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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身边 | 高竞舸 王祖钐 朱易:两位老兵的同一场梦

2023-11-18 18:3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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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老兵的同一场梦

作者 | 高竞舸 王祖钐 朱易

清河镇里的桃花源

“当时的感觉很真实,那一点都不像是一场梦,可现在想想,有些模糊了,确实很像是一场梦。”一位年近知天命的老兵漫不经心地点燃了一支烟,在宁静的山城春夜静静地小酌几杯,对着电视上放映的《人世间》,他的眼睛里似乎浮现出了那场梦的模样,对着面前的女儿讲起了儿时的故事。

那场梦自他有记忆时就开始了。他出生在山东,可却对山东记忆寥寥,让他记忆深切的,是他成长的地方——宁夏东岳山脚下的清河镇。那里既不繁华,也不拥挤,就像一个大山里羞涩的孩子,那么害羞,又有说不出的纯净。

他记得,他生活在一个很高、很漂亮的三层小楼房里,楼房的旁边,是一座很神秘的兵工厂——“695”兵工厂。那个兵工厂曾经是上个世纪60年代的一座三线兵工厂,主要用于生产一些军械原件,代号5233,在1969年5月份建立,所以大家都称它为“695”。这个厂子平时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小孩尤其不行。在他还是七八岁孩童之时,这个厂子在他眼里并非是一座神圣而庄严的机械厂,而是一座亲切而温暖的庇护所,这或许是因为他的父母都在这座厂子里工作,尤其是他那带有几分威严的父亲,在他眼里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他是人们眼中的高材生,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炮兵学院,学的又是炮兵这样的王牌专业,还自行修读了建筑系的内容,在那时是很了不起的。因为他有着军衔,所以随随便便就可进入那时人人羡慕的国企或者国家机关,过上人人心目中向往的“吃公粮”的日子。

不错,在那时,他也以为他能在父亲这样的光环笼罩下平平安安地长大,毕竟,他的父亲,那位形容伟岸的军人,太能给家人以安全感了。在“695”建厂之初,这位军人携家带口,响应国家“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号召来到了宁夏清河镇,这里原本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荒山野地,所谓“清河”,也不过是山中唯一的一条小溪。可即便是这样,他和其他来自全国各地的军人、工匠们,仅仅用了两年的时间便建好了厂房、家属楼、甚至还有家属区配套的小学、医院、电影院,还有那个年代不常见的幼儿园。那个厂房的设计图,还是他的父亲亲手绘制完成的。如此伟岸高大的父亲,在他的心中,就如同00后看待哆啦A梦一样,是个无所不能的英雄。

他就在家属楼里和来自辽宁、吉林、山东、山西等地的小孩一起长大,有着无忧无虑的童年,稍微懂事的时候,也开始感到骄傲和自豪:当时,他的家在一栋三层楼房的二层,据说那个楼里住的都是干部和高级工人,他的邻居叔叔曾是厂里最厉害的八级钳工,给他制作过很多有趣的小玩具,他总是喜欢向别人炫耀;他的父亲在来到这里不久之后,也顺利成为了基础建设科的科长,他的母亲很快也在厂房前的便利店找到了售货员的工作,他的二姐毕业后也来到了这里的厂房工作,一家人拥有令人艳羡的“铁饭碗”。由于这里享受国家的直接补贴,父亲和母亲的工资都比较高,他可以经常吃到那个年代其他小朋友不常吃到的好东西——牛奶、巧克力、饼干之类的。他的父亲作为一名军人,习得一手好枪法,因此总是会在休假之时去附近的山上打几只野兔或者野鸡,带回来给家里人吃。在那个物质普遍匮乏的年代,他们一家拥有的条件称得上是当地数一数二的了。他说,“695”厂的工人总是喜欢骑着自行车出去买菜、割肉,路上遇见熟悉的人总是喜欢主动打招呼,别人问:“干嘛去呀?”,他们总是会满脸洋溢着笑意,大声地说:“割肉去!”,当时,“695”厂的普通流水线工人都已经足够骄傲了,更不用说厂里的干部了。

听他说,他小时候最害怕的事情不是穷,甚至对穷都没有什么概念,他最害怕的,是父亲每天吃饭前的“拷问”,身为军人的父亲,总是会在每天吃饭时教他和姐姐一个生字,第二天吃饭前是要考试的,若是答不上来,轻则受到批评,重则挨戒尺。第二害怕的,就是父亲的书房,父亲的书房里摆满了各色书籍,大都是数学或者建筑一类的,还有一个摆放着各色图纸的书桌,小孩子被明令禁止进入书房;可是那各色的书籍、看不懂的图纸还有紧锁的柜门,对七八岁的孩子而言有着神秘而强大的吸引力,令人又害怕却又想靠近,他也尝试靠近过几次,但时不时会被抓到现行,所以总是免不了挨骂。

但小孩子总有属于小孩子的快乐,他的父亲参与建造的“清河俱乐部”,就是他的乐园。当时,为了服务在厂里上班的家属们,员工们申请修建了包含电影院、小卖部在内的“清河俱乐部”,电影院是露天的,其实是由一个棚子和一些简陋的电影设备搭建而成的,但在那个娱乐匮乏的年代,这是很多孩子和大人们的乐园。人们在晚饭后,总是拎着小板凳,成群结队、欢声笑语地走到屏幕前,抢到好的位置,也有妇女们抱着小孩,前来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闲话家常,所以所谓的“电影院”是很嘈杂的,但这也丝毫不影响孩子们沉浸在美好的电影世界里,他和他的姐姐也不例外。电影散去,他和姐姐一起归家,大街上总是荡漾着工人们的欢声笑语,偶有吵架拌嘴的,但大都是夫妻二人或是兄弟妯娌间的鸡毛蒜皮,大家看看笑笑也就过去了;也总有家属楼里的母亲在窗户边呼唤贪玩的小孩回家,他和姐姐也总能在母亲们的叫喊声中辨认出自家母亲,然后答应一声,加快脚步赶回家去。

那个年代,正所谓“出门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或许是通讯方式的落后,他能充分去感知周遭的事物,厂房的轰隆运转,河边的青蛙、天上的飞鸟、桥上的铁链、墙壁上的图画……这些都深深刻进他的心里。他也不用做什么事,作为父亲的儿子,他可以直接上清河镇的子弟小学,那时候考初中也不是很难,所以他拥有大把的时间去玩乐,清河镇“695”家属区,这个地方,给了他悠闲而富足的童年,说是那个年代的桃花源,也不为过。

辉煌的梦

儿时,他尚且年幼,只管玩乐游戏,尚不知何为抱负和志向,可他却亲耳听到过父亲的抱负,那是一个辉煌的梦想。他父亲儿时生在贫农世家,家中没什么祖产,二战时更是逃难逃荒中的常客,太爷辈们也曾四海为家。后来好容易定居在了山东,渐渐地有了些族人,可日子还是很穷。他父亲生下来时,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家中穷到几人共穿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他的父亲在儿时曾几次亲眼见到军人列队出城的威风模样,于是心里便暗暗许愿,以后也要去军校、做军官。

家里穷,于是去当兵、吃公粮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但那个时候,当兵有两种方式,要么是通过军队招兵,要么是通过专门学校的考试——这一般会招些有高水平文化知识的军人。他的父亲下定决心,绝不当目不识丁的士兵。于是焚膏继晷,孜孜求学,幸得同乡一位老师的指点,才补上了多年以来没有受过系统教育的数学和物理,终于顺利通过了考试。

他的父亲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成家之后,在孩子们面前也基本都是以严父的形象出现的,甚少在家人们面前表达自己,所以也很少向家人们提及他的抱负。听他的母亲讲,他的父亲在一次过年时喝醉了酒,回到家时才红着脸道出自己的理想:“我不想让咱们再挨打,不想我们过父亲那辈的苦日子,现在学那些个什么洋文、洋哲学,都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我就要踏踏实实学炮、学建筑,我要看到咱们有力气和拳头打别人的那一天……”这句话,也是他的母亲后来告诉他的,他也深受震撼。他不知道,他的父亲,这位冷峻严肃的老兵,心中竟有这样一番热血情怀。

他的父亲选择了三线建设,他义无反顾携家带口来到“695”,在这个小镇里,由于工作的保密性,这里的工作人员只能进,不能出,也就是必须永远待在镇子上,生病等特殊事由,需要请假批条子,涉密工作者还需要在监督员的监督下出小镇。而且其所涉工作内容必须对家人们严格保密,所以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和他的姐姐也只能待在家里,看着厂房的烟囱时不时冒出烟来,听着厂房机械的轰鸣声,听厂房从太阳升起一直轰鸣到太阳落下,等到那个熟悉而高大的身影回到家,脱下外套,摘下帽子,走进书房……这个地方,他的父亲本打算一直待到老死,待到他的梦想实现的那一天。

当太阳下山

他依稀记得,有一天,太阳快下山时,他的父亲回到家,面色凝重,满脸深沉的褶皱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沟壑重重。那天,“695”被告知,“军转民”了。所谓的“军转民”,就是军事生产转为民用生产,也就是说,他们之前引以为豪的军用机械生产基地,在这一刻,不复存在了。

这也是大势使然,三线建设的出现本就是为了应对中苏交恶和美国对中国东南沿海的威胁,虽然三线建设富了军械生产地,但却穷了其他地方的百姓。经费投入巨大带来的是军械生产力量的提高,随着军事力量的进步,渐渐地,一些军用机械厂开始走向“军民结合”的道路。“695”厂的改变则更为彻底,它直接由军用转为了民用。

这一改变意味着,曾经生产军械原件、威风凛凛的兵工厂,彻底变成了生产自行车零部件、造钢管的民用工厂,开始需要自负盈亏,国家也将不再提供原先那么丰厚的补贴。这一改变,让原先的八级钳工、炮兵设计师、建筑工程师一夜之间突然没了用武之地,他的父亲,也不例外。

当时,他的父亲依旧抱着总有一天,这里会由民用再次转为军用的想法,但是身边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都在提醒着他,不可能了……工厂里的工人面临大规模下岗,他的母亲和姐姐早早就下了岗,家中的收入每况愈下。与此同时,曾经热闹的“695”家属区渐渐变得没有人气儿:工人们大都陆陆续续地搬走,或是回老家,或是去临近的镇上找出路,那些曾经心怀热血、身怀绝技的青年如今已被岁月锤打地只想养家糊口、安然度日,那个曾经欢腾的电影院人也越来越少,街道上孩子的欢笑声也渐渐散去,虽然小镇的通行被彻底放开,但人似乎变成了“只出不进”。

他的父亲很幸运没有下岗,依旧是基础建设科的科长,只是这个时候的基础建设科已经变得名不副实:工厂里整天只能用很贵的军用原材料去生产价格低廉的民用自行车,卖一个出去要亏掉好几块,纵然是好钢好铁打出来的自行车,却无人赏识,这与他父亲的处境极为相似。没有人告诉他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没有人告诉他要去哪里,他面前的只有冷冰冰的厂房和一堆滞销的钢管、自行车……

虽然收入减少了,但好歹也能维持一家所用,他的父亲依旧兢兢业业地工作,依旧早上7点出门,晚上8点回家。早出晚归的生活节律没有被打破,一家人似乎还是在原来的轨道上生活着,只是环境有了一些改变。其实,他能看出来父亲的改变,他的脾气时不时会变得有些暴躁,在他答不上来父亲的问题的时候,父亲有时会大发雷霆,甚至对母亲说一些平时从未讲过的重话,随着二姐外出打工,家里少了个人,就更加冷清了。

唯一不变的,是父亲书房的桌子上还放着那一张张的建筑图纸,那些建筑和数学用书依旧被摆放在侧,只是因许久不翻而渐渐落满了灰尘。父亲伏案工作的姿势还如从前一般,只是稍见伛偻,眉头深锁,好像一直沉浸在深深的思考之中……

他在梦里,一直没醒来

小学快毕业了,他也渐渐懂了事,原本以为,这厂子的状况只是有些亏损,只要父亲做完这一段时间,去别的镇或是回老家找工作,都能养活一家的这几口人。可是或许,是岁月想要让他的父亲一直沉浸在那个火红而燃烧的梦里,所以,他一直没醒过来。

他的父亲本就因为长时间伏案工作,饮食不规律而有一些胃病,自厂子的情况每况愈下之后,他伏案工作的时间就更长了。一个平常的中午,母亲烧了鱼给一家人吃,父亲像是被一根小鱼刺卡住了喉咙,但当时包括他父亲在内的所有人都并未在意,父亲下午便正常去加班……待他下午放学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突然站了一堆人,其中还有很多父亲的好友,母亲的脸色惨白,就像刚出厂的钢铁一样面色冰冷,他心中既害怕又疑惑,最后才知道,原是那根鱼刺刺穿了父亲的血管,父亲本可以抢救回来,但却恰好遇到一个庸医将父亲的病情诊断为胃出血,一次极大的手术事故就将他的父亲永远留在了那个下午……

他的父亲还没来得及等到军工厂由民用再次转为军用,也没能在有生之年挽救他最心爱的兵工厂。他看着原本高大伟岸的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脸部没有一丝血色,平日里冷峻严肃的表情还保留着,只是再也无法开口教训他。但他依稀能感受到那位老兵神情中的坚定,他应该还留在他原先的梦里,在那段热火朝天的岁月里,做着一位军人、一位建筑师、一位炮兵该做的事……他还在做着那个梦,一直都没有醒来。

他的梦醒了

自打他的父亲去世之后,他的母亲就带着他们举家搬迁,回到了出生的地方。他的梦似乎也倏忽间醒了,在他搬离的前夕,“695”兵工厂的清河俱乐部发生了一场大火,也不知道为何起火,但是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快乐天堂被大火所吞噬,尤其是那个露天电影院,只剩下一些烧焦的棚布碎屑。那个小溪后来也渐渐干涸,子弟小学也由于学生数量少而不复存在了。他好像突然间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一个美好而短暂的梦。清河镇、子弟小学、俱乐部、厂房、小溪……这些似乎都是梦中的角色,一个个在他清醒之后便纷纷退场。

那一段热火朝天的岁月,在他的心中,始终是红色的,墙上的标语他至今还记得,眼前似乎还能浮现出当时的小伙伴、露天电影院还有热闹的家属楼,那个伟岸的身影似乎从未离开……十年之光阴,倏忽而过,十年后,他也已然成为了一名军人,他心中始终藏着年少时的那个梦,虽然那个梦已经醒了,但作为军人的他,始终明白那个梦的真谛,也始终怀念当时的岁月,于是他在当兵时,鬼使神差地选择了宁夏,回到童年的地方,也回到曾经那个热火朝天的奋斗之地。他的军人生涯比他的父亲更长一些,他也亲眼见证了他的父亲曾经没有见证过的那些景象,也算是给父亲的梦一个圆满的结局。

如今,他坐在这个宁静的山城中对夜小酌,与他身边的女儿讲讲他曾经的那个梦,那对军人父子的梦,那个家庭的梦,那个时代的梦。

我,他的女儿,在一个静静的夜晚,听着父亲和爷爷曾经的梦,这场梦,藏在清河镇厂房的废墟里,藏在遥远的机械轰鸣声中,藏在那段火热朝天的岁月当中,它属于两位军人的同一段记忆,却又属于这两位军人不同的岁月,诉说着一个已经快要被人们遗忘的故事……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3年《专题片及纪录片创作》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重拾身边 | 高竞舸 王祖钐 朱易:两位老兵的同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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