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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身边 | 李悦:长辈们的北漂与归乡

2023-11-10 16:5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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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辈们的

北漂与归乡

作者 | 李悦

五点起来,世界是寂静又凄清的。草草解决早饭,她拿起钥匙和工具,去把今天要清扫的楼里楼外收拾干净,忙完又要去买菜,等回到家,又是该做午饭的时间了。午休过后,在家里闲着看会儿手机,陪着太阳一点点下沉,一天天就是这样过去的。这是她现在的生活,远离南方的家乡,在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小城市待了六年,她也已经习惯了这里,习惯了这里的气候和生活。只是有时候,在和兄弟姐妹微信上唠完家常后,她也会偶尔想起她的家乡,她的过去。

她出生在农村家庭,家里三个姐姐一个弟弟。在那个贫困的小村庄,这样的情况下,家里孩子上学就成了大问题。她是最小的女孩儿,偏偏下面又有个弟弟,便成了家里最难有钱供上学的那一个。当年的农村,重男轻女甚至不能称得上是陋习,家里又是普通农民家,村里和她一样的女孩,有的读了一个小学便早早辍学给家里帮忙了。这一点,她是幸运的,她爸思想开明,坚信得让他们上学才能改变命运,便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着上学。可妈却总是不高兴,恨不得她早早离开学校帮家里分担。她不怪妈,家里十口人,爸又腿脚不方便,只平时做些木匠生意,家里的农田,正经的青壮劳力便是妈一人,她一个人扛着这一大家子。可她也想上学,她也觉得,上学就像是这个生活里的唯一变数,他们村当时还没出过任何一个女大学生呢,她也在心里暗暗发誓,决心成为村第一个考进大学的女大学生。当时的农村已经实行了分田到户,多劳多得,大家都一边上着学,一边帮着家里干农活,到插秧割麦的学校会放农假,一家人一年到头忙忙碌碌,伙食不至于不够吃,不过也算不上什么丰富,最常见便是咸菜就白饭。小时候,只有在过生日的时候,父母会偷偷塞她一个鸡蛋,让她避着兄弟姐妹,偷偷吃掉。因为弟弟吃白煮鸡蛋时,不喜欢吃蛋白,她也就能蹭着吃到点鸡蛋白。可营养还是不够的,再多的鸡蛋白,面对每天咸菜就白饭也是于事无补的,饥饿成天成夜困扰着她,大家都是这个样子,饿就只能饿着,还能怎么样呢?最后她也没能上完高中,高一没上完,她就辍学了。她的理想没了实现的机会。家里没钱,没学费了,而她的学习不是很突出,尽管她是自己考上的高中,那在一众花钱进高中的同学中,当然算得上优秀,可也就到此为止了。三姐和她年龄相近,现在已经去了工厂打工上班,每月都有工资来补贴家里,而她现在却还是一个只进不出的学生,妈就对她更不满了。而她自己,当然是不甘心的,她闹了好几天,哭了一天,甚至想着要离家出走,可也最后妥协了,没人在乎她喜不喜欢读书,可就算离家出走,她又能去哪呢?她想着,她要去学门手艺,就学门裁缝吧,可也遭到了妈的反对,学手艺要三年才能出师,这时间什么都干不成,逢年过节还要买东西孝敬师傅,她家连学费都出不了,哪还来得了钱来让她学手艺呢。

而打工就不一样了,打工每月能省出来不少钱,给家里减负担,她不上学之后,当然就要出去打工了。大伯家的女婿开了一个做编织袋的厂子,她的第一份工作便是在厂子里当女工。厂子不在镇上,离家有六七公里地,幸好有自行车。工作上手快,工资不高,但当时是按劳动分配钱,多劳多得。她不怕苦,不怕累,一个月拼下来是那个车间里除了师傅外业绩最高的,一个月能三百多,两百多给家里,还能留几十块自己花,买些化妆品和新衣服。

在厂子里上了三四年班后,她记得是香港回归那年,镇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去外地的热潮。厂子里的同事说,去北京吧,北京挣得钱多。村里的同龄人说,去北京吧,北京的工作多。厂里的工人好多都辞了职,决心去北京打工,她听着,看着,也心热。那可是北京啊,是首都大城市啊,她从小到大连这个镇子也没出过,也想去看看,大城市的样子。于是她让老乡把她捎上,收拾行李,也一块去了北京。他们先坐大巴车,一路颠簸地到了省会,再从省会坐绿皮火车,一天一夜才到了北京。她是晕车的,可这次却没感觉多晕车,只在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路途经过省会时,也没心思细看,她的思绪被拴在了那个尚未谋面的大城市上,那会是她未来的生存之地。

她到北京了,她看着,听着,有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北京那么多的高楼大厦,那么车水马龙,这就是大城市吗,她内心惊叹,镇子里的房子,当时还都全是两三层高呢,而那些比她往日所见的最高的楼房都要高的大厦,在北京漫不经心矗立着。当时的北京,正是缺劳动力的时候,房地产业在那时已经开始崭露头角,到处都在盖房子,建筑工业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她的老乡到这里来,大多是从事木料、装修、建材这些行业,总归离不开盖房子。她便去给一个堂哥家的店里当售货员。闲暇时,也会逛一逛首都,去天安门和故宫玩,她来的第一年国庆,天安门那边放了烟花,她又激动地晚上没睡着,为前所未见的壮观美丽所兴奋。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她也会想家,但平时就不想了,那么多东西来不及看,每天和无数新鲜事物打交道,她还来不及思乡。更何况,她和许多一起出来打工的老乡住在同一片地方,每天抬头低头见到的都是熟人,说的是家乡话,有这些熟人陪着,自然就没有那么想念家乡了。简直就像把镇子搬到北京来了,她偷偷乐着想。

再过了几年,她对北京的新鲜劲总算过去了,一不留神到了快二十五的年纪,同村这个年纪的姑娘基本都嫁人了,她还单着身呢。村里一直有人想给她介绍对象,或是被妈推了,或是被她自己拒绝了,现在一想,又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有点急躁得发愁。就是这时候,同事给她介绍了小李,小李其实是老李,已经是二十九的剩男了,可她看小李顺眼,小李也是个“北漂”,一个老实腼腆的男人,工作也稳定,母亲去世的早,她嫁过去又没有婆婆磋磨,正好她也有好感,便起了心思。唯一不好的是,小李来自北方,不是她家乡的人,她这算是远嫁。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劝她再想想,她却憋着一口气,是因为自己的妈,爸在她十七八的时候得胃癌走了,妈又从小到大一直看她不顺眼,她和三姐一起长大,从小就不对付,而妈总是只偏心三姐,她嘴上说着理解、不在意,实际上心里总还是有点不舒服。不是不喜欢我吗,那我就走得远远的,不碍着你眼。再者,小李和她都在北京打工,说是远嫁,其实她也没有实感,便这样半堵着气,不顾他人劝,把自己的婚姻定了下来。

她和小李结了婚,生了孩子。结了婚之后当然更忙了,当年当然没有产假,她是直接辞职生的孩子。结婚后和生孩子那段时间,是她人生半割裂的一段时间。等孩子终于大到可以放心出来上班后,她四顾,却已对先前认识的那些同乡淡了联系,便再找了份工作。从此后,她的人生和孩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重心从工作放到了孩子,幼儿园、小学,初为人父母的两人为这些手忙脚乱,她和小李约好,他们带着孩子,一年过年回小李家乡,一年过年回她家乡。当时的北京在大片大片的拆房子,老房子租住的价格当然更便宜,但也有住不久便得知要拆迁的风险,他们绕着孩子上小学的地方的周围打着转,不断地搬着家。到最后,他们要做最后一次大搬家了:小李提出要回他家乡。这是为了孩子,外地务工子女没法在北京参加高考,他们又担心等高中再回去成绩跟不上,便咬咬牙,想趁着孩子小升初的过渡回去。小李也想回去了,他们两个年龄渐长,不再争得过那些不断涌入的新鲜血液,他起了落叶归根的心思。可她是有点不高兴的。是,离开家乡后在北京在上海在任何另一个城市都是一样的,可她往后想回家就更难了,而孩子升初中后,过年也要照顾学业,回老家过年就更困难,她和小李约好,这六年都不回家乡过年了,等孩子成年大了之后,再跟着孩子走,也有了回家乡的机会。她心里还是不大乐意,可“孩子将来要紧”这个念头占据了上风,她还是同意了,为此,她放弃了在现在这个公司继续工作的机会,明明这是她好不容易考上会计证后得来的。

在北京时,思乡的念头无关紧要。可再离开北京后,来到北方另一个城市,思乡的念头猛然反扑,家乡的样子却开始深入她心了,家总是在远离后才显得娇媚动人。那里不像北京,高楼耸立,川流不息的公交,即使有了地铁后,北京的公交也一点没空下来。家乡的公交车这几年也有了,只是半天不来一趟,等得烦了,便自己走着去,路上一个又一个的村子,有的人她认识,有的人不认识,但总是鸡犬相闻的。现在住的这座城市在黄土高原上,有没有河流,她总觉得这里比北京还要干燥,就更比不上了家乡了,绿植也少。当然,就算是绿化好了,又哪比得上纯天然的村庄里呢?更何况,无论是这里还是北京都装不下一条江,装不下家乡的那条长江,她总想起坐船从江北江南间往返的时候,江上的风凉爽地扑面,轮船破开江面,泛起白色的浪花,一层一层地绽开。只六年,六年过去她就能再回去看看了。

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家庭和睦,有过争吵,但小李,现在是老李了,和她这些年只红过脸没动过手。孩子健健康康地长到了这么大,又比较乖巧省心,生活就这么下去,没什么不好的。

直到那年元旦,女儿初三。老李这几年在省会打工,元旦自是没空回来的,她们母女俩熬了夜过了元旦,本打算晚起睡个懒觉——直到被敲门声吵醒。过来的是老李的发小,他看着她,没带笑。“嫂子,老六住院了,脑出血。”她没出声,呆立在那里。发小让她带着医保,他带她去那边的医院,她压住心里紊乱的情绪,匆匆忙忙出门,只临行前交代了女儿几句看家。女儿还愣着,她没空管了。

她的生活又裂成了两半。

她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等了几天,最好的最坏的情况都想过了,结果不好不坏,老李在工地脑溢血突发,捡回来一条命,但右半身动不了了。一下子,家里少了一个收入来源,又多了一个必须有人照顾的病患。女儿正是准备中考的时候,一层一层的事请压下来,让她有点透不过气。可时间不为任何人停留,再乱七八糟的生活都要有人带着站起来走下去,只有她能成为这个人了。女儿还在上学,她得在后面操心她生活,家里更是离不开人,现在是她撑起来他们仨了。现在对于回家的事,她更是想都不敢想了,这样一个情况,她该怎么回去呢,把孩子丈夫都抛下吗?没可能。她现在也只能偶尔想起来过去,半是感慨半是怀念的说起一点以前,说起她的小时候,说起她年轻时,当成趣事说给女儿听,女儿有时感兴趣听几句,又是又显得兴趣寥寥,不大爱听这些,哪个年轻人爱听旧年代的家常里短呢,只不过她忘不掉,还是想念叨几句,不过念叨着念叨着,没人爱听,也就不常念叨了。

她在现在的房子的小区里找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家里离不开人,又必须要有收入来源,小区内的物业工作反而成了好选择。当然,工资很低,甚至是几乎算得上入不敷出的地步,全靠前些年的存款撑着,可她也没办法了,只能省着用,但也没短着孩子的生活。幸好,女儿的成绩不错,学业上不需要花太多的钱,这是这些日子里她唯数不多感到欣慰的事。大姐又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去学个建筑师,考上证之后线上兼职,也算是多条收入来源,她听了。于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又开始念起书来,现在的生活毫无波澜,她离不开家,空出来的时间只能用来看会手机虚度光阴,她心里也想跟上女儿,不如多学点什么。于是日子又仿佛回到从前,一成不变的日常和念书。

有一天,她和女儿聊着过去,女儿突然感慨地问起来,这段日子是怎么撑下来了,他有点恍惚,有点感慨,突然想起了妈。她跟女儿说,你阿婆也是这么过来的,她还是干的农活,我比起她来讲,至少没有太重的体力活动,我是这么看着她过来的,自己也就感觉能过来。再说了,没什么日子是不能过的,她在心里补充。她现在已经不和妈较那一股劲了,一家人争那些没必要,她甚至很想她,她跟女儿说着的时候,也在心里念起妈的不容易,妈也年纪大了,她想回去好好对待她。她想念的也不只是妈,她在和兄弟姐妹通话时,看见各自家里的装陈,街道的样子,还是会觉得怀念。家里小辈结婚,她没赶过去,只能在网上祝福,很难不遗憾。

再后来女儿高中毕业了,考了个好大学,她这段时间简直是喜气洋洋地和所有人说叨着,直想着,这算是熬出头了。熬,她也是用上了这个词。

今年春节,她终于是又回家过了一次新年。她看着样貌不变的老房子,面容一点点老去的亲人,回来的时候有种长途跋涉后的松懈。可她没想到,这么多年,她甚至不再适应家里的气候了。南方比她的记忆里还要冷,她这些年习惯了北方的空调,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湿冷。她这个当年被小李戏称的“小南蛮子”,在这些年的北方生活里,学会了做包子,蒸馒头,习惯了每天米糊就馍馍的饮食,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家乡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只剩下了一口地方话。

那家乡还算得上家乡吗?她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她的家乡,在她的一遍遍念叨中,走进了女儿的心里,也成了女儿心中的家乡。女儿随着他们这些年从北京到北方,反而是小时候偶尔回一次的南方,成了印象里最美的地方。她也记得母亲说过的那些故事,那是母亲的青春,她有时候,能听出来母亲对老家的怀念。于是她把这些写下来,全当纪念,一个她祖辈口中的家乡。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3年《光影中的百年中国》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重拾身边 | 李悦:长辈们的北漂与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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