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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同道若痴

王韧(上海广播电视台纪录片中心首席顾问)
2023-11-15 13:5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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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林为许若痴做的纪念短片(01:01)
知道人生每个阶段都不一样,但还是没想到我的这个阶段竟如此密集地遭遇离别,特别是有几位比我年轻得多的同行的离去,让我扼腕心痛。技术中心的只有39岁的郝煜,新闻中心的摄影师弓毅59岁……能叫出名字的还有好几个,无论是同事还是社会上的同学和朋友,得知他们离世,心是痛的。是否是这一生工作生活节奏太快的缘故,心痛之余,突然会感觉到他们都是熟悉的陌生人。

尽管你能大概地说出一个轮廓、一个印象来,甚至还很有情感,引为知己,但细细究来,还是不甚了解。比如弓毅,1990年代上海影视合流到了东方电视台,还有一年就要退休了。他身上有一种科影厂的传统,谦和、认真、温文尔雅,我还时常想着有一天能与他合作一把。但你并不了解他的喜好、他的家庭、他的健康状况等等。其实,即使听到不甚熟悉的人离世,我也是心痛、伤感的。因为到了我这个年龄,已经理解每一个个体都是一个独立完整的生命。

然而,当刚刚还在一起的人突然离世,更有扼腕的悲恸在心中泛起,痛感人生之无常。前几天还在苏州河边漫步聊天,还在一起吃奥灶面,刚刚还通了电话相约再讨论一次纪录片创作的方向、构思和选材的朋友,却突然阴阳两隔,永远地走了!

他叫许若痴,芸芸众生一凡人。

许若痴

他是我的同道。这一次他受邀担任历史文化纪录片《大江南》第二集《江南五千年》的导演。然而他死了,无人知道。他的大学同学汪昶在微信运动的计步上看到他两天的步数都是零,顿感有问题。破门而入,发现编辑用的工作电脑还开着,他却倒在了地上。大概是心脏猝死。一只陪伴了他十年的大狗不停地挠门,整整两天。

他毕业于安徽工程技术大学工艺美术系。这是我去淮北为他送行才知道的。我们相处的机会很多,却很少一起吃饭,我也知道他好酒,却不曾和他喝过酒,但我是真正因为同道,所以我写“同道若痴”。我喜欢若痴这个名字,一天我跟他说你父母是真有文化,否则不会为你取若痴为名。他答:“不就是一个名字吗”。直到这次去淮北,我才知道他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父亲曾经做过淮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他们兄弟仨,哥哥叫若林,弟弟叫若愚。

他葬在了故乡的相山上。

他从天南地北赶来的同学告诉我,他们都爱他。他在大学里组建了一支摇滚乐队,他是主唱兼吉他手。半夜里他们饿了,老翻墙出去偷老乡的瓜果,后来被老乡追,再后来竟和那老乡成了好朋友。他酷爱体育,足球踢得特别好。他还写得一手好字。然而一切我都不知道。是他从未说起,还是我根本就无暇了解?这竟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2000年夏天,东方电视台9楼的机房里。说是来了个新的技术员,专门做三维、动画,反正是高难度的特效。第一眼看去跟一般的技术员不一样,身上有种艺术的气质。我跟招他进台的技术部领导沈坚清开玩笑说,侬有眼光!技术员里来了个艺术家,看来电视台要变天了。

那时,东方电视台有一台数字绘画箱,是当时国内最为高端的特效合成软件、运行在SGI工作站上的 Flint,为全国电视台唯一。机器原是为东视新闻购置的,但操作上一直存在着问题。许若痴就是为此被招进台的。为什么是他?招聘他的沈坚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大概是凭印象。而我凭印象认为他是搞艺术的。有一次他说要让我看他的一幅油画,画没看成,却留下了他是画油画的印象。这样的人怎么做技术员呢!

大概有两三个月,我看见他一个人在那里,操持着那台机器,从来不说话。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见过两个完全靠自学的人,第二个人年轻,是在今天的网络环境下自学的,遇上任何问题都可以在网络上获得解决。但2000年的时候,网络没有今天这么发达,许若痴完全是靠一本很厚的英文书。后来每一次最高端的设备来了,都是他首先学习,而且全部是自学。那个时候他还为电视台掌握了另外两种“新式武器”,其中一个是今天电视校色领域使用最广的“达芬奇”。

我们第一次合作就是修改纪录片《民族魂》。这是中国电视史上第一部鲁迅传记。他掌握最先进的特效,但是他给我重做的片头却看不到任何的特效。他做得非常简单。声音是当年为鲁迅先生送葬的亲历者唱的鲁迅先生的挽歌,是当时已经80多岁的孟波先生苍老的声音唱的挽歌。画面就三样:鲁迅头像的雕塑,当年沈钧儒写的“民族魂”三字,还有实拍的一团火。大家都说简洁大气。显然是他的处理,质感非常强烈,是我感觉最重要的东西。就这样我们亲近起来,开始了交往和友谊。

就在他进台的时候,徐冠群也来了,俩人竟是老乡。我突然发现他们两个人都有一种一般人身上少见的特征。这是一种品质。我曾说“你和徐冠群是徽骆驼”。这是我在书上读来的,“徽骆驼”是历史上形容徽州人的一种叫法。骆驼有耐力,耐饥耐渴是踏实苦干的一种象征。胡适就被这种精神感动过,他说“努力做徽骆驼”。实际上我说的徽骆驼,是指他们做人做事的态度。这里面有一种执着,甚至是执拗,或者说是不放弃的一种品格。但是你在他的嘴里永远听不到他的执着,甚至他的态度。

平时我们很少有互动机会。原因是不在一个部门,各自忙,不停地忙。有限的交流中他话很少,更不会谈自己了。今天想来这是他一辈子的样子。

2005年,我和他,还有徐冠群、秦敏一起参加了央视的《抗战》。片子讲述我们民族历史上最为苦难而伟大的民族解放战争,他担任第三集《共赴国难》的导演。《共赴国难》主干是淞沪战争。这是国家电视台一次全景记录全民抗战,第一次写正面战场,第一次在国家电视台采访这些淞沪抗战幸存的老兵。

回忆起来,我最为感叹的是他采访这些抗战老兵的画面。他对他们的采访,可以说完全打破了当时美的、甜腻味的电视语言,他把那些老兵就放在他们生存的环境中,而环境非常简陋、破败。每一个老兵脸上堆满着岁月沧桑和他们的生活环境,都是强烈的信息。我到今天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十几位抗战老兵。当时很多人说,导演很前卫。他也不置一词。但我自以为了解他,我就说,他是艺术家。他对整个拍摄、剪辑的过程,就是一句话:这些老兵,你看见他们,简直了!这“简直了”三个字一般的人不知道啥意思,我知道。后来他拍摄的这些抗战老兵的素材捐给了崔永元口述史中心。

在第三集的结尾,他用的是一张牺牲了的年轻战士的照片。这一张照片他竟用了32秒。配了如下的文字——

这是一张充满稚气的年轻脸庞。6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已经无从知晓这个年轻战士的姓名和经历,也无法感知这个普通中国青年生前的种种快乐和忧伤。我们只知道,他是苦难的中国千千万万个捐躯的年轻的生命中的一个。

SMG成立后,几个台的技术部门也合并了。他从东方台调到了上视大厦。这是上海电视台最气派的一栋大楼,有30多层,他在15楼数码基地工作。我去看过他。一如既往,机房的椅背上永远搭着一件外套。但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辞职了,时间大概是2007年、2008年间。我大吃一惊,脱口就问:为什么?这么难以言表的事,他一句话回了我,至今不忘:“我已经把我看到老了。”他说,“每天上楼等电梯,看着电梯里人进人出,自己也随着人流走,突然想,一辈子就是坐着这台电梯,上楼下楼,上班下班。人生的一条道都看见了,没有变化,多可怕。”“多可怕”,就这三个字,我知道了他是谁。他是艺术家。他追求变化,不甘寂寞,不甘平庸。

离职以后,他还是一丁点没有谈过自己,他也没讲过如何在市场上接活交活的商业运作。他一定有喜怒哀乐,但从未有过半点言辞。我总是在为他担心。因为当年陈梁创建东方卫视,组建三个工作室,其中有一个王韧工作室。但这个工作室陈梁没有给一分预算。陈梁是理想化的,企图把我逼上市场。但怎么可能呢?那时没有市场,我更没有市场意识,只会干活。后来有人总结我这样的人不能走市场,因为总是在顽强地表达自己,常常把甲方和乙方的位置搞反了。许若痴是个艺术家,应该比我更甚。我不知道市场这条路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所以,他离职后我们感情更深了,惺惺相惜,在一起的机会也反而多了。我们后来合作了多部片子。改革开放30年《我们的选择》,他做第三集《壮士断臂》,讲上海这座老工业基地的转型的艰辛。50万纺织女工下岗,画面震撼人心,剪辑流畅而又沉重。

他剪的片子是他内心的叙事,也是他情感意念的表达,与众不同,常常有种沉重感。我在网上看到了他做的皖南工匠的片段,同样与众不同。在他的片子里面,我能听到里面似乎有一种千年的声音潜藏在里面。

人,是需要反思的,但这是我们这个民族中最缺的,很不容易。但是许若痴身上就是有这种高贵的品质。他是反思自己的人,因此他总是能突破自己的边界,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专业的、在自己的专业的艺术领域,一直在辛苦地突破自己。

他是个有深沉大情感的人,也许是这种情感搅得他不安分,不愿意重复自己。后来我请他参与《理想照耀中国》创作,负责片头和主题歌MV的创作。他的情感和他的创造力和艺术的审美再次让我欣喜,让我敬重。现在网上可以看到,是他的生命情感留下的纪念。片头简洁、甚至简单,但是沉重,感情深厚,大家都喜欢。

回忆起来,几乎每一次有大活,我都找他。当然有些救场救火救命的片子,我不会找他,因为时间太紧了,且多为因陋就简的创作,不能发挥他的作用,也不忍心。我也不愿给他添乱,毕竟这个艺术家靠市场生存。

这次和徐冠群一起做《大江南》,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邀请他做第二集《江南五千年》,他欣然应允。我问他现在的活怎么样,多不多,他从来不多说,就四个字,没问题,干!每次问都这样。他表现出跟以往一样的激情。当然每次都是我主动打电话约他。

我、他和徐冠群前不久就绕着苏州河走了大半天,将近两三个小时,聊《大江南》的事。畅谈节目的构思,拍摄的方法。最后结束了,他关心起我的身体:什么时候我带你去皖南转一转,你也休息一下,我们到时候再细聊。不久我又想他了,给他打电话,约了时间见面。我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闲着。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是,话音刚落,他竟然走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在工作中走的。

多年的合作,我一个明确的、不假思索的体会就是他是一个看见了人的艺术家。他在绘画、平面设计、摄影、后期编辑技术、电视导演等诸多方面都非常出色。

他似乎永远在思考,眼睛是永远是有神的,似乎在不知疲倦地在审视这个世界和周围的人。平时话很少,而且都是短句,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但就是能让你感受到他内心的干净、纯粹和追求,还有心中那种真情实感。

他在朋友圈发的文字也是他自己的写照。在一张从自己的窗户拍的晨景,清早的阳光洒在千家万户的屋顶上,他配了两个字:收工!

2023年8月8日,他在朋友圈里写下“人间忽晚,山河已秋。”

2023年9月6日,他为习瑞最后的视频配上文字“干净的灵魂永不妥协”。

他有诗人的气质,在转周云蓬唱的《九月》配的文字是,“我的琴声呜咽,我的泪水全无。”作家陈忠实去世时,他发了两张照片,文字是:“三秦大地失忠实,白鹿原上空茫茫。”

一天晚上,他惊讶地在《我是歌手》里看到了老崔。他写道:“他语无伦次地谈论着摇滚。没什么能抵抗时间和世事的巨变。心酸的是,那个时代的独立精神在我的视线里跪下了。”(2015年3月29日子夜)

他的微信名叫“细雨中呼喊”,这是余华在1991年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可惜我没有读过。如果读了一定能感受到余华的小说与他有哪些契合。但我知道的是,他深受文学的熏染。

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是,这样的一个人竟这样地走了,在他思想、艺术、技能各方面都最成熟的时候告别了尘世,带走了他的才华,他的情怀情感,也带走了他的豪爽和正义。

一个深深的遗憾,没有陪你喝过一次酒,总是劝你不要喝酒。你是永远的朋友。但如今只有怀念,只剩怀念。

若痴,你告别了人生,留下了我们大家无尽的哀思!

    责任编辑:张喆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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