反映世俗场面的乐舞壁画中，却有不少以广袖长裙为主的舞者形象，虽然有些年代较早，但却与白居易所描述的服饰相合。

图7-3 韦贵妃墓壁画（局部）

初唐时李世民的两位妃子韦贵妃和燕德妃墓中发现了不少舞伎形象，其中多为广袖长裙的形制。韦贵妃墓壁画里的舞伎（图7-3）梳双环望仙髻，单膝跪地，拂袖而舞。其内穿白色圆领窄袖小襦，领口有一定的褶量，袖窄且长，便于舞动时飘逸摇曳。小襦之外穿红色大袖衫，袖口有淡绿色宽缘装饰。红色大袖衣外罩淡绿色对襟半臂，下穿深色襦裙，襦裙与半臂门襟颜色相呼应，整体色彩显得大气庄重。另一个燕德妃墓中有两幅对舞图（图7-4），皆相对而舞，身体前倾，一袖高举，一袖低垂，低头回首侧目，顾盼生姿。造型上，皆上梳望仙髻，内穿白色圆领小襦，外穿红色交领广袖衫，腰部系有白色飘带。下身着黑白间色长裙，衣带随身姿飞舞。

图7-4 燕德妃墓壁画（局部）

由此可见，唐代软舞中较为常见的是广袖衫造型，丰满飘逸的广袖衫展现出唐代袖舞的华贵大气。一直到唐玄宗，他所宠爱的梅妃擅长跳《惊鸿舞》，成为一种时尚。唐代诗人刘禹锡、李群玉的诗中皆记录有广袖之姿，李群玉将广袖多变的形态比喻为展翅高飞的鸿雁。这种风尚一直延续到周昉《簪花仕女图》中的广袖衫外罩，生动地描绘出晚唐广袖衫的富丽堂皇、雍容华贵。广袖博衣的流行开始于贞元，一直到元和。元稹《叙诗寄乐天书》：贞元中妇人“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并序》：“风流薄梳洗，时世宽妆束。”可见宽大的广袖博衣正是当时的时尚。（图7-5、7-6）

图7-5《引路菩萨图》中的供养人像

图7-6 《炽盛光佛并五星图》（局部）

唐代歌舞艺术的代表作首推《霓裳羽衣舞》。它是西域和内陆传统乐舞相合的杰出成果。它既吸收了外来的音乐，又加以创造，由皇帝音乐家李隆基作曲、编曲，由水平最高的皇家乐队梨园演奏，由技术最高的专业宫廷舞伎表演，反映出唐代宫廷艺术生气勃勃的创造力，是中国歌舞史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这其中的霓裳羽衣，总体还是属于一种广袖长裙软舞，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对之作了描述：

我昔元和侍宪皇，曾陪内宴宴昭阳。

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

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

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恹弹吹声逦迤。

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

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拆。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

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白居易在这里生动地展示了舞者的穿着、容貌、神态以及精彩的音乐伴奏，使人身临其境般观赏到霓裳羽衣舞的演出。

《寻找缭绫：白居易〈缭绫〉诗与唐代丝绸》，赵丰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