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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凤群×戴瑶琴×周洁茹：多数女性的痛苦被吞回去了，而极少数跑了出来

2023-11-11 19:2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月下》是将一座城市与一个人物进行交互性叙述的长篇小说。它用一个城市的繁荣、东迁及停滞和一个人物的生长、疼痛与自省，完成对一个时代的记录。城市与人物是一对生命共同体，城市化的背后是关于人的成长，人在飞速发展的城镇化进程下不断调整姿势。

李凤群笔下女性的日常生活，蕴含着关于救赎与重生、反叛与和解、爱与自由等内涵，触及当代社会生活前沿，使这部作品展现了广阔的社会景观和时代视角。

《月下》

李凤群著

镜像×大方 2023年1月

11月4日，在常州《月下》分享会上，李凤群与作家周洁茹、评论家戴瑶琴一起，回忆了自己在常州度过的青春岁月，重温《月下》的创作故事和作者的心路历程。

01丨一个女性，从渴望“被看到”走向自我接纳

李凤群：关于《月下》的创作，我有两个原因。在写《月下》之前，我是写大小说的，所谓的大小说就是写家族，写历史命运，比如《大江》《大风》《大野》《大望》。所以认识我的人就一致认为我不会写小小说，不会写女性喜欢写的小说，这个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现在电视上经常就播放一些大女主的电视，逆袭、成功之类的，我不反对这样的东西，我想表达一下真实的人生，比方说一个人一辈子经过哪些地方，见证过哪些事情，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凤群

我在常州清凉路附近生活过，先在常州服装厂工作，那里是清凉路25号，又因为写作被送到常州教育学院去读大专，那是清凉路的50号，毕业以后在三株集团工作，也在清凉寺巷子附近，来来去去也就短短的几十米路程。

清凉路街景

实际上，这条路是很多人一辈子也无法逾越的。我非常想把这个巷子里的姑娘的命运写出来。我在那里面认识了好几个姑娘，开理发店的、本身家就住在巷子附近的，以及租房打工的，这个是《月下》的缘起。当然，《月下》的月城是不是常州，或者说在书中我有没有表达出我对于常州的感情，就有待读者发现和理解。

戴瑶琴：我应该算是《月下》的第一批读者，《月下》雏形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看了这个作品。每个朋友读这个小说的时候，肯定会被小说的第一句话所打动，“余文真多么渴望被看见”。《月下》讲了一个被淹没在人群中的一个普通女孩，她发出的声音。

戴瑶琴

如果我们单纯来看《月下》的话，它其实写到了一个人的两种需求，一个是她多么渴望被看到，一个是她多么渴望被听到。

刚开始的时候余文真用了很多种方法想让人家看到她，但余文真的母亲告诉她不要有那么多的想法，不要被看到，就这么过一辈子。余文真她最大的心理伤害和最大的一次打击其实来自于她母亲对她的否定，紧接着她做了一系列的努力想被看到。小说中的男主人公章东南也帮她实现了一个愿望，就是通过他的训练和辅导，让余文真能够被看见。但每一次余文真和章东南相处的时候都得偷偷摸摸的。这就给我们一个结论，余文真她确实被看到了，但是她是一个隐身的人，她是沉默的，她没有被听到。

余文真想被看到的时候，她的母亲不让她被看到；当她想被听到的时候，她的爱人不让她被听到。她一直在努力被看到、被听到。最后我们会发现她经过反抗之后，获得了一种释然——她觉得我不需要强求自己被看到或被听到，这是一种女性的觉醒和成长：不需要依赖外界的认可和接纳，我首先得对自己进行理解和接纳。

我们的人生当中，我们身边有很多这样的女性，经历着“被看到”和“被听到”的过程。这本小说它其实写出了这样的一段探索的心灵之路，在写女性的成长过程当中，她用的这样的路径给予大家阅读的力量。

李凤群：我听入神了，我确实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解读。有很多的评论家谈这个小说，但我是第一次从这个视角来讲“被听到”是如此重要，振聋发聩。

我在小巷子里面生活过，小巷子里面很多母亲和女儿之间有一种像猫捉老鼠的游戏，孩子要做什么，妈妈肯定是要把她拉回来，拉到她认为的正确的道路上来。在所谓的正确和所谓的规范里面，这个女孩子被固定住了。

余文真少年时光身处的巷子非常的狭窄，狭窄到左邻可以看到右舍的餐桌上的菜，晚上在床上能够听到邻居家吵架、洗碗的声音。在这样环境里面生出来的孩子，她有一种特殊性。母亲训练了余文真不被看见的习惯，把自己隐藏起来的性格，那么到成年以后她的渴望就开始生发出来，当然她的爱情导致她最后不被听到，她之所以不被听到，跟她的平凡和道德感有关系。

但我通过这本书想要表达的是：平常心是我们一定要牢牢把握住的准则，不要被所谓的梦幻般的大好前程所惊扰、所左右，过我们平凡踏实的每一天，比虚幻的昙花一现的那种感觉要实在和重要得多。我当时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一个初衷。

02丨女作家间相互“看到”和相互“听到”的友谊

周洁茹：我们女性作家互相是能够看见、听见的，是能够深深共情的，我每一个触觉，我都在看你们，都在听你们，所以我是清晰地记得你的。包括后面凤群要去写作，我表现得好像很冷淡，但是你不知道对于我来说，我能跟你说了一句，“你去写”，这已经是我全部的力量和深情了。

周洁茹

李凤群：太微妙了，在恰当的时机我看到了洁茹的书，我发现我认识的人在作家这个行业里面，并且成功了。我认识的人写的书和一本遥远的书带给我的感动和激励，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周洁茹：跟凤群的写作截然不同的是，我的写作是一种即兴式的、碎片式的短篇，我长篇写得比较少。当知道你要写一个长篇的时候，我说“你去写吧”，现在觉得这句话太太有意义和价值。所以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凤群的每一本书、每一个字都带着“你去写吧”的力量。

03丨真正的生活没有那么多戏剧化情节

戴瑶琴：大家在拿到这本书的时候，可能会看到这句话——“中国式的《包法利夫人》，一个平凡女性和世界的对峙和对话”。但是我想说，这样的话离我们普通读者有点远，大家可能不知道包法利夫人是一个怎样的状态，也没有太多的机会去和世界进行一个对峙和一个对话。

大家翻到封底，我觉得这句话是对我们普通的读者是有启发性的，这是凤群自己写的话，“多数女性的痛苦被吞回去了，而极少数跑了出来”，这个就很直白，告诉我们这个女性她到底是该怎么做的。她写到是余文真从哭泣，到低低的怒吼，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这是女性的心理建设的三个过程，从哭泣到只敢独自低低的怒吼，到最后勇敢发出声音。

《月下》这本书在写性别，在写两性关系的时候，是有自己的特点的。我想给大家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不知道在座的朋友有没有比我年长一些的，你们记不记得我们在90年代看过一部电视剧叫《外来妹》，当时是在中央台放的，应该算是爆款剧了，那时候我上小学的时候看电视剧，是我们改革开放之后写特区建设的很重要的电视剧作品。

那么在这部作品在塑造两性关系的时候，有很重要的一笔：就是有一个香港老板叫江生，然后女工叫赵小云。我们在看的时候会发现，江生其实是利用了赵小云，赵小云她是一个女工代表，然后江生不断培养她，给她机会，让她成为自己的副手。那么这时候我们可以看出江生的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是用赵小云去对抗其它的女工群体，第二个是他把赵小云作为他和内地之间连接的重要纽带，因为他是作为一个港商来投资的。我们看过可能就忘了，也没有人再去开发这个故事。

但是现在有个很重要的话题，我们讲中国式现代化。讲中国式现代化的时候，我们很重要的一段经历是写改革开放40年，看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又重新想到了这个电视剧的时候，它恰恰讲了一个男性塑造了一个女性，这个女性原本是他利用的工具，最后她真的脱胎换骨了，站到了他的旁边，跟他形成了对峙关系。

当我看到《月下》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想到了这个电视剧，我想告诉大家这部电视剧是对这种写法的一种升华。余文真和章东南绝不仅仅是情侣的关系，他们还有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余文真一直没有被看见，但是她在章东南的训练下，章东南让她干嘛？让她去学习，让她去了解各种知识，让她去学习各种礼仪，余文真在他的培训下越来越好、越来越丰满。到最后她能够有对抗章东南的力量，这个时候余文真她不甘心沉默了，她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她就是现在的赵小云。

凤群写到了两性力量的关系，学生被培养起来了，而章东南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依然是把余文真当作自己的学生，对她有一种控制，但这个女性她自己已经完全可以独立了，完全可以超脱这种控制了。

这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两性的细节关系，和我们平时看到的作品中书写的是不一样的。平常的作品更多把力量的焦点放在情感的表述上，但其实这个作品它不是一种情感拉扯，它是一种个人的成长。余文真作为女性的探索过程，它是个人的成长过程。

我们在讨论现代化问题的时候，我们关心这些古城女性的一个成长史的时候，我们应该看到更多丰富的侧面，看到了她们怎么去成长的，怎么一点一点站起来的过程，这是特别有力量的一点。

李凤群：我太触动了。在小说的结尾，章东南变了一个姿态出现的时候，很多人觉得不痛快，因为按照我们正常的逻辑，余文真要给予章东南重重一击，但是小说里面没有，甚至余文真带着一种非常怜悯的心情起身离开。

我现在听到了瑶琴的分析以后我突然就明白了，一个人的真正的成熟成长，其实最重要的是要抛开一种偏见和仇恨。在成长的过程当中，章东南当然是施暴者，但是章东南在余文真的觉醒的过程当中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这个作用是别人无法替代的。

现场读者们

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力量是来自于人的淡然。为什么好人是慈祥的，因为好人没有仇恨；为什么智慧的人是平静的，因为只有平静是智慧。我觉得小说唯一的成功的地方，是让余文真真正安宁下来，就让所有的灰尘落于大地上，平静下来。

你以为作者能够掌握这个人物或者这个故事的结局吗？其实不是的，她连她的过程没法掌握，她连她的命运没法掌握，她连她两个人最后变成仇人还是陌路人，也没有办法——人物最后有自己的走向、自己的兴趣、自己的路、自己的方向。有时候人家说你画上最后一个句号，你的作品完成了。其实不是这样的，是你遇到了知音，遇到了好的读者，她们会让你的作品生发生发再生发，发出一种新的能量和热量。

04丨时代之变、历史之变、心灵之变的融合

戴瑶琴：00后孩子在读《月下》的时候，她们无法理解章东南变谦卑，原来是这么一个趾高气昂的人，到最后在余文真面前反而是弱势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力量对比。而且她们还不太理解的地方是余文真不会对章东南施以最强烈的报复，仅仅是通过一些电话的方式，她们觉得这个不是致命的一击，所以她们不理解这个过程。

章东南的怯懦和余文真的坚强，反而是一种生活的常态。生活没有那么多特别戏剧性的东西，突然这个男主人公要强硬反击，或者女主人公再致命一击，不是这样的。大多数时候是大家通过自己的心理建设和心理觉醒，强化自己各方面的力量而去化解这些东西，反而这个是生活的常态。

我在读这个作品的时候，我摘录了很多的原文，其中还有很多内容是和我们国家现代化建设是密切相关的。大家看到这本书的各种宣传，可能会觉得是一个女性主题的小说，其实不是的，它是反映社会和历史的有深度的作品。

我推荐大家去读凤群其他的长篇小说，凤群是有创作的设计和规划的。和《月下》一样写女性的成长、女性的学习、女性的训练的是一个中篇——《天鹅》，《天鹅》的女主人公叫朱利红，后来叫朱利安，她其实就是余文真的前身。她已经经过了中篇的训练，那么到《月下》的时候，她人物会打磨得更加丰满。《天鹅》同样也写了社会发展和社会变迁的，这也是凤群创作的一个特色。

大家可以跟着凤群创作思路的演进看《大风》《大野》。《大风》《大野》《大江》和《月下》这个是一个线索，这一条路其实是凤群对于我们中国的建设、中国的乡土的探索之路。这是她作为江心洲出来的人，她对于乡土的一种思考，一种心灵之变，她把时代之变、历史之变和她的心灵之变融合在一起。所以我们不能断裂地看《月下》这个作品。《月下》写余文真父母的工厂倒闭，在《大野》中可以找到呼应的，又比如说她在写余文真的爸爸再就业，她在《大野》当中写到父亲角色时也有再就业的过程，所以她对于社会的思考是演进的。

作家不是停滞不前的，她对于同个问题有着再推进、再思考。这个也是《月下》这个作品对于我们当下的文学的一个意义。这个作品它并不是凤群写得比较多的乡土题材，反而是个城市题材。但是无论是城市题材还是乡土题材，我们现在都在发生变化，我们已经不能再用原来的标准去要求一个乡土，或者再要求一个城市。所以《月下》这个作品其实是凤群对于城市发展的一个思考的呈现，同时它也是对于当下人心态的一种描摹、一种反思，甚至是对于社会上一些现象的批判。所以她的作品里面有历史性，有时代性，这个是我们不能忽视的。这部作品也不能仅仅被认为是女性故事，女性只是一个切口，她要写的是我们整个的当下，它会击中我们的心灵。

“每一座小城都有无数个余文真”，用的词是“无数个”，是陷入人群当中的，所以这个也是小说的一个特色，就是作家能把自己沉潜进人群当中。我们现在有很多的作品它是隔着的，要么想着我上一代人怎么写，要么再去接近我下一代人去怎么写，唯独在向前向后的过程当中，遗忘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写。

李凤群：实在是太好了。所有的评价体系里面有一点我非常看重，就是一个作家有没有在自己的时代里面，我知道有些非常有才华的作家会往回写，写过去、写帝王将相、写发生过的定论的事情是非常讨巧和安全的。写当下、写没有定性的、写大家都不知道的才能够展现你的难度和韧性。我非常喜欢接受这样的挑战，我认为这恰恰也是小说的难度，你有没有嵌入到你真正的生活里面去，你有没有好好去建造这种有血有肉有灵魂的这样一个房屋，我始终认为这个是最重要的，也是最耗费心力的，也是很多的时候是不被理解的，因为你很容易出错。

比方说小说里面就看这个月城，当时这些人生活在巷子里，所有的人都在等着拆迁，后来如愿以偿拆迁之后，时代的大轮已经滚到别处，城东已经开发出来了，开发的进程是在月城生活的人没有见识过的，是那样的不知所措。70岁的老母就参与进来，拿出自己所有的钱，要到城东去买一个学区房给自己的孙子，很显然你看到小说结束的时候，也是我们房地产不太好的时候，也就是说我们用一生在追随着这个时代，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英雄。

作者致现场小读者签名

但是这个小说的难度就在这儿，你能不能有勇气去介入，去跟时代共进退，你能不能够有力量去进入到每个普通的人的灵魂里面去，去过我们每个普通人的生活。我看到很多读者就给我留言说余文真就像她自己，或者说像我的姐姐，像我的妹妹。也有人非常受我的气，就公开留言跟我说，你为什么不给她设置光明的未来？我想说的是，如果我们真真切切生活里面在这个时代里面，不逃离、不游离、不躲避，我们就是英雄，我们就成功了。

为什么《月下》里面没有大喜大悲，因为我的悲喜不在一个作品里面，在我创作的这20年里面，我用20年的作品阶段性地展示，当你读完我所有的作品的时候，你就知道悲喜全在，没有一个人会被怠慢，没有一段感情会被忽视，没有一个人的成长不被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