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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费主义时代,不存在真正的幸福状态

2023-11-13 12:2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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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指出,并不存在所谓的幸福状态,我们只有在满足了某个令人烦恼的需求时,才会获得短暂的幸福,紧接着就会产生厌倦感。一旦欲望的理由消失,欲望的对象就失去了诱惑力。然而,事实证明,消费市场比弗洛伊德更有创造力,它唤起了弗洛伊德认为无法实现的幸福状态。

想要缓解无聊,就需要花钱。如果想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幽灵的纠缠,达到‘幸福状态’,就需要大量的金钱。欲望是免费的,但实现欲望,进而体验实现欲望的愉悦状态,需要资源。”

——齐格蒙特·鲍曼

01

什么是“消费者社会”?

说我们的社会是一个“消费者社会”,相应的,之前的那个社会(上一章中描述的现代社会的工业化阶段)可以称为“生产者社会”——尽管人类自诞生起就从事生产,并将持续生产直到人类灭亡。之所以称之为“生产者社会”,是因为那时人们主要以生产者的身份参与其中。社会塑造其成员的方式由社会分工的需要决定,社会希望其成员有能力和意愿参与社会分工。在当前这个近现代(late-modern)、次现代(second-modern)或后现代(post-modern)阶段,社会主要要求人们以消费者的能力参与其中,首先依照“消费者”角色需要塑造其成员,并期望他们具有消费的能力和意愿。

从生产者社会到消费者社会的变迁带来许多意义深远的变化,其中最重要的涉及人们被培养、训练以符合社会认同要求的模式,也即人们融入社会秩序并获取自己一席之地的模式。

02

成为“消费者”意味着什么?

顾名思义,消费者是消费的人,消费意味着把东西消耗殆尽:吃穿用度,或以其他方式满足自己的欲望。我们所处的世界,绝大多数情况下,金钱是满足欲望的桥梁,所以作为一个消费者通常也意味着,占有那些注定要被消费的东西:付费购买它们,使其成为自己的专属财产,禁止其他人未经许可使用它们。

消费也意味着毁坏。在消费的过程中被消费的事物将不复存在。它们或者在物理上湮灭,如被吃掉或耗尽;或者被剥夺了原本的吸引力,无法再唤起欲望,如被过度使用的玩具或频繁播放的唱片,不再适于消费。

03

“消费者社会”在期待怎样的社会景象?

理想情况下,消费者立刻得到满足——消费应该立刻带来满足感,没有时延,不需要旷日持久的技能学习和准备工作;而一旦消费行为完成,这种满足感就应该尽可能快地消失。如果消费者无法对任何目标保持长期关注和欲望,如果他们没有耐心、焦躁、冲动,尤其是容易激动,又同样容易失去兴趣,“即时满足”就达到了最佳效果。

如果欲望不用等待就能充分满足,消费者的消费能力可能会远远超越所有先天、后天的需求的限制,或超越消费品物理耐久性的限制。一直以来需求和满足需求的关系或许会翻转:对满足感的期待或期望会先于需求,并总是大于现存需求,但又不至于大到使人失去欲望。事实上,越是陌生的需求越具吸引力,能获取的未知生活体验会带来大量的乐趣。前所未有的新鲜的兴奋感,就是消费者游戏的秘密。

04

为了使这一景象成真,“消费者社会”会对“消费者”做些什么?

想要提高消费者的消费能力就不能让他们休息。他们需要不断地接受新的诱惑,持续处于永不枯竭的兴奋之中,持续处于怀疑和不满之中。诱使他们转移注意力的诱饵需要肯定这种怀疑,同时提供一个宣泄的出口:“你以为这就是全部?好戏还在后头呢!”

人们常说,消费市场诱惑了消费者。但要做到这一点,成熟的、热衷于被诱惑的消费者也必不可少,就像工厂老板能够指挥工人,是因为存在遵守纪律、发自内心服从命令的工人。在正常运转的消费者社会中,消费者会主动寻求被诱惑。他们的生活从吸引到吸引,从诱惑到诱惑,从吞下一个诱饵到寻找另一个诱饵,每一个新的吸引、诱惑和诱饵都不尽相同,似乎比之前的更加诱人。他们生活于这种轮回,就像他们的先辈,那些生产者,生活于一个传送带和下一个传送带之间。

对那些成熟的、完全合格的消费者来说,以这种方式行动是一种强迫症、一种必需品;然而,这种“必需品”,这种内在的压力,这种以其他方式生活的不可能性,却以行使自由意志之名展现在他们面前。本来是市场选择了他们,并把他们培养成消费者,剥夺了他们不受诱惑的自由,但每次来到市场,消费者都觉得自己在掌控一切。他们可以评判、评论和选择,他们可以拒绝无限选择中的任何一个——除了“必须作出选择”之外。寻求自我认同,获取社会地位,以他人认为有意义的方式生活,这些都需要日复一日地到访消费市场。

在现代性的工业阶段,一个事实不容置疑,那就是每个人在拥有其他身份之前,首先必须是一个生产者。在现代性的第二阶段,即消费者的时代,这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变成了:人首先要成为消费者,才能再拥有其他特别的身份。

05

“消费者”为什么会在当下“被制造”?

产出不断下降、订单簿空空如也、商业街门可罗雀,这些都被归咎于消费意愿或“消费者信心”的不足(消费者信心意味着消费者通过信贷消费的欲望强烈到足以压倒对破产的恐惧)。解决所有麻烦、重获转机的希望被寄托于消费者重拾他们的义务——再次购买,大量购买,不断购买。

在“前现代”,社会定位(social placement)是一种传统的、归属型的机制,它相对直接地要求“人以群分”,达到但不超越由他们的出身决定的“社会分类”标准。拆解了“前现代”之后,现代性赋予社会个体“自我构建”的任务:自行构建自己的社会身份,即使不能完全从零开始,至少也要从当前的基础开始。个体的责任在过去根据社会定位清晰地界定:贵族、商人、雇佣兵、手工业者、农场佃户或农场工人。现在,人们需要选择自己的社会定位,并使这个定位得到社会的认同。

最初,工作是承接这份新责任的首要工具。工作技能、就业场所以及职业规划是人们努力构建的社会身份中最主要的决定因素。一旦选定身份,人们就终其一生去构建这个身份,终其一生于他们的工作、职业或事业。社会身份的构建是平稳的、持续的,需要经历一系列泾渭分明的阶段(难怪要用“构建”来描述“社会身份”的实现),人们的职业生涯也是如此。职业生涯的稳定持久和人们贯穿终身的社会身份构建非常契合。

今天流行的口号是“灵活”,这个越来越时髦的概念代表的是一场几乎没有任何规则的雇佣和解雇游戏,而且在游戏进行时,单方面就可以随时更改规则。

沙滩上无法建立牢固的城堡。简而言之,在工作的基础上构建终身身份,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至少在目前,除了少数高技能、高特许职业的从业者外)是死路一条。

然而,这个意义重大的新转折,并没有被看作一场大地震或一个生存威胁。因为对身份的社会认同也发生了变化,老式的职业生涯变得不再合时宜,且与新身份的任务和要求完全脱节。按照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精辟的警语,所有的文化产品都被设计为具有“最大限度的影响力并且可以瞬间废弃”。在这样一个世界,终生构建一个提前设计的身份确实会带来麻烦。正如里卡多·佩雷拉(Ricardo Petrella)所言,目前的全球趋势是“通过大幅减少产品和服务的寿命,以及提供不稳定的工作(临时的、灵活的、兼职的工作),将经济导向短周期和不确定的生产”。

文化潮流前赴后继地涌进浮华的公众市场,又迅速过时,变成荒唐滑稽的老古董,衰败的速度比获取注意的速度更快。因此,当前的身份最好都只是暂时的,人们只需轻轻地拥抱它们,确保一旦放手它们就消失不见,以拥抱下一个更新、更鲜艳或者未曾尝试的新身份。更确切地说,身份是多重的:大多数人的生命旅程中可能都散布着遗失或遗弃的身份。每一个后继的身份可能都是不完全的、有条件的,因此,如何避免身份的固化成为一个难题。“身份”这个词或许已经失去了效用,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它所掩饰的比揭露的更多。随着社会地位越来越得到关注,人们恐惧过于牢固的身份认同,害怕在必要时难以全身而退。对社会身份的渴望和恐惧,社会身份唤起的吸引和排斥,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持久、矛盾、困惑的复杂心态。

变化多端、无限创新、飘忽不定的消费品市场,可以很好地解决这类担忧。无论是耐用品,还是易耗品,从定义上来说,消费品就不打算永久存在,不可能提供什么“终身的服务”。消费品意味着消耗殆尽,时间性和短暂性是其内在特征;消费品遍体写满了死亡警告,尽管用的是一种隐形墨水。

消费品的这些特质和当代社会身份问题特有的矛盾性,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种和谐和共鸣。身份像消费品一样被占有,而占有是为了消费,所以它们终将消失。和市场上的消费品一样,对一种身份的消费不应该——不允许——熄灭对其他更新、更好身份的渴望,也不应该——不允许——妨碍人们接纳新身份的能力。这意味着,与其去其他地方寻找工具,不如将注意力集中到市场。“集合身份”(Aggregate identities),即随意地安排商店里能买到的、不太持久、容易剥离、可随意更替的标签,这似乎正是人们应对当代生活的挑战所需要的。

06

“消费者”与“生产者”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消费彻头彻尾是一种个人的、独立的乃至孤独的活动。这种活动通过不断地满足和唤醒、缓释和激发某种欲望实现,这种欲望通常是一种私人的、难以言表的感觉。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集体消费”。在消费过程中消费者确实可能会聚在一起,但即便如此,消费的本质仍然是一种彻头彻尾孤独的、私人的生活体验。聚集只不过凸显了消费行为的私密性,增强了其乐趣。

如果挑选商品时有其他消费者陪伴,或身处于充斥着消费信徒的熙熙攘攘殿堂,整个消费过程就更加令人愉悦。在人满为患的餐厅吃饭,在拥挤的商场或游乐园闲逛,都能体会到这种乐趣。在所有类似的场景中,被共同欢庆的却是选择和消费的个性,这种个性通过其他消费者的模仿得到重申和再次确认。若非如此,群体的消费行为对于消费者而言就没有任何意义。消费活动从来就与团结协作格格不入,也不被其影响,一切联结的努力在面对消费行为特有的孤独症时都束手无策。即使聚集在一起,消费者依然是孤独的。

07

在“消费者社会”中,怎样才算是“正常生活”?

消费者社会中,“正常生活”是合格消费者的生活,他们专注于从各种公开的机会中选择,以获取愉悦的感受和生动的体验。“幸福生活”的定义是:抓住很多机会,错过的机会很少,甚至没有,抓住最被人乐道、最被羡慕的机会,而且最好捷足先登,不落于人后。

消费世界不允许“无聊”存在,消费文化致力于消除它。按照消费文化的定义,幸福的生活是绝缘于无聊的生活,是不断“有什么事发生”的生活,新鲜又刺激,因为新鲜所以刺激。消费市场作为消费文化的忠实伙伴和必不可少的补充,能够防止烦躁、无聊、审美疲劳、忧郁、绝望或厌倦——曾经困扰富裕舒适生活的所有疾病。消费市场确保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因为“尝试过所有的东西”而绝望或沮丧,从而失去生活的乐趣。

弗洛伊德在消费时代来临之前指出,并不存在所谓的幸福状态,我们只有在满足了某个令人烦恼的需求时,才会获得短暂的幸福,紧接着就会产生厌倦感。一旦欲望的理由消失,欲望的对象就失去了诱惑力。然而,事实证明,消费市场比弗洛伊德更有创造力,它唤起了弗洛伊德认为无法实现的幸福状态。秘诀在于:在欲望被安抚之前激发新的欲望,在因占有而感到厌倦、烦躁之前替换新的猎物。永远不出现厌倦——这才是消费者的生活准则,也是切实可行的准则、触手可及的目标。达不到这个目标的人只能怪自己,并容易成为他人鄙视和谴责的对象。

想要缓解无聊,就需要花钱。如果想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幽灵的纠缠,达到“幸福状态”,就需要大量的金钱。欲望是免费的,但实现欲望,进而体验实现欲望的愉悦状态,需要资源。

08

是什么在为“消费者社会”的运行保驾护航?

是美学,而非伦理学,被用于整合消费者社会,确保其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并屡次拯救其于危难。伦理学赋予履行责任以最高的价值,而美学则把崇高的体验放在首位。履行职责有内在的时间逻辑,所以它把时间结构化,指引一个方向,使逐步积累、延迟享受等概念具有意义。但是,追求体验没有任何延迟的理由,延迟或许只会导致“浪费机会”。体验的机会不需要也没必要做任何准备,它突如其来,如果不立即抓住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即使抓住也会慢慢消逝)。你需要时刻准备去体验,没有什么特别适合的时刻,每个时刻都一样好、一样“成熟”。

对于合格的消费者来说,世界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巨型矩阵,包含着更强烈的感受和更深刻的体验。评判世间万物的标准是激发人们感受和体验的能力——唤起欲望的能力,这是消费生活中最愉悦的阶段,比欲望得到满足更令人陶醉。根据这些能力的差异,所有的人、物、事件被标记在地图上。最常用的地图是美学的,而不是认知的或道德的。

09

在“消费者社会”,阶层如何被划分?

选择的自由设定了消费者社会的阶层,设定了消费者社会的成员(消费者)绘制生活理想的框架,为他们定义了自我改善的方向,以及“美好生活”的图景。一个人选择的自由度越大,自由行使的选择权越多,他/她在社会阶层中的地位就越高,获得的社会尊重和自尊就越多,距离“美好生活”的理想也越近。

问题在于,在这个美学标准至高无上的世界里,那些令人厌恶的工作未能保留过去假定的道德价值。只有未经消费者社会改造、尚未皈依消费主义的人才会心甘情愿选择那样的工作,满足于出卖劳动力勉强生存(来自贫穷国家的第一代移民和“外来务工者”,或四处寻找廉价劳动力的外来资本设立的工厂中雇佣的贫穷国家居民,都可以归为此类),其他人只有在被迫的情况下才会接受那些无法提供美学价值的工作。曾经隐藏在工作伦理外衣下的粗暴胁迫,今天赤裸裸地、毫不掩饰地显现出来。引诱和唤起欲望,这些在消费者社会中无比有效的整合/激励工具,此时也只能束之高阁。为了让那些已经皈依消费主义的人去从事那些经不起美学考验的工作岗位,必须人为地重新创造一种没有选择、迫不得已、为最基本的生存而奋斗的处境。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扯上什么崇高的道德救赎。

▲齐格蒙特·鲍曼(波兰语:Zygmunt Bauman,1925.11.19 — 2017.1.9),波兰社会学家。1971年因波兰反犹主义被迫离国前往英国定居,成为英国利兹大学的社会学教授。鲍曼因将现代性、大屠杀以及后现代消费主义联系起来而广为人知。

文字丨选自《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英]齐格蒙特·鲍曼 著,郭楠 译,上海社会科学院,2021-09

编辑丨Cycle

原标题:《消费主义时代,不存在真正的幸福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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