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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孩子(节选二):性别和种族偏见在美国仍有强大势力

2018-10-15 12:4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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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我们的孩子》是美国当代政治学家罗伯特·帕特南的最新作品,用“以点带面”的叙述方式,展示了美国社会在过去半世纪以来日渐扩大的“阶级鸿沟”,讨论了穷孩子和富家子在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全方位差距。

全书反复出现的一个意象——贫富阶级之间的“剪刀差”——在家庭结构、父母教育方式、学校教育、邻里社区内都有鲜明的反映。在这个生而不平等的时代,仅仅谈机会均等是不公正的。

以下为节选章节:

性别和种族又将会如何影响我们那代人的人生?在展开我们对这些关键问题的讨论之前,还是先来倾听我以下三位同学的故事。

莉比

莉比的父亲是一位农民,也是美标公司工厂的一名熟练技工,而莉比的母亲则是一位全职主妇。父母都只念到高中一年级。全家人住在市镇以外一个破落的空旷农舍里。莉比,在家里十个孩子中排行第六,常常只能穿上面五个哥哥姐姐的旧衣服。有这么多张嘴嗷嗷待哺,家里的钱很是紧张。

莉比从来没有过自行车,也没有学过滑冰。“那些东西,”莉比说,“可不在我家的预算之列。”但所幸,莉比家有30英亩良田,父母勤劳,哥哥姐姐吃苦能干,一家人种植蔬菜,养鸡饲牛,倒是从来不知挨冻受饿是什么滋味。

莉比的父母是孩子们的好榜样,支撑着一个可以同甘共苦的和睦家庭。全家人总是共进晚餐,饭前还要一起祈祷。父母坚持让孩子们在家里也要说“请”和“谢谢”,直到最后一人用餐完毕,全家人方能离开餐桌。这种凝聚的精神承袭至今:莉比和她的兄弟姐妹如今均已人到古稀,但每当逆境袭来时,她们仍然“胼手胝足,患难与共”。

这个模范家庭的社会生活主要围绕着学校和教堂。莉比的父母都参与了家长—教师联合会(PTA),关注孩子们在课业以外的追求;每到周末,全家人会一起前往教堂。机缘巧合时,教会中的年轻学生要承担起成年信徒的工作,一次完成布道后,莉比收到了来自教友们的卡片,表扬她出色地完成了布道的任务。莉比的第一份工作也得益于此,当时镇中心的商铺老板认出她就是布道坛上的女孩,当场就雇用了她。

在学业方面,莉比的父母对子女们期望很高。而莉比也不负所望:她是大学预科班内的优等生。同样重要的是,莉比人缘很好,朋友们都相信她的做事为人。“广结善缘,”记忆中母亲曾这样告诉她,“才能马到成功。”莉比是天生的政治家,曾当选过德语俱乐部、美国预备教师组织、荣誉学会及低年级协会的主席。六十年弹指一挥间,高中仍是莉比记忆中最引以为豪的阶段。“我那时真是如鱼得水,”莉比如是说。

高中毕业后,在一位英语老师的帮助下,莉比拿到了托莱多大学的奖学金。按照一开始的规划,莉比想要当个老师,但在她进入大学校园后,却发现自己和高中恋人完全无法承受彼此间的相思之苦。接下来,和为数众多的同龄女孩子一样,莉比放弃学业,返回家乡,结婚成家,专心做一位热心公益的家庭主妇。

但是,当这段婚姻在二十年后结束时,莉比失去了依靠。恍然之间,莉比发现自己既没有大学文凭,也缺乏工作经验,再加上无所不在的性别偏见,使得她在社会上寸步难行。有生以来头一遭,莉比因前途不明而心生恐惧。

但莉比展现出了她的坚韧。数十年来,她在这个小镇上生活,生于斯长于斯,素有为人真诚和办事认真的美誉。莉比起初在一家储木场做店员,很快就成了当地报纸的一位写手,接下来又担任了一家非营利性组织的负责人。莉比的父亲向来全力支持她,鼓励她参加当地的政治选举,仅仅十年之间,莉比就成功当选为一名县级官员,现在近三十年过去了,她仍在这一职位上为全县人民服务。正如莉比当年在克林顿港高中的优异表现,她有着不俗的情商和公民精神,似乎冥冥之中要进入公共生活。

莉比现已年届七十,现在的她,不仅是一位政府官员,还是地方政党政治中的一股清流,在俄亥俄全州境内都广受尊重。但内心深处,她仍感受到服务公众的召唤,于是莉比开始学习做一位牧师。时至今日她还在数家地区教堂做兼职牧师。

当年那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农家女孩,是如何走到了今天。莉比拥有出众的人际交往能力,这是与生俱来的,但毫无疑问,她还是受到了50年代的文化规范的束缚,在她高中毕业后的这段时间内,这种束缚尤其绑住了她的手脚。设想莉比若晚生几十年,她大有机会完成高等职业教育,完全可能在俄亥俄州的政治中登顶。在莉比的人生道路上,性别是她向上流动的一堵高墙,但她卑微的阶级出身却并没有阻挡她。

莉比的经历是克林顿港高中1959届女生的典型。在我们这辈人中间,男生和女生一度是齐头并进的,大家同样有可能进入高中,同样投身到学业内外的各种活动,课堂内外也有同等程度的表现,同样怀抱着进入大学的渴望,最终也同样可能地进入了大学。在我们离开克林顿港高中之前,男生和女生就进步机会而言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性别差异。

但是,性别因素极大地影响到哪些人最终完成了大学学业,正如莉比的人生故事,我高中班上的女同学没有拿到一纸大学文凭,也因此被剥夺了在社会上向上流动的最重要凭证。统计1959届的同学,进入大学的男女生人数不相上下,但有88%的男生最终拿到了学位,相比之下,拿到学位的女生只有22%!简言之,在读大学之前,没有任何性别筛选,但在读大学后,则有极为严重的性别筛选。

正如莉比的故事所揭示的,性别差异之所以会发生,绝大多数都是因为女孩子为了结婚而放弃了大学学业。在我们班上读大学的同学中,女生在读期间结婚的可能性是男生的三倍,因结婚而辍学的,女生甚至是男生的六倍之多。相比之下,男生不太可能在读大学时结婚,而且即便结婚,他们也不会辍学。

半个世纪过去后,我班上的女同学对此解释道,无论她们在学业和职业上有何种志向,她们还是要服从那个时代的社会规范——女人就应该结婚成家,相夫教子。当然,女性世界在接下来的数十年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正如莉比回首过往,大多数女性(包括莉比在内)并没有因成家过日子而放弃大学学业而追悔不已。但话虽如此说,无论这种选择是否心甘情愿,女性要舍事业才能顾家庭,这会导致个人和社会资源的巨大浪费。

以上所述,同21世纪美国的教育筛选机制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现如今,女生的大学毕业率较男性反而更高。五十年前,学生的家庭出身并不会影响到他们能否完成大学学业,但现在,家庭背景却是至关重要的因素。

那么,种族作为一种因素呢?昔日如何,现如今又有何变化?

杰西和谢丽尔

“你的过去并非我的过去,你的现在甚至也不是我的现在。”

虽然在1959届这个集体中,人人都活出了不平凡的人生故事,但我们班上仍有两位同学在其中脱颖而出——他们是我们这一届仅有的两名黑人同学,杰西和谢丽尔。他们的经历在很多方面是相似的。

两人都是在孩提时代来到克林顿港,他们的家庭为了逃离南方的种族暴力,在历史学界所称的“大迁徙”(Great Migration)潮流中举家搬迁至此。杰西的家庭原居密西西比州,在他的姐姐被无辜杀害后,举家迁至俄亥俄州;而谢丽尔家原在田纳西州,在父亲同一名白人发生口角冲突后,全家不得不离开故土。

在吉姆·克罗制的南方,他们两人的父母只有小学教育水平,但这两个家庭都是团结友爱、吃苦耐劳、虔信宗教、父母感情融洽的,也正因如此,杰西和谢丽尔都从他们的家庭中受益良多。

两人都住在镇里比较贫穷的地区。杰西的父亲在当地一家制造公司装卸货物。旅游旺季时,他的母亲会到附近的一家宾馆做服务员。谢丽尔的父亲同时打两份工,一份在石膏矿场,另一份在一家水果包装厂,她的母亲则在家操持家务。虽然这样,两个人都不认为自己家很穷。“在我们来到俄亥俄后,”杰西回忆道,“我爸总有工作做,所以我们既没有挨过饿,也从未受过冻。”

两人都是出类拔萃的高中生。杰西可以说是全校最出色的全能运动员,曾被提名为橄榄球队的最有价值球员,还曾当选为学生会的主席。谢丽尔在高年级时被选为班干部,学习成绩在全年级也是名列前茅。

高中毕业后,两人都拿到半额奖学金,进入邻近的好大学,最终取得了硕士学位,投身于公共教育领域,在度过了漫长的成功职业生涯后,他们最近刚退休。他们的父母都是只有小学教育程度的体力劳动者,而他们却成为了受过研究生教育的职业人士,在仅仅一代人之间完成了这种社会流动,这固然反映出了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勤奋,但也证明了阶级壁垒在当时并非个人进步路上不可逾越的大山。

以上只是纲要式的个人小传,但从中也可看出,杰西和谢丽尔在克林顿港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相对轻松地取得了他们人生的成功。但也不要忘记,他们终归是黑孩子,在民权运动尚未到来的20世纪50年代,生活在一个以白人居民为主的小镇上,社会大环境使然,人们一眼望去首先看到的就是他们的肤色,种族也因此成为了贴在他们身上最显眼的标签。

初到克林顿港时,杰西在班上非常扎眼,他的同学从来没有和黑人孩子一起上过学,当然,杰西自己此前也没有同白人孩子同过窗。但是,杰西很快就有了朋友,尤其是他在体育运动上展现出骄人的天赋之后。受一位白人同学的帮助,杰西加入了少年棒球联盟队,这位同学的父亲不仅是棒球联盟队的教练,而且恰好也是杰西父亲所在公司的主管。“自从我加入棒球队后,”杰西告诉我们,“我的朋友就多了起来。球场上不分肤色,全看个人表现,只要你证明了自己对球队有价值,大家自然会喜欢你。我在自己的队伍里很受欢迎,但其他的球队可就不这么想了。”

杰西是四项全能的天才运动员,读高中时,他在运动场上全神贯注。父母以外,对杰西人生影响最深的就是他的橄榄球队教练——但这倒不是因为这位教练特别爱护或同情杰西。“他就是那种人,”杰西回忆道,“你会不由自主地仿效他的价值观——能吃苦,守纪律,有冲劲,重合作,渴望成功。这伙计可是个白人,因此在打交道时并没有特别关照过我,他喜欢我,只是因为我球打得好。他会给我布置任务,而我就按照他要求的完成。”

杰西性格平和,处处与人为善。“你若想在密西西比州活下去,那你就只能这么做,”他说,“如果当年在密西西比州时,我但凡回应了白人的挑衅,大概今天就不能在这里同你说话了。”杰西回忆起自己的高中时代,“我很有人格魅力,所以大家选我做了学生会的主席。”回忆起这件事时,杰西非常开心,因为他所击败的候选人正是本书的作者。

读高中时,杰西从未想过自己要上大学,因为家里没钱,负担不起大学的费用。但在杰西读高三那年,一位来自附近大学的橄榄球教练登门拜访,为他提供了一笔可观的奖学金。当杰西同父母商议这件事时,他的父亲告诉他,“儿子,要是你不读大学,就得跟老爸一样出苦力。”父亲同意借给他500美元,用以支付奖学金没有负担的各种杂费开支,就这样,杰西离开了家,走进了大学校园。

大学毕业后,杰西原本希望去读法学院,但问题还是出在他没有钱。于是,他搭便车去往加利福尼亚州,在那里,他只能在一家电子设备公司找到一份工作,终日劳作在流水线上。有位朋友建议杰西可以找一份教职,一边教书,一边申请教师资格。最终,杰西取得了硕士学位,四十多年如一日投身于教育,他从一名普通教师做起,历任院长、副校长、校长,最后担任了洛杉矶地区教育系统的主管。

回忆起在克林顿港的少年时代,杰西告诉我,虽然他在进入某些商业区时会感到浑身不自在,但他在镇上度过的时光大都是温暖的记忆。“克林顿港到处都是善良的人儿,”杰西说,“在这里,我遇到了这一生所曾遇到的最可爱、最包容、也最宽容的人。有时候我们去钓鱼,他们还会大方地让我们借走他们的小船。”

杰西的家庭住在一个种族杂居的贫穷社区。“我们有很多白人邻居,每天我都和他们的孩子一起去学校,”他回忆道,“我们大家都是朋友,彼此间从没有发生过不愉快。每个人都在讨生活,你是什么肤色,真的无关紧要。”橄榄球队里有个白人队友,在他得知杰西家境不好后,还邀请杰西到他家吃午饭。

杰西和他的朋友们关系融洽,但不要忘记,这种关系还是存在于更普遍的种族偏见和对抗的社会风气中。“最让人难过的是,有些人就是不把你当作正常人来看待。有些人喜欢你,但就是另有一些人要排斥你,即便你和这些人毫不相干。”

杰西回想起来,他生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一个是黑人的世界,另一个是白人的世界。黑人孩子无法理解,为什么我要同白人孩子交朋友,而当我同黑人小孩打成一片时,我的白人朋友也会生气。我夹在两方之间,如履薄冰,但求自己能做到双方不得罪,尝试着让他们明白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的白人朋友带我去参加邻镇的白人派对,但那里的孩子还有他们的父母可能就不是那么宽容了。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我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而这一切只因我是黑人。”

谢丽尔的人生故事有所不同。谢丽尔的母亲精明能干而且通情达理,是女儿眼中的榜样。母亲要求谢丽尔面对任何事,都绝不说“做不到”三个字。“从妈妈身上我学会了一点,”她说,“那就是没什么是做不到的。有些事情,与其言传,不如身教。”
谢丽尔全家刚搬迁至克林顿港时,住在石膏矿场附近的村子里,全家人挤在公司的宿舍——没有室内厕所的那种房子。没过多久,公司的宿舍因卫生不达标而被强制关闭,于是谢丽尔的父母在克林顿港一个黑人街区的边缘地带买下了一块土地,迁来一所老旧房屋,但由于邻居的抗议,他们不得不沿着地基调整了整栋房子的朝向,背对着周边的白人社区。此后不久,在谢丽尔母亲家政服务客户的安排下,他们打算在附近的白人区买一栋更好的房子,但是这场买卖很快就告吹,有人在那栋房子的庭院里竖起了驱邪的十字架。

谢丽尔回忆道,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她很少遭遇公然的种族主义,也不记得有人用种族主义的污名词来称呼她。“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会有人来干预你,”她说。谢丽尔可以骑着自行车,穿行于整个镇上,并独自一人到公立图书馆借书。

真正困扰谢丽尔的是她很难拥有跨越种族界线的朋友圈。“克林顿港的教育系统很发达,可以为学生读大学打下坚实的基础(她特别补充,包括她在内),但你知道,高中的另一半作用在于社交,”谢丽尔对我说,“而这就是我们所缺失的一部分。当我在学校时,我和白人同学在一起,谈天说地。然而一旦放学,就到此为止。我不会同她们一道回家,她们也不会来我家。无论我做什么,我都要自己完成。”有一次,谢丽尔在街上遇见了她的一位小学同学和她的母亲,但这个白人女孩却装作不认识她。“我当时很高兴遇见她,”谢丽尔回忆道,“但她那样的举止,就仿佛不知道我是谁。我真的很受伤。”

谢丽尔和她的姐姐曾想加入女生军乐队,但她们很清楚自己没有机会,因为军乐团会到各地巡回演出,那些地方对黑人可不比克林顿港这般宽容。“我们甚至试都没试,”谢丽尔告诉我,“因为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那是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有一次,谢丽尔和杰西同一对白人情侣一起约会,四人路过镇上溜冰场的门口,却没有进去,因为这俩黑人孩子预计到会被拒绝入场——正如一位白人同学后来所确证的,他们的担忧完全在情理之中。“倒不是说有人守在门口,告诉你黑人不得入内,”谢丽尔说,“你就是知道,根本没必要做无谓的尝试。”

谢丽尔是个早慧的孩子,勤学好问的她在班上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最后在克林顿港高中修完了大学预科课程,她这样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的白人朋友都要上大学”。但是,谢丽尔的父母并不鼓励她追求高等教育的理想。“这种事情,是他们想都不敢去想的,我们在家里甚至不会谈论学校这回事。”曾有一度,她写信咨询一家位于克利夫兰的商学院,但她的母亲让她打消这个念头,“我们可没钱让你上什么大学”——这个回答,深深刺痛了谢丽尔。

高三那年,谢丽尔的人生迎来了一次转机。谢丽尔和她的母亲都曾为一位白人女士做过家政清洁,而这位女士是克林顿港那家最大公司总裁的太太,她很欣赏谢丽尔做事时的专注力,也知道这个女孩的学习成绩出类拔萃,但偌大的学校却无人关心谢丽尔去哪儿读大学。惊讶之余,她满怀热忱地接管了这件事。“若没有那位好心女士为我不遗余力地奔走,我会一无所成,”谢丽尔回忆道,“她披上那件皮草,径直走向校长办公室,为我奔波。一次不行,就两次!”在那位女士的争取下,校长终于勉为其难,答应带谢丽尔去访问一所邻近的州立大学。

最终,谢丽尔成功进入了那所州立大学,还拿到了半额奖学金。为了支付余下的费用,整整四年的暑假,谢丽尔都在打零工挣钱。她告诉我,如果同高中时代相比,她更喜欢大学的生活,因为校园里有更多的黑人同学。“在高中时所缺失的社会交往,在大学校园里是随处可得的。”回首自己的大学时光,谢丽尔还是抱有缺憾,目光所及,她能看到的未来只有做老师或社工,而未能摸索其他任何人生道路。“有些同学说,‘我以后要当律师,因为我爸也是律师’,”谢丽尔告诉我,“如果我能对外面的世界多些了解,我可能不会选择做教师,因为世界如此广阔,人生无不可能。当然,60年代还不是这般格局。”

谈到谢丽尔的兄弟们,他们在克林顿港的生活就曾遭遇了更多的成长烦恼。“我总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如果你自己不越界,不做出格的事,”谢丽尔说,“麻烦就不会找上门来。但假如你非要越过那条线,就难免惹出事情。”在谢丽尔的回忆中,她的一个弟弟就这样闯过祸。事情发生在一堂历史课上,授课老师在讲到奴隶制时宣称黑人都没有灵魂,“他当时就火冒三丈,闯下了大祸”。谢丽尔此前也上过这门课,同样听到过这位老师的这一番话,但是她强压住了满腔怒火,直至愤怒在沉默中消亡。谢丽尔的一个哥哥从朝鲜战场上归来,打算在镇上买一栋房子,但就是这一单纯的举动也越过界。“我不管你有多少钱,”镇上最大的房产经纪告诉他,“在这地界,你就是不可能买到房子。”

当谢丽尔回首她在克林顿港的生活时,虽然她特别强调,市镇上的白人都友好地对她伸出过援手,但她那种无归属感仍在心头萦绕不去。“拉尔夫·埃里森有本书,《看不见的人》,写的就好像是我在克林顿港的生活,”谢丽尔说,“我是个非裔美国人,作为1959届高中毕业班的一员,我虽身在其中,但却从未感到自己是这个集体的一分子。”对于谢丽尔来说,美国始终存在着一个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体制,无论是她个人,还是她的家庭,都难以完全融入其中的经济和社会生活,过去是这样,现在仍是如此。对于白人孩子而言,50年代的克林顿港是一个美好的成长家园,但谢丽尔告诉我这样一句话,语气温和,却一针见血,“你的过去并非我的过去,你的现在甚至也不是我的现在。”

在20世纪50年代的克林顿港,种族主义随处可见,只不过同当时美国的其他地区相比较,不那么暴力和赤裸,更为隐蔽和柔和。但即便如此,正如杰西和谢丽尔的人生故事所展示的,它还是给黑人孩子带来了挥之不去的痛苦伤害。半个世纪以来,小到一个克林顿港,大到整个美国,我们已经在通向种族平等的道路上取得了来之不易的进步,因此我们不应该掩盖50年代种族关系的真相。但也不要忘记,正如杰西和谢丽尔所同样强调的,回到50年代的克林顿港,他们出身于低微的阶级,但阶级出身并没有限制他们充分发挥天赋和进取心,正如同样卑微的家庭条件也没有成为唐和莉比的人生路障一样,他们实现了可观的社会流动。

自莉比、谢丽尔和杰西三人长大成人,五十年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以来,种族、阶级和性别会在何种程度上塑造人生机遇,前述三元素之间的权力图景已经发生了重构。现如今,教育愈加成为了导致美国不平等的中介因素——在我们的知识经济中,教育是一类稀缺的资源,也是一种基本上取决于父母之社会经济地位的手段。性别不平等在20世纪50年代曾是美国社会的顽疾,但自此后,女性权利运动已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到了今天,女生的大学毕业率反而较男性为高,同时,性别之间的薪酬差距虽然继续存在,但正在日渐缩小。

种族平等的进步之路并没有这么令人欢欣鼓舞。诚然,如果我们比较同等教育程度的劳动者,则不同种族之间的收入差异并没有拉开,与此同时,在家庭结构和学生考试成绩方面,黑人和白人之间虽然仍有较大的差距,但差距本身是在逐渐缩小的。但不容否认,在学校教育以及涉嫌犯罪的问题上,种族差距在统计上仍是触目惊心的。时至今日,如果同全体人口结构相比,美国的黑人父母仍大多是经济贫穷、教育水平低下的家长,也正是因此,黑人的孩子从生下来就被束缚住了手脚。无论父母富有还是贫困,较之于同等收入水平家庭的白人孩子,黑人儿童生活在更贫困的邻里社区内;同样,较之于出身同等收入家庭的白人孩子,黑人孩子则获得了更少的上行社会流动,承受了更多的下行社会流动。

如此说来,在现如今的美国,性别和种族的偏见仍有强大的势力,但作为成功的拦路虎,对于21世纪的莉比、杰西和谢丽尔而言,它们并不像50年代那样难以逾越。相比之下,在当代美国,一道社会藩篱正在成为50年代不可想象的新顽疾:孩子们的阶级出身(Class origins)。而本书所要讨论的,正是美国全国范围内早已分化的阶级不平等。

*本文节选自《我们的孩子》,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7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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