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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展攻略 | 从勇士到神话：忒修斯形象的演变

2023-11-06 12:2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原作者：张南风

注意！！！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希腊罗马神话是西方神话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世界神话史上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它以“人神同形同性”为特点，具有浓郁的人本主义色彩，蕴含着强烈的命运观念，充分彰显了希腊罗马文明的自由奔放以及冒险精神。今次，吴文化博物馆联合意大利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共同举行了一场特展，其中就有一件与希腊罗马神话密切相关的展品——《忒修斯和阿里阿德涅》湿壁画——以绘画的形式展现了英雄忒修斯的冒险经历。

忒修斯和阿里阿德涅

湿壁画，第四风格

公元1世纪

高77厘米，宽71厘米，厚7厘米

庞贝，古代狩猎之家，客厅（10），东壁，中间部分

一、壁画：忒修斯的神话形象

该幅湿壁画出土于公元一世纪的庞贝古城，画像高77厘米，宽71厘米，厚7厘米。壁画的油墨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颜色变浅，直至无法看清。比如才时隔不到三百年，美国《独立宣言》纸上的油墨就已经变淡，几乎无法辨认清楚上面的字迹了。《忒修斯和阿里阿德涅》这幅壁画却能在将近两千年的时光中保存良好，实在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然而在这幸运的背后，却是庞贝古城的一场惊天惨剧。公元79年，在人们的睡梦中，维苏威火山大喷发，位于山脚下的庞贝城就此大都被掩埋在火山灰里面，直到公元1748年才被重新发现。由于深埋在泥土之下，让庞贝城得到了良好的保存，也因此才让世人能够看到《忒修斯和阿里阿德涅》这幅壁画。

画像中，左侧人物是阿里阿德涅，右侧人物是忒修斯。阿里阿德涅身着华丽的绿色薄衫。从薄衫纤和得体，凸显出阿里阿德涅的身材来看，衣服很明显是由丝绸编织而成。这很可能是罗马通过丝绸之路，从汉朝获取了丝绸。当时的罗马疯狂痴迷丝绸，甚至达到了丝绸与黄金等重的程度，亦即一两丝绸能交换一两黄金。丝绸薄衫不仅展现了阿里阿德涅的身材，更是表明了她克里特王国公主的身份。

右侧的忒修斯除了脖子上的围脖外，近乎赤裸，展现着自己全身的肌肉与强健的体魄。古希腊与罗马文明崇尚武力，追求个人的强大，富有冒险精神。作为神话中著名的英雄人物，壁画中的忒修斯以全裸的身姿，彰显着人类最原始最自然的躯体。画像中，阿里阿德涅右手拿着线团，递给忒修斯。线团是忒修斯逃出迷宫的关键道具。

提香酒神与阿里阿德涅英国国家美术馆藏

忒修斯和阿里阿德涅之间的神话故事，是他一生的转折点，在其冒险生涯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在这之前，忒修斯的对手还只是强盗与野兽，尚属普通人能做到的水准；在这之后，他成为了怪物猎杀者，完成了史诗级别的成就。这段传说有多个版本，此处采用流传最广，最受认可的一个版本：

酒神与阿里阿德涅的骑兽别针席巴尔甘墓葬出土

克里特岛上有一只怪物叫米诺陶洛斯，是国王米诺斯的儿子。为了掩盖丑闻，米诺斯建造了一个迷宫将它困住。为了解决怪物的饮食问题，米诺斯击败雅典，强令对方每九年送七对童男童女到迷宫里面，给米诺陶洛斯享用。雅典王子忒修斯无法忍受这种暴行，就加入到献祭的行列中，准备寻找时机干掉怪物。到了克里特岛后，米诺斯国王的两位女儿，姐姐阿里阿德涅与妹妹斐德拉都喜欢上了年轻英俊的忒修斯。为了协助忒修斯完成使命，阿里阿德涅送他能够杀死怪物的利剑和走出迷宫的线团。忒修斯拿着宝剑与怪物搏杀，最终成功干掉了对方。然后带领童男童女，顺着毛线走出迷宫。

为了躲避国王米诺斯的追杀，他带着阿里阿德涅姐妹，与雅典同伴乘船返乡。可是路上，阿里阿德涅一直晕船，为了照顾她，只好中途在一个小岛上休息。然而，忒修斯趁着休息的时间，将阿里阿德涅抛弃在小岛上，带着她的妹妹斐德拉，返回雅典去当国王。阿里阿德涅发现自己被抛弃的事实后，以泪洗面，这时酒神狄俄尼索斯出现在她面前，抚慰着她的心灵。之后，两人陷入爱河，步入婚姻的殿堂。在阿里阿德涅死后，狄俄尼索斯把她升到天空，成为了北冕座。北冕座中七颗小星构成了一顶王冠，据说就是酒神在婚礼上为阿里阿德涅戴的冠冕。

二、现实：忒修斯的历史原型

希腊罗马神话故事是西方一代代文学家润色修饰的产物，壁画《忒修斯和阿里阿德涅》属于公元一世纪的作品，离忒修斯的诞生相隔甚远，因此也是根据当时的神话传说来创作的。凿穿那重重人为制造的迷雾，透过神话的编织，溯源到现实中去探究，忒修斯的本来面目又是什么样的呢？

布勒奈《埃特拉向她的儿子忒修斯指示他的父亲藏宝剑的地方》

通过诸多学者的研究，可以确认忒修斯来源于雅典周边的阿提卡地区，是当地马拉松与阿菲德纳人所崇拜的地方英雄。由于该地离雅典非常近，被视为雅典的附属地带，因此雅典人也将忒修斯当成了自己城市的英雄人物，不断流传与赞颂。可惜早期的忒修斯是一个武力至上的人，他以降服马拉松地区的公牛而著称，本质上是一名勇士，没有彪炳史册的功绩，更未曾当过雅典的国王。老家阿提卡更是从未给他建立坟墓与祠堂，也没有任何祭祀与庆祝活动。古希腊最早的文学作品《荷马史诗》中，对他的记载也非常少。

史诗的作者荷马大概生活在公元前九至八世纪之间，在希腊游历多年，对当时流传的很多英雄耳熟能详，更是都记录在其作品中。作为雅典英雄代表的忒修斯，却笔墨甚少，只有寥寥数句诗歌，既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没有自己的台词，只是存活在他人的回忆与交谈中，明显存在问题。很可能是后人添加的内容，忒修斯本人则是公元前八世纪之后的人物，伴随着雅典的成长，他的记载也越来越多。

米诺斯克里特岛地图

神话实际上是人类的早期记忆，也是对过去的投影。忒修斯在克里特岛上的冒险，也是雅典人对克里特岛内心深处的一种恐惧。克里特岛是希腊第一岛屿，面积达8336平方公里，位于地中海中间。由于地中海海况优良，一年中大多数时间都风平浪静，为海运创造了非常卓越的条件。克里特岛的位置非常适中，处在古埃及与古希腊之间，既可以通过海运获得双方的资源，又远离陆地可以防止敌人的威胁，因此在岛上诞生了光辉璀璨的米诺斯文明。公元前十九至十七世纪期间，米诺斯文明处于全盛时期，它对外将影响力扩张到希腊，通过军事、经济等手段掠夺希腊的人口与物资，雅典作为离它较近的城邦国家，更是遭受到重点打击。这种伤痛是如此的深远，以至于在神话中有着雅典向对方进贡的记载。

米诺斯克里特岛地图图源：中科院地质地球所

1900年，英国著名考古学家阿瑟•伊文斯在克里特岛上，发掘出了米诺斯王国的宫殿遗址，就此将米诺斯从神话中拉扯出来，变成了一个现实中可以用手触摸的历史古迹。神话中，忒修斯在克里特岛上的经历，也能一一对应现实，还原出它本来的模样。比如，米诺斯国王建造的迷宫，实际上映射了米诺斯文明高超的建筑技术。伊文斯最著名的考古成就之一，就是发现了克里特岛上的克诺罗斯王宫。王宫占地面积非常大，超过2.2万平方米，比五十个篮球场还大。王宫不仅大，更特别的是里面筑造了许多建筑，有仓库、作坊、办公室以及宫殿等设施，布局不讲求对称，以错落有致为美。因此在面对外敌进攻时，不对称的建筑物可以起到遮挡的作用，令敌人无法第一时间找到正确的路径，实施斩首战术，这就是传说中迷宫的由来。

除了极具特色的建筑群外，米诺斯文明也非常喜爱公牛。在该文明的陶器中，经常会出现公牛的图案；在农业上，米诺斯人也用牛来进行耕作；在祭祀上，公牛更是非常贵重的祭祀品；在神话中，米诺斯人认为牛与太阳代表新生，象征秋死春生，是丰收的保证。除了这些生产与祭祀活动，米诺斯人还发展出一种特殊的体育运动：跳牛。跳牛形式多种多样，大体就是冲向公牛，飞身跳起，再抓住牛角，在牛身上表演杂技。这种活动是非常危险的，一不留神就会被公牛攻击，轻者受伤，重者死亡。忒修斯与牛头怪物的搏斗，实际上是这种体育活动的变种。这一活动在目前的非洲地区也有所保留，很多原始部落男孩的成年礼就是连着四次跳过公牛的背部。距离克里特非常近的西班牙更是将跳牛发展成斗牛，凭此成为了文化名片，享誉全球，变成一种特色节目。

克诺索斯宫，最大的米诺斯宫殿

在忒修斯一生的冒险活动中，克里特岛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地方，只有了解清楚岛上的米诺斯文明，才能理解雅典献祭活人的内在逻辑。在世人的印象中，雅典有着辉煌灿烂的文化，更是有着众多宏伟的建筑，在政治上更是以民主而著称。克里特只是地中海里面的一个小岛，无论在人口、面积以及知名度上，都远远不及雅典。偏偏在神话里面，雅典却要向克里特低头，要屈辱地送活人做祭品以求得安宁。在理解了米诺斯文明后，就会打消心中的疑惑。

三、雅典：忒修斯的形象演变

公元前七世纪后，阿提卡地区对雅典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在这一过程中，作为当地最出名勇士的忒修斯，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他的形象从原本能与猛兽搏斗的勇士，一变而成雅典的国王，从武力至上，转变成智勇兼备。这一时期，雅典政治变动频繁，各种力量轮番上台，为了扩大自身影响力，他们不断在忒修斯的传说中添油加醋，丰满了他的形象，奠定了他在雅典城邦中的地位。这一阶段可以分成三期，分别为梭伦改革时期，僭主庇西特拉图掌权时期与克里斯提尼改革时期。

安东尼奥·卡诺瓦忒修斯打败半人马 1795-1810/1819 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藏

梭伦（约前638年—约前559年），出生于雅典贵族家庭，著名的政治家。公元前七世纪末，雅典内部动荡，贵族与平民之间的矛盾非常尖锐。在此背景下，梭伦举着改革的旗帜走上历史舞台。为了缓和城邦内部的对立情绪，梭伦将忒修斯塑造成雅典的民族英雄，并将很多改革举措都推到忒修斯身上，表明自己只是在恢复祖宗家法。这种以复古为名的改革，在历史上非常多见，后世的欧洲人就以文艺复兴的口号，反对基督教的思想专制，宣传人文主义精神与人本思想。康有为也曾撰写《孔子改制考》《大同书》等作品，以孔子为旗帜，宣传维新思想。这种托古手段，能有效缓和守旧派的对立情绪，减少变革阻力，增加了改革的成功率。在梭伦的宣传下，忒修斯成为了雅典民主的象征，是一个开疆拓土的将军，更是一个保护妇女儿童的英雄。公元前570年前后的“弗朗素瓦瓶”上绘有忒修斯与伙伴们欢庆胜利的场面，在图案中他的形象完成了从勇士到英雄的转变，是一个雅典守护者。

有涡卷形双耳的调缸阿提卡陶器，别名弗朗索瓦瓶（Francois Vase）
约公元前570年，意大利丘西佛罗伦萨国家考古博物馆藏

僭主是希腊文Tyrannia的意译，表示通过非法手段夺取权利，并建立独裁统治的掌权者。僭主政治在公元前七至六世纪盛行于希腊各城邦，雅典也是其中的重灾区。庇西特拉图（约前600年—约前527年），是雅典史上非常有名的僭主。他与梭伦是亲戚，分享到了对方的改革成果，并成立了以自己为主的政治集团。他曾两度执掌雅典大权，在位期间积极发展经济，并削弱氏族贵族的力量，提高了农民与手工业者的地位。由于僭主地位的非法性，庇西特拉图急于采用宗教神话的方式为自己批上一层合法的外衣。因此他将忒修斯捧上了雅典国王的宝座，并添加了许多英明治国、开明仁慈的故事，以此让雅典人民接受自己的统治。在庇西特拉图治理下的雅典，实力雄踞各城邦之上，但在精神文化层面上却相对薄弱。通过将忒修斯等一批雅典英雄拔高的方式，雅典文化薄弱的短板也被弥补，从而增加了它在周边城邦中的竞争力。忒修斯开明君主的形象，也为庇西特拉图的掌权扫清了法理的障碍，让他及其子希庇亚斯接连担任雅典僭主数十年之久。为了维护忒修斯的形象，庇西特拉图删改了忒修斯抛弃阿里阿德涅的情节，从而将其塑造成一个品行高洁、白璧无瑕的道德标杆。这一阶段中的忒修斯一跃而成雅典国王，让他与雅典深层次地绑定。

克里斯提尼是雅典民主进程中，一个绕不开的人物。他联合平民推翻了贵族统治，终结了僭主政治，更是沿着梭伦的道路，大刀阔斧地开展民主改革。著名的陶片放逐法与五百人会议就是出于他的手笔。在常人看来，雅典国王与雅典民主是一对水火不容的矛盾，毕竟国王本身就是专制的代表，与民主一词格格不入。因此在克里斯提尼改革时期，忒修斯应该会受到打压。然而由于阿提卡是雅典非常重要的一个地区，作为其代表的忒修斯更是当地的文化象征，打压他也就意味着逼迫阿提卡脱离雅典的管理，所以各种或明或暗的手段都无法运用。更重要的是，前两个时期将忒修斯的形象塑造得过于完美，忒修斯与雅典已经二位一体，任何对他的非议，都是在抹黑雅典。因而在民主的氛围下，忒修斯的地位仍在继续上升，甚至与希腊神话中完成十二试炼的大英雄赫拉克勒斯一起，被放置到雅典娜的神殿中。雅典娜是雅典的保护神，将忒修斯放入其中，就意味着承认他是雅典永远的英雄，任何侮辱他的语言和行为，都是在冒犯雅典，双方彻底绑定。

雷尼欧《阿里阿德涅与忒修斯》

忒修斯从一个区域性的勇士变成雅典国王，再变成神话中著名的英雄，只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时间。这背后是雅典政局的多次变化，更是世界政治史上一次重大的变革，为后世民主建设打开了思路。忒修斯就是这一变化的见证者。

除了高度与雅典政治挂钩外，忒修斯在哲学方面也有着重大的影响力。公元一世纪的时候，普鲁塔克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这种有关身份更替的悖论，引起了后世众多哲学家的讨论，有的认为是同一物体，有的认为不是。这一悖论更是为忒修斯赋予上一层博学智慧的色彩，让他从神话中脱颖而出，迈向了更深层次的哲学领域。

结语

史学家顾颉刚曾说，历史是层累的，越到后来，历史人物的形象就越多变越复杂。忒修斯从一介勇士到雅典英雄的变化过程，就是这一观点的有力佐证。历经数百年的时间，忒修斯的形象开始趋于固定，最后在公元一世纪的壁画《忒修斯和阿里阿德涅》中，向世人彰显自身的强大。

参考文献：

1. 王以欣：《神话与历史——古希腊英雄故事的历史和文化内涵》，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

2. 王以欣：《寻找迷宫：神话、考古与米诺文明》，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3. 陈建宪：《神话解读》，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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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施瓦布：《希腊古典神话》，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

6. 李天祜：《古代希腊史》，兰州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

7. 顾准：《希腊城邦制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8. 马克斯•缪勒：《宗教的起源与发展》，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9. 王晓朝：《希腊宗教概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