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周五晚上特别需要爱 | 星期天文学·陆茵茵

2023-11-03 14:2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25辑,嘉宾是青年作家陆茵茵。《表演者》是她继短篇小说集《台风天》时隔五年后推出的第二本书,其中收录了12个故事。此书整体上在处理同一个问题:我如何成为我?这一问题指向过去、也指向未来,同样一个人,能否穿透庸常生活,不被模式化的惯性束缚,找到自己,确立自己。

下文选自书中第六篇《金》,讲述了多年后“我”回望初入职场时的人际关系,无意中发现曾经飞扬幽默的“金”在生活面前逐渐展露的一些真相,而这些真相也让分别多年的两个人,在一个也许不再重逢的时空维度和解。

陆茵茵,1983年生于上海,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新闻学系,曾在媒体及非营利艺术机构任职,现独立写作。作品获第二十六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2020年美国Pushcart Prize提名。2018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台风天》。(图片来源:Neocha)

今天早上,我梦到了孔雀。很奇怪的梦。我和一大群人从教学楼出来,准备回宿舍。天突然降温,我忘了从谁那里随手抓过一条毯子,披在肩上。孔雀跟在我们身后。据说每天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它都会窜进校园骚扰路人。我不管它,继续走。有个声音叫我,快把毯子丢掉,它以为毯子是你的羽毛,会来追你。我没听,太冷了。孔雀果然追上来,在人潮里精准地劈出一条小路,直直朝我杀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它喷射而出的精液溅到,其中一滴落在手背上。它以为我是它的同类。但问题是,我是女的,而它是雌孔雀。

我返回教室,擦手。赵赵也在。坐在属于他的那张课桌后面。我很高兴,想加他微信。他报出他的微信号。我拼命记,在梦里想记住一件事很难,一用力,就戳破梦的屏障掉到现实里来。阳光透过牛仔布窗帘照进房间,我翻个身,想让自己回去。一定要加上微信,我在半梦半醒间想。

每次梦见赵赵,我都会记下来,虽然我已经快记不住他长什么样了。从当时的公司离职到现在,整整七年,2012年3月,我还没开始用微信。赵赵是坐在我斜对面的同事,两边头发剃短,脑袋后面扎一个很骚包的辫子。其实我一直没弄清楚他是不是gay,也不敢问。他和金、楚楚、王犀林关系很好,每天一起吃饭。一个小团体四个人比较正常,两两配对,娱乐性地相互攻击起来势均力敌。我加入就显得有点多余,但金主动接纳了我。她比我大三岁,是个小领导,人出奇聪明,赵赵他们表面上和她打打闹闹,实际上都听她的。我对她的感觉很复杂,我不想说。她好像能勾起我身体里特别的反应。不是生理反应,你想错了,我说的是那种,不单纯的,矛盾的,你觉得有什么在滋生,但无从谈起的反应。

我搜索了一下日记,发现今天是七年来,第十三次梦见赵赵。平摊到七年里,也许不多。但不是均分的,前五年我完全把赵赵抛到脑后,我强迫自己抛的,我往生活里填充了太多的人,轮不到他。但最近两年,梦见他的次数开始增多,或者说,我做梦的次数也变多了。我的心理咨询师说,人都有未完成情结,一件想做的事情没做完,就在梦里做完。对不起,我知道这种说法很装逼,我的心理咨询师。如果是金,她会挤眉弄眼笑我,哎哟喂,厉害了啊,都有心理咨询师了。但是,我确实有。

我不确定这样的梦算不算春梦。我们在梦里很节制,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想春梦应该可以分为精神性的和生理性的,赵赵这个,是精神性的。我醒过来总是喜忧参半,夹杂着长大以后很难去除的起床气,觉得自己是个一碰就爆的气球,在房间里飘,最好谁都别过来惹我。暂时没有。我是说,暂时没有人会来惹我,能惹我的都被我从身边切掉了。两年多来,我就像一只炸毛的猫,浑身鼓胀着分不清坚硬还是绵软的刺,一个人生活。

不能否认,心情的基底是愉悦的,哪怕只有薄薄一层。赵赵身上有种让人很舒服的混沌,像一团没有箭头的射线,温暖地往四周发散光芒。他不会刺痛你,无论你说什么,都能很温和地接着。穿过他想营造的桀骜不驯的外表,你很容易就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他内在的质地是柔软的。但也是这种混沌,让人看不透他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他望着你微笑,有时候你会怀疑,这笑里是不是带着一种懒得辩驳的讥讽。同事三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谈过恋爱,工资多少,喜欢刚调来的新老大还是不,甚至性取向。他好像只做最浅表的事实的陈述,其余一片空白。

又梦见赵赵。我在日记里记了一笔。打开手机,当然没有他的微信。过去的同事,我只和楚楚有联系,她顶着猫猫狗狗的头像,一年大概会跳出来和我说话两次。我们不是点赞之交。后来我才意识到,我是那种一出生就擅长分辨由谁掌握权力的人。是人际间的过度敏感,让我对一点点失衡都十分警觉。楚楚和权力无关,她在权力鞭打不到的区域,这不是说她不屑于使用权力,或者放弃,而是她身上的快乐、简单、无脑让她可以手无寸铁,就快速穿越各个阶层。她对权力免疫。所有人都喜欢她,从老板到快递。我谈不上喜欢,但是不会伤害她。

在愉悦以外,还是会有点惆怅,通过梦和一个过去的人完成联结。听起来很无力。那就无力吧,现在我不再执拗了,不再想着,一定要做点什么。如果不是梦的提醒,我都忘了当时多喜欢赵赵。把日记翻到七年前,我写,今天周五,赵去福建出差,下周三回来。座位空出来了,走过去倒水,感觉不习惯。晚上加班,九点多,他上线了,说已经回到酒店,让我叫一下金。金在小隔间吃饭,没带手机,他们隔空聊了会儿工作。下线前我问他,那边怎么样。他说,有点冷清,也不能去蹦迪。周五晚上特别需要爱。我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句。七年后的我,增添了一层新的眼光,混合着对人性的洞悉和因为洞悉而产生的不信任,猜想这是不是某种暗示。而七年前,我只会默不作声,给他回一个笑脸,回家以后在除了我之外谁都看不到的日记里,用重复来对他表示认同,是啊,周五晚上特别需要爱,而你还有五天才回来。

那个时候,我没有其他的交际技能。更确切地说,没有成熟到可以从现有的位置跳出来,获取一个客观的视角。我像一只遇到外力触碰就蜷缩起来的乌龟,把手脚团在一起,躲进自己的壳里。我养过乌龟,在大学。住进大学宿舍以前我没有资格养动物,寄人篱下,和表妹挤在一个八平米的房间。咨询师说这是我大部分心理问题的来源。等终于有一张床属于我了,虽然只是上下铺的一半,我也很珍惜。我对属于这个词也有特殊感情,属于,属于,属于。它真好听,像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无底洞。把什么投进去,都会被无尽的黑暗吸纳。当我第一次有条件养一只属于我的宠物,我选择了乌龟。它很慢,稳定,麻木。你很难猜到乌龟有没有心理活动。它会想什么呢,它思维的速度和爬行起来一样慢吗,还是头脑比四肢早一百倍已经到达笼子的另一端。

最后它是得白眼病死的。上网查资料才了解到,大多数家养的乌龟都得过肺炎或白眼病。我给它涂药,把药厚厚地抹在棉签上。朦胧的荫翳封住了它的眼睛。如果它开放一点,动动比指甲盖还小的脑筋,就能觉察到我把棉签伸过去是在给它治病。但它无法理解。它紧张地弹开,缩成一个圆,拒绝我的治疗。结果死了,发臭,眼睛上罩着一层诅咒的薄膜。一个奇异的现象是,死后的乌龟放弃了紧缩的努力,平摊手脚,用一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放松的姿态躺在它生前的家里。看它那么心无城府,舒适自然,我觉得死亡不是一件坏事。

我就像它,非常熟悉如何躲避,用追随和迎合来博取自己生存的权利。从小借住在别人的屋檐下,即使是亲戚,每个月跟我妈打电话家长里短时语气都十分亲近,仍然不属于我。我要拿出双倍的懂事与温驯,才能和亲生的孩子平齐,告诉他们,也说服我自己,我是值得在这个家庭中存在的。这个习惯一直被我不自觉地沿用到两三年前,直到生病,才开始反思,如果什么都不做,我值不值得存在。和赵赵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刚开始工作,不会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想了想,也因为我没立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独立思考,再往下挖,是不敢。我附和太久了。独立思考让我觉得恐惧,把别人的声音剥掉,让自己的声音露出来。我能想象一枚青涩的竹笋,将笋衣除去之后,独自暴露在空气里会如何战栗。任何人的目光都能灼伤你。那种害怕被群体埋没,被按着头沉入水底的窒息感,和突然无人压制,任由你跃出水面极度自由的自由。我说不清哪一样更恐怖。

我给自己蒸了一只肉粽,泡一杯洋甘菊茶,就是早午饭。生病以后我不再摄入咖啡因了,对咖啡因比以前更敏感。看了看邮件和随便几个网站,忽然想搜一搜赵赵现在在干什么。如果你想过平凡的生活,那就取一个平凡的名字,在有限的好奇心里,没有人有足够的耐心和驱动力突破搜索引擎层层干扰,追踪你的近况。我搜出了几个和赵赵同名的人,一个在食品行业,一个是宋朝将军,一个在南京某大学法学院教书,一个是网络小黄文主角。他压低嗓音,把采盈推到墙边,横挑眉毛,我就是这样的人,没想到吗?你不服气,就反抗呀。我模拟不出赵赵说这话的感觉。

无非是到了一家新公司,年收入翻几番。平凡人的平凡命运,只在个体尺度内对自己有意义。我没想过会看到什么惊天事件,比如抛下百万年薪,去大理开民宿。不顾自身安危,救了个偶然被卷进车轮底下的小姑娘。去南非布劳克朗斯大桥蹦极,不幸绳索断了,从两百米高空挥手呼救,但在旁观者的眼睛里,只是和人世作别。

都没有。不会有。我又换了个搜索方法,把赵赵和金的名字并置在一起,搜出了一些新的东西。金的博客,有一篇日志写到赵赵。赵赵过生日,是我还在的时候,她上传了几张照片,我看见楚楚、王犀林,隔壁办公室经常和他们一起下楼抽烟的老胡、瑞奇,还有公司人事。赵赵被他们恶搞,戴着买蛋糕附赠的红色纸眼镜,辫子被扎成两个小髻,每一撮都很少,稀稀拉拉地盘在头上。我没找到我自己,但我肯定我在。

金的博客我以前也看过,把它放在收藏夹里,很多年没打开。零几年那会儿我们都写博客,我也有一个,为了不掉队,第二天和别人有些谈资。微博出来以后就写得少了,我忘了智能手机是哪年普及的,只记得自从我们可以在手机屏幕这个小方块上徒手点点点开始,博客就彻底死了。我们今天习惯的生活,在过去看起来匪夷所思。大约是十年前,我在博客里写过,亚马逊说他们要出一款电子书阅读器,和扇子一样薄。我不信。我表了表对纸质书的衷情,说即使这把电子扇子真的被造出来,我还是想读纸质书。现在听起来像上个世纪的事。我两种都有。想快速看到就买电子版,想捧在手里就买纸质版,不过都读得不多。人年轻时很喜欢站队,非黑即白,是非死活一定得杀一个出来。其实都是想告诉世界也告诉自己,我是谁。

我的博客早就没了。刚开始死掉的时候,他们想做会员制收费,用小范围的忠粉续命。写了几年有点感情,我交过一次,六十几块。后来发现有些东西勉力维持,是没用的。时代浪潮不断把你推着卷着朝前走,你挣扎不过来,想在翻滚颠簸里有一点自由,很难。哪怕理智告诉你,它死了,但我可以偶尔回去看看,讲讲心里话,仍然做不到。因为死亡是自然发生的。有太多人涌向新的,就废弃了旧的,留着只是坟冢。看清了这一点,第二年,我就不再续费了。

但不知为什么,金的博客还在。还是以前老旧的版式设计。从零几年写到一几年,频率越来越低,全盛期每个月好几篇,后来一两年一篇。我走之后,2012,大家以为世界末日就要降临的那年,她还断断续续地往下写。最后一篇的日期是2017。现在回想起2012也是一个平凡的年份,但那个时候,我们有一种提前到来的追悔莫及的心态,怕现在不做就没机会了。12月11日那晚,我在新公司加班,毫无希望地盼望着午夜时分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第二天在如常的晨光里醒来,也许很多人和我一样,庆幸而失望。我们没有爱自己、爱世界、爱他人到打了鸡血,欢庆活着的程度。太多时候,生活和自己都让我感到困惑和麻烦,不惜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末日里借上天之手杀死自己。

有点残忍,但往下剖析,当年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又一次懂了竹笋。不想暴露在空气里,还有一个原因,是卸除了厚重的外壳,没有保护,没有伪装,不敢面对真正的自己。原来它这样丑,这样恶,这样懦弱,不负责任。

我把页面滚到2012年4月,想看看金在我离开以后写了什么。

还是要提起金,那就完整地提起。她在我看来是危险的,和她的名字一样,金光熠熠的危险。她太耀眼了,长着一张柔和,同时有杀伤力的脸。这两个词很难被统一在一起,但金可以。她很美,不是寻常的美,是那种渐渐突显出来,相处一段时间以后你忽然惊觉,为什么没发现她的美的美。而一旦被这种美击中,就像去夜店在手臂上盖了个隐形的戳,进入黑夜的氛围以后,就再也忽略不了。我找不到那个转折点在哪里,如同一席湖水平缓流淌,有一天被长棍挑起,骤然变为高耸的瀑布。在你眼里,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一样的金是一个严厉的美人,但严厉是她的内核,外面用搞笑包裹。她非常会讲笑话,一件平常的事,经她叙述就无比好笑。我们的办公室大概是整栋楼里笑得最大声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开心。金一开始讲笑话,或者逗楚楚,楚楚就哈哈哈笑个不停。王犀林和赵赵一唱一和,两个人给金做捧哏。再加上我。我们像没心没肺的一家人,快快乐乐栖居在这个每天都要加班的小公司,宏图大展,毫无怨言。

这没什么问题。

问题不在金,在于我。在遇到金以前,我从来没想过我是谁,在小团体中我扮演什么角色,这个角色是不是等于我。我没机会加入小团体。我一直是一个更大的集体中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水滴。班级,学校,借住的家庭,我从属的那个没多少存在感的小区。没有一个地方要求我把自己的轮廓勾勒出来,区别于我以外的人。我是指,精神上的轮廓。生理上,我不得不勾勒出来,因为父母分开以后的那些破事,从小学起就被迫从所有可能和我有脐带粘连的亲属那里独立。我是没有依傍的人,很早我就感觉到了,主动地做了这个决定。没有人要我,我也不要任何人。我懂得什么是茕茕孑立,我敢打赌,这四个字的前三个一大半人都不认识。小学三年级,我就从《汉语成语小词典》里查到了这个词,孑然一身的意思。我做好了孤单的准备。

所以我不怕孤独。我可以像以前一样,一个人拿着饭盒去小隔间吃饭。不用跟任何人讲话,不用想话题,不用注视别人的眼睛。但出人意料的是,金包容了我。作为小领导,她关心我的工作和心情,张开羽翼,把我像一只受伤的小鹰,拢进她的翅膀底下。我应该感激。但我被激起的情绪太复杂了,复杂到我有点招架不住。我对她升起了一种类似母爱的渴求,在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女孩身上,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母性的柔情。那个生我的母亲没有,她有的是永无止境的无奈,推诿,抱歉,永远处在不适宜的时机,永远不能亲自照顾我。抚养我的姨妈也没有,家就那么大,我具有实体,不是一个概念,必须占据空间。一天天皮肉撞击的相处,让她对我磨没了耐性。我理解她,她能相安无事把我养大已经是件功德。而金的接纳如此开阔,可靠,实际。她让我相信办公桌前的这张椅子是为我保留的,我是小团体的一分子,我就是。

于是问题出现了,我凭什么?那一阵子我经常失眠,躺在床上,回想团队里每一个人。金能干,灵活,幽默,有号召力。赵赵温厚,高效,自律。楚楚天真,听话,让大家愉快。王犀林考虑问题的角度很有创造性。他们都有之所以是他们,不能被其他人替代的理由。我呢。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是。我就像他们的应声虫。我会的全部就是微笑,赞同,附和。这是我耗费二十年学到的生存技能。我以为我对别人友好,别人也会报以友好。我以为善是人世间终极的美德。我用善武装自己,把它一粒粒,装进隐藏起来的弹夹里。

我凭什么。先让我感觉到异样的是金脱口而出的笑话,她说笑话的尺度很大,屎尿屁是含蓄的。有一次她说到男生打飞机,转头来了句,谁没有自慰过呢。我在电脑前僵住了。接着她问我们,你们谁没有?快说。男生都嘻嘻哈哈发出认同的噪音。她盯着楚楚,楚楚先笑,然后大叫,我会!金大笑起来,说谁不会。又过来问我,我没回答。她追着问,我听见自己说,没有啦。

其实那个时候我刚刚挣钱,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小单间,搬出来自己住。还没有性经验,但有丰富的自慰经验。这让我觉得丢脸。现在想起来,有点小儿科,但当时,是真的从头到脚充满羞耻感。下半天我脑海中始终回旋着这个问题,两种声音不断打架。一个说,这适合在社交场合公开讨论吗?金冒犯了你。一个说,虚伪的人。金冒犯了你。虚伪的人。

金带给我的羞耻感不止这些。她总是撩拨我,想听到我的回应。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私下开玩笑聊天。当她妙语连珠把她的观点陈述完毕,就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瞬间的严肃,问我,你怎么想?我止不住地感到慌乱。在她的反衬下,我性格里的无聊、自闭、平庸都浮到表面,赤裸裸接受众人审视。为了趋向她,我学习和她相似的方式,也说笑话。可悲的是,我没有天赋。每次干涩地把我的笑话呈交到她面前,我都对自己绝望,我强烈地体会到这不是我。我在用一种被强制的模仿成为别人的影子,而实施强制的,正是我自己。

每天回家我都很疲惫,疲惫而且困惑。我开始问自己,我到底是谁。人有没有与生俱来的属性,还是成长环境塑造得更多。我看了一些心理学书籍,想找答案,抗拒那种忍不住要取悦他人,被牵引着,不自觉地套进一个模具里,和他们如出一辙的交流模式。但这模式惯性太大了,我阻挡不了。一走进办公室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从神秘的来源注入一种假性的热情。我笑,也试图让别人笑,说话,和所有人对话。等到打开家门,就像一张被抽干的皮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性格测试的统计表里我第一次确认自己是内向的,当然,我是,但由分数告诉你你无法从社交中汲取能量,必须靠每天独自躺平才会恢复体力,还是有点泄气。这是某种判决,判定我不能,而非不想。我不敢面对这一点,不敢勾勒自己的轮廓。

这让我想起有一次,十二三岁,我那久违的亲爹回国探亲,带我去公园玩。我穿着姨妈给我买的一件盗版Hello Kitty,还没发育完全的胸部顶着它两粒乌黑的眼珠。处在儿童到少年的变形期,我已经不太愿意和大人说话了。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他从小摊贩手里买了一只风筝,我不肯放。阳光暴烈地打在身上,我热得发蒙,恍惚间看见他把风筝高高举起,用我们的方言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喜欢迎着太阳,不躲不藏。就在那一秒,我的头顶仿佛被一根金针扎到,噌一声响了。

这个句子对我来说是有魔力的。那天晚上,我把它抄进了日记本里。他说话时的语气、动作、表情,像烈日下曝光的一张胶片,为很多年后,我回想起父亲这个角色时涌现出的形象定型。我想象他是一个哲人,能理解生活中最平常的隐喻,用无限的否定去烘托话语背后潜藏着的,更大的肯定。才不像他们说的,只是跑去日本洗盘子而已。

金也是这样的人,面无惧色,把自己暴露在日光中心。我领悟到,和充满生命活力的人站在一起,你必须具备同等的品质,要和她一样强悍。交流是流动也是抗击,但凡有一方抵挡不住奔涌过来的水流,交流就不成立,只是输入。而输入是对我的吞噬。每一个相撞的片刻,金都在用一种隐蔽的方式,强烈要求我给予反馈。她不是挤迫我,她对谁都一样,是我太虚弱了。我忘不了她的眼神,里面包含的期待和戏谑。被这样的眼神凝望着,我有一种渐渐枯萎的预感。

我困扰了半年,犹豫了两年半。第三年,王犀林找到一家工资翻倍的互联网公司,跳槽走了。我趁着乱,也给新老大发了辞职申请,抄送给金。连辞职都要跟随,我骂自己,又甩甩头,想把所有繁密的、纷乱的、难以消化的念头都扔掉。我可以重新开始,到一个新的地方,演一个新的角色。不靠近大树,就没有沦为影子的风险。

确实过了好几年混乱的日子。我染了一头灰绿的毛,学习闭嘴,每天只说必要的话。新同事都公认我很孤僻。我做好自己的事,不和周围人寒暄,进入又退出了几段随便捡来的关系。什么人从我生命中划过去了,我不记得,也不想记。现实生活丧失了它的稳定感和确凿性,开始变得抽象,单薄,扭曲。

反而在社交账号上更丰富。从2012到2019,我换过三个手机。第一个在豆浆店门口撑伞,摔裂了。第二个用久了嫌内存太小。第三个现在就放在手边。里面记录了所有我的碎片,那些我认为是我,也想让其他人看见是我的瞬间。我时而想,到底是时代变了,还是人的变化更大。早几年写博客,我们也有虚荣心,但不像现在又快又密。有时候刷朋友圈把自己刷得恶心,我就也发一条,将水搅得更浑一点。我说不清这样做是为什么。有谁会通过这个失真的滤镜观看我呢,如果有,大概会以为我过得不错。

赵赵和金,我和他们彻底失去了联系。一开始楚楚会问我一句,去喝酒吗?大家都在。森林公园?大家都在。拒绝的次数多了,大家就不包括我了。他们变成一段渐行渐远的往事。赵赵偶尔会来我梦里,有礼貌地坐着,靠墙,乘马车疾驰而过,画着夸张的眼线。从来没有下文。唯一一次,他抱了我。其实是被子抱我,有一种很温暖、很幸福的感觉。我被软软地、毫无间隙地抱着,问自己,这是真的吗?确认了之后,安心地继续睡下去。

此时此刻,我把叉子扎进肉粽,一边啃,一边读金过期的博客。我住在一个小复式,租来的,每个月租金五千五。前年春天,我倒在去上班的路上,以为心脏骤停,结果说是心理原因。医生给我开了药,我用剪刀剪开,分装在平时会用的几只包袋里。每星期做一次心理咨询。咨询费、房租、一日三餐把我的收入瓜分得七七八八。但也换来了好处。我慢慢发现,事情没有我料想得那么糟。即使所有人都抛弃我,无视我,否定我,旋涡的中心,还剩着一个我自己。这很惊人。巨大的恐怖也卷不走那个最最稳固的事实,周遭都碎裂了,我依然在。早上刷牙,我站在溅满水渍的镜子前端详自己,我的眉毛,我的鼻子,我的眼睛,眼角新生了皱纹。我在经历,也在衰老,以这具身体。这些细节重新把我拉回物质世界。我终于承认,洒脱,聪慧,复杂,冷酷,这些词和我没关系。脆弱,胆小,暴躁,纯情,那个不完美的人是自己。

就这样吧,别太用力,我的存在不比一只乌龟珍贵多少,但也值得。

我把空盘子收一收,堆在水槽里,准备吃完晚饭一起洗。往杯子里加点热水,从2012年4月16日读起。那是一个周一,新老大把金叫去办公室。他长着一张扑克脸,很凶,发火时额角抽动,让你担心会不会一句话没说完,他就当场厥过去。作为无足轻重的小喽啰,我很少直接见他,一般就在每周例会时,躲在同事们组成的人墙后面,瞄他几眼。金这样写,最近压力太大了,嘴唇上下同样的位置各发了一粒痘痘,好丑啊!老秦下午又找我谈话,我一进房间,他就杀气腾腾质问我,为什么深圳那个单子丢了。他比娘娘厉害多了,或许是直接?说话不留一丝情面。可他也比娘娘器重我,这对我是好事还是坏事呢?现在还看不出来。不过有一说一,他给我的期待值不是我们这个小团队在短期内可以实现的。犀林和小迪前后脚走了,损失两员大将,我有点泄气,也在反思,是不是自己带人不力。我还像刚毕业时一样,喜欢热热闹闹的办公室,所有人心往一处使。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接受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王犀林是结完一个大项目走的,我也差不多。仔细想想,应该没给金丢下什么烂摊子。职场是很残酷的,对内对外都一样。我们在一个接一个项目里打滚,熬夜,拼命,以为不认真工作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但世界根本不拿你当一回事。对留下来的金也是,要立刻找人接替你,再重复一遍教学、适应和试错的过程,绝对不轻松。如果把信任感投注其中,就更烦人,辞职很容易被看成是叛变。所以有时候我觉得AI也不错,没有情绪,不会跳槽。还没想完,我就在下几行频繁地看到自己的名字。小迪很有潜力,就是太年轻。我没预料到她这么快走,其实我很想和她深入地聊聊。上个周末我逛商场,买了两盒巧克力,很小一盒,还没有巴掌大。上面的图案很可爱,我马上就想到要送给小迪和楚楚。我带来了,放在抽屉里,还没来得及送,就收到了她的辞职报告。真可惜,我们没有单独出去玩过,没有坦诚地聊过天。我常常能感觉到她在抗拒我,说不出原因。有些人,虽然你想和她走近,暂时却做不到,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巧克力没有送出去,当作临别纪念,太寒酸了。那天中午吃完饭,我爬到露台上,自己把它吃掉了。

我觉得有点好笑。想不到金也有这么……自卑的一面?嫌小礼物拿不出手,偷偷把它吃掉,这不是我才会做的事情吗。接下来看到的东西也是我陌生的,没听金说过她有男朋友。她写到一个叫徐茂的人,这点我佩服,在博客里都用真名。如果是我,当初的我,一定不敢。我会把他们遮蔽在符 号的丛 林里,WXL,ZPQ,LC,JSP,只有我清楚这些被拍扁的拉丁字母代表了谁。我无法设想,我提到的人在电脑那边看我如何写他。描述总是会走样的。比起今天的社交网络,博客更像一个开放性的私密之地,我曾经看到很多人写着写着,就开始如酒醉一般进入一种带有迷幻感的喃喃自语。可能是博客体量大吧,致幻不在一瞬间,而是需要一条长长的,长长的滑翔甬道。

又是阴天,难得星期五不加班。徐茂没有联系我,我也不想和别人吃饭。一个人回到家,煮了碗面,洒几粒葱,打个鸡蛋。吃完了把碗筷丢进水池子里,懒得洗。追《甄嬛传》,两倍速,一口气看了四集。想到冰箱里还有点没喝完的红酒,他上次带来的,喝到一半吵起架来,把他吵回去了。拿出来倒在杯子里,好酸。临近半夜,我握着醋一样的酒,看桌子上红艳艳的倒影,感觉自己很悲哀。所有的朋友都是同事,所有的未来都寄托在一个没有希望的人身上。读到最后两句,我放慢速度。这个我不认识的徐茂,为什么让金看不到希望?回想生病前,身边草率地,甚至麻木地换人,我倒没抱怨过没有希望,因为根本不抱希望。求仁得仁,我相信。当我只是想通过另一个生命让自己动起来,感觉我存在,用别人的能量激发自己,就谈不上希望和未来。这样的关系很轻易,也很浅薄。也许将来我会有能力和谁建立更深层的关系,但现在还不行。我需要一些时间,一个人,慢慢地,把破碎的残片拼接回去。

第二天,金接着写,今天决定振作起来。我是那个打不倒的小强,不是吗?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看不看周星驰,小强是只蟑螂,出自周星驰主演的《唐伯虎点秋香》。我们那个团队都喜欢周星驰,他是我们成长过程中能汲取的为数不多的搞笑资源。那时他极新,多变,活灵活现。有一次我们讨论,最忘不掉他哪部电影,我选了1992版的《家有喜事》,巴黎铁塔翻过来转过去。楚楚是九零年的,没听说过,上映时她才两岁。从新世纪到2012,他也推出了几部作品,风格完全变了。有人说他黔驴技穷,我们不同意。赵赵讲的话还算公允:他失去了和你们对话的耐性。精气神。这个东西就跟灵魂一样,有一天莫名其妙就从他的作品里被抽走了。你觉得他很疲倦,累了,不想再用老套的方式开玩笑了。

今天决定振作起来。我是那个打不倒的小强,不是吗?走路二十分钟去菜市场,火锅底料芝麻酱蔬菜牛肉买了一大堆。回来拿不下了,打了个车,司机师傅座位背后的口袋里插了一本《圣经》。我翻开看看,看到这段话:“你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爱那爱他们的人。”莫非是给我的启示?我忍不住想,如果昨晚心情不那么差,今天就不会一大早爬起来去买菜,如果不买菜,就听不到《圣经》的教诲。这里面有环环相扣的关联吗,还是,只是巧合?嘿!有没有上帝?你想告诉我什么?我闭上眼睛,手指在书上摸索,摸到了这一句:“他从水里一上来,就看见天裂开了,圣灵仿佛鸽子,降在他身上。”……那我去洗个澡吧。

又看了五六篇。2014之后,记录越来越少,时间如同被无形之手暗中拨动,才一两篇就打发了一年。我观察到一个有意思的变化,一开始虽然金也写得坦白,但她很清楚有人在看,字里行间还是免不了做一番表演。比如赵赵生日,我身在其间,感觉就没有她描述得那么鲜活和浓烈。直到大多数人把博客遗弃,没了访客,那种绘声绘色的吹嘘才黯淡了,瘪塌下来,退化成真正的日记。出现了一些类似又是一个下雨天,我有点想你。家里没有咖啡粉了,从碗柜里找出一条过期的速溶咖啡,冲了喝,很甜,不会死。或者爸爸今天给我打电话,握着电话,我还是蒙的。发觉自己最近两年来智力减退了,有时候听他们讲话,每个字都听得懂,就是不理解意思。我不会得老年痴呆症吧?这样的句子。仿佛浸入强酸,把语言表面的狂欢和不自觉的伪装都蚀去,窥视到那颗心。我产生了淡淡的不道德感。

我坐远一点,眯起眼睛,以为隔开一段距离,不道德感就会褪去。手指还是惯性地往前翻,日期最新的那个页面上,又有一篇写到赵赵。他是唯一一个和我共事超过五年的人,或许因为我们骨子里都懒,懒得跳槽,懒得做改变。有时觉得他是男版的我,只不过我们都有对方没法了解的心事。大家都走了,人心惶惶,要是明年他也成功移民,就真的只剩下我了。我也想相夫教子,归园田居,但人生总是难的。赵赵要移民了。我看了看时间,2016,那明年就是指2017。如果顺利,他已经每天行走在异国的土地上。奇怪的是,他经常光临我的梦境也是这两年的事,为什么物理距离远了,梦里距离反而近了。他这样一个人,会选择在哪里度过余生。也许是加拿大、澳大利亚,或者他念过硕士的英国。他在梦里的着装和口吻没有透露任何信息。

金继续写,昨晚借着看剧,一个人哭了一会儿,心里憋,要药引子才能哭出来。我最近常想,是不是有什么事做错了,像螺丝钉那样的小事,如果当初没这么选,心情会不会平顺一点?爸爸明天出院,说还要住回阴冷的老房子里去,我坚决不同意。他们都快七十了,怎么还困在钱眼里,不懂得以身体为重?这几个月,我时不时生出一种凄凉的感觉,似乎特别特别的……寂寞。对我来说,这个词语好陌生,以前总是热闹快活,身边环绕着这么多人。寂寞是什么?谁寂寞谁知道,反正不是我。现在我知道了。它像没有馅儿的汤圆,胀满整个房间,戳一戳又是空的。怪不得莫文蔚唱,吞下寂寞的恋人啊。我有一种危险的妄想,好像世界在迅速衰败下去,我逆着风浪前行,如果不生个孩子,以后就只有节节败退了。该怎么办呢?

看到这里,我很震惊。震惊于我记忆中那么强大、快乐的金,在背对外界的时候,也有消沉、低落的情绪。我以为一切对她很容易,遇到难题,振臂高呼,带领我们几个散兵游勇,哈哈哈笑着闯过去。事实并非如此。金也有正在老去的父母,压力爆棚的工作,关键时刻就跑没影的情人,孤单寂寞但必须一分钟一分钟熬过去的夜晚。她只是选择了用轻松狡黠、从来不会被打败的那一面示人。在生活抛掷过来的困顿面前,我们一样脆弱。

这么一想,我感到自己有很多话想对金说。好像世界在迅速衰败下去。我完全能理解她指的是什么。人活着需不需要希望?希望是假的,我明白,一次意外就可以轻而易举掀翻它。但没有希望的沉重,对一个尚未解脱的人来说,是真的。我很想告诉金,分别以后,这几年我的经历,我生病了,又好转,对自己和人生的认识都有许多改变。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反应迟钝、不幽默、很无趣的人。我不值得你们和我交朋友。但咨询师说,可能只是我的思维方式出了问题。就这么简单。是我把自己推开,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你也一样。只要我们从衰败里跳出来,衰败就失去了立足之地。

正能量,鸡汤,哈哈哈。也许金会这样嘲笑我。

坐在电脑前,面对这块已经被时代荒弃的小小园地,读金在几年前随手敲下的日志,我似乎看见无数我们的叠影在废墟中交错并置。一切都处于变动之中,金在若干年前提出的疑问应该早就得到了解答,或者过了那个时间节点,被扼住脖颈,不解决就会死的幻象终于散开。但当我漫步其中的时候,还是能够感同身受。我感应到一种迟来的共鸣,是必定要走到今天,穿越一路上从未间断的困惑、不解、挣扎、恐惧,才有能力把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在金之中辨认出另一个金。有些人,虽然你想和她走近,暂时却做不到,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们认识得太早了。对,兜兜转转,原来我想说的是这个,要是现在认识你就好了。

如果是现在的我,认识了现在的你,旁边坐着现在的赵赵、楚楚、王犀林,我想那将是一个温馨的时刻。我们比过去老了,更接近死亡,也更看清自己。我会笑着对你说,嗨!金,我是小迪,很高兴见到你。和你一样,我也想……迎着太阳,不躲不藏。

2020年

本文摘选自

《表演者》

作者:陆茵茵

出品方:单读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23-10

编辑 | xuyan

主编 | 魏冰心

配图 | 《就这样,我们把金鱼放入了泳池》

原标题:《周五晚上特别需要爱 | 星期天文学·陆茵茵》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