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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身形小的女生开始学剑道|三明治

2023-11-29 16:2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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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告诉我,要想打破游戏规则,你得先学会遵守它。这句话在剑道场上同样适用。剑道训练,男性居多,哥们儿们讲话稀里哗啦,时不时一句“操”,互相调侃“垃圾”、“是不是傻”、“废物”,我初听觉得好玩,听多了又有点尴尬。

我是在一年前开始学剑道的,以我的初步体验,剑道文化里的攻击性言语常表“进取”。道场上着装统一,服装色调一样,盔甲一样,面具一样,穿上道服、换上护具上场后,每个人都要呐喊一声(“气合”),此时无论是体型高大的男人,还是身形小巧的女性,都得显出自己那股子不灭的“杀伤力”。

这其实与我的性格相悖。我平时不喜欢也不擅长直面矛盾和冲突,一旦听见强势的人厉声说话,表面冷静,实则已经心跳加速、脑袋发懵,不知如何应对是好。我希望这种别扭可以透过外界的刺激、新技能的习得获得改变。恰好我的老公常德,在此时引我入了剑道。他是美国人,也是功夫迷,学过合气道、柔道、跆拳道、太极,这几年陆续又接触咏春、形意,练得不亦乐乎。由于中文不太好,他本想让我陪一节剑道课试试,顺便当翻译,却没想到我也挺喜欢,和他一起成了正式学员。

由于道服、口号、动作统一,我和常德在道场上经常分不清彼此,后来我发现身形大小是最明显的差异。而且作为女生,我在一群男性道友中间好似弱势,其实也有小而轻快的优势。唯一要克服的,是身形带给我的压迫和不自觉的怯懦,常常不敢往前。其实只要假装不怕,眼神直视对手,身体控制稳当,移动够快,就完全没有问题。

这也让我想到平时的自己,每当独身与男性共处于封闭空间,都会潜意识警觉,退到后面观察,并在心中预演如果这个男人是歹徒,突然向我打来,我怎么躲。如果我手里有一把雨伞,我会怎么挡和击打他?如果我手里没有工具,而他还好也空手,只是想占我便宜,假装不小心触碰到我的身体,比如胸部,我怎么第一时间挡住?还是不挡?万一来不及,他碰到了我,我会不会第一反应是羞耻到什么都说不出来?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可以想想道场里那套规则——好呀,你碰了我的胸是吧?那我也碰回去,比如自然地扇他一巴掌,然后送他一个鄙夷的眼神,让他羞耻。

城市人喜欢的运动中,瑜伽、跳舞较多,剑道听起来比较小众。人一旦成为“小众”,就更乐意持续下去,沾沾自喜于自己的不一样,这是我选择的一种骄傲。学剑道以后,我经常向朋友分享自己练习的视频和感受,直说解压。女生听完常常会笑而不语,但也认真听我讲完每一个招式或动作要点;男生的第一反应经常是说这项运动“有杀气”,以及开玩笑问我“练完要打谁”。我也和同事提起,他们会说“好酷!原来女生也可以练!”

亲友大都不知道我在学剑道。如果我妈问我最近在干什么,我会说在看书、看电影或者泛泛地说“运动”。我还没想好怎么和家人解释剑道,它用莆田方言来讲也有难度。想起小时候,我家门口是过村河,我经常在太阳底下和村里男孩一起玩水、爬树。后来到寄宿中学就剪了短发,分文理时,同宿舍女生说,“我选文科,大多数女生都选择文科,理科男生选的多。”我却要严肃地接,“我选理科,偏要看看女生可不可以学好。”——我总是在和自己较劲。

剑道的常态却不是与自己的斗争,而是与人对打。在护具服装都穿戴好的情况下,我也还是没有安全感,反而更强烈地感受到对手给予的压迫感,以及不可控的套路变化。也许在身经百战之前,我都会是局促和摇摆不定的。原地握剑转圈,拿捏攻打时机,而这总要与“持续被打”同步进行,我不得不学会,越挫越勇。

初学剑道如婴儿学走路,先“站”、“握剑”,再“挥剑”、“走步”,练习手脚协同,一步步来。一开始,我总要在镜子里检查自己的双脚,看左右宽度、前后距离是否合适。握剑也是一门学问,大部分时间双手握,左右手有分工。大多数人为右撇子,但剑道要求用左手扣撑住竹剑的重量,右手不用力,只起衬托与协助作用。这一开始令我不解,但渐渐地,我也发现它的巧妙之处。剑是竹剑,不伤人,但打到也会疼,如果用右手挥,容易使蛮力、惯性用力,显得笨重,对手早就看出了破绽。

接下来是对打,上台要赤足,两人对面站好,行礼,用腹部深呼吸、吐气出声,喊“气合”。进攻的部位都有专属名——面 (MEN)、手(KOTE)、腹部 (DO)、喉咙(TSUKI),打到均有得分。击打须用日语喊,一开始,我觉得这是一件羞耻好笑的事情,慢慢也不觉得了。时间越久,越觉得剑道训练有趣,新招式也好吸收,但面对强弱势差如何调整心态,还是有点难。尤其在一群不熟的男生面前,听到他们边练边爆粗,我还是不适,潜意识觉得这是一种冒犯。然而,有时候逼急了我也说。

有一次,我刚学“体碰切返”,它要求把剑举高,配合大步伐,携全身力量去撞飞对手。在我的竹剑马上打到对手的面(额头)的瞬间,对手会紧接举剑阻挡,迅速形成一个两剑交锋的局面,像西班牙公牛对顶,谁也不让谁。我似乎总是担心撞到对手会有什么后果,所以一“体碰”就卡壳,人呆一秒在原位,完全忘记下一步——“切面”,边前进,边挥剑“切”对手。“体碰!一遍,两遍,再来!”教我的老师叫C,他加大声音冲我喊。我的对手不耐烦嘶了一声“切~”,空调房里赤脚、面具、盔甲之下其实很闷热,加上高压,更是脑热烦躁。第三次尝试不得要领后,我收剑迅速一个回身,对着大门方向气合:“F*ck!”C老师愣了一下,说“没事没事,再来一次。”他话软,我于是深呼吸再来,这次通畅了。我冲向对手,完成“体碰”,接着继续往前不后退,直面冲突,人并没有起飞,不怕。

就在不久前,C老师还显得对我失去了耐心。他曾举着竹剑快步走向我,吼,“你看看你刚才那么打面,用的是哪一段?剑的中间了呀!啊?”他边强调,边用刚刚我打人的那一段竹剑中央狠狠地敲我的面,边敲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像、这、样!痛吧?”“我去!是挺痛……我记住了。”我心想。当着众人被骂挺丢脸,常德也没有跑过来保护我。但是咬咬牙,记住就是了。

前期我屡教不改,C老师对我极其苛刻,有许多瞬间,我既委屈想哭,又愤怒想甩脸出门,但还是坚持下来。有一段时间我讨厌C老师,凭什么他那么拽。对他看法改观,是因为看到他教学的负责和真本领。有一次,他示范大步伐打面,腰力组合,前脚后脚的瞬间发力跨出去,同时腰板挺直,整个人配合剑快速地飞到对手的面上。全场响起掌声。我也第一次感受到,优雅和准确是在大量练习后才有的体现。

我后来与C老师有了更多对话。我问他剑道年龄,他说已经练了十年多,我还问过他为什么学剑道,他说因为当年无聊,但剑道这些年教了他很多,比如戒焦戒躁。对话增多,也因为常德的鼓励。有时疑问当头,比如关于剑道考级的顾虑,常德因为语言不通,总让我去当“公关”,我就硬着头皮去。渐渐地,我发现C老师并没有那么难相处,每次回答都很真诚和具体,虽然他有自己严苛的一面。我在练习初期不得要领,不按要求做,他告诉我,“如果你只是想来玩玩,我们也可以奉陪,让你打得开心,但是有无突破、有无进步,我们不知道,反正你也无所谓。但是,我希望你可以认真对待。”这句话让我感到他对剑道学习者性别的无差异对待,我觉得很好。当然也很难。女生的柔弱,我并不喜欢,但是女生的弱而自强,又是我内心的一个种子,跟着我这一路生长。

最近,C老师的反馈更加温和了,不会吼,而是等对练完成拉我们到一旁,认真示范,语重心长。偶尔道场上出现新成员,会让我想起我们两个刚来的懵懂模样。新学员如果是女生,C老师会把带着换剑道服的任务交给我。想不到一年后,我也悄悄变成了师姐一样的角色。我有时还能浅浅协助新成员的入门指导,比如正确的握剑姿势。

还有穿衣。长期以来我都有被男性凝视的不适感,夏日穿短裤、露大腿时还觉得正常,但露出肚子就感觉不自在。一方面,我想要穿得美,我在常德面前穿短裙、低胸,随心所欲,但是出门在外连露个肚脐眼都很难。常德喜欢给我买漂亮的短裙和短上衣,鼓励我穿,他疑惑,“你为什么总是把自己的好身材完全藏起来?”我答,“大街上也没有女孩子穿那么性感吧?这会不会太性感?”他更加疑惑了,“你确定?”每次我们去逛商场,他还会指着这里、那里,说,“你看,她们女生好多都这样打扮,很普遍呀。”

所以,经过长期内外争斗,今年我终于准备好了:我要在学剑道时也穿得凉快。剑道场上的学员职业各异,有大学生,有音乐人,有游戏设计者,还有药剂师。剑道课时间多在晚上,大家基本是下了班来偷闲,着装比较常规,短袖、长裤的休闲模样。而我,斜挎一个亮黄色防水桶包,穿短牛仔裤、浅蓝色高腰短袖,肚脐高调露出。这身装扮从我在门口脱鞋、一推开玻璃门进去,看见大家虽然不语但欣赏的目光,就感受到有多不一样。我就在这目光中走进换衣间。至此,我成了道馆的一道短风景,经常随意凉爽着装。我也想好,男生们想看也可以,大体遇不到盯着看的,如有,那就白眼送回去。

那段时间还没考级,学习没什么目的,因而不怎么紧张。就像一剂日常生活的补给,我和常德在认真挥剑、移步的一两小时内,手机通常收起来,所以心在此地,精神集中,过后觉得清爽。课后,我和常德骑着电驴过江过桥,江面的夏日晚风袭袭吹满面,脑袋中关于白天的多想和工作的杂乱,随着挥剑清空。锻炼与精神集中,仿佛给自己一场晚间的心灵洗涤,或者魔法不隔夜的重置清零,第二天,哦不,第三个小时,一条下班后的睡虫,获得了静心口服的效果。

直到考级,一切都不一样了。考前我的紧张程度,简直和高考前不相上下。

考官引导对练时,我就感觉到不对劲。面罩垫的闷热升到窒息的程度,全身开始颤抖,我大口喘气,举手示意:我不行了!此时,脑海里播闪过一次在医院做肠胃镜,饥饿、口渴与恐惧牵发的呼吸不上来,而后几乎晕厥,医生给了我氧气瓶,接着我的医生舅舅从另一楼手术台结束赶过来看我,阿祖,怎么这么弱?他的语气是对一种年轻人身体竟这样虚弱的惊讶。

回过神后,我继续大口大口吸气。一定是又没用腹部呼吸,才怎么吸都不够,但也足够我挥最后一回剑了。趁还有一点清醒,我一碰一跳地到对手对面,声音已经软弱。好在只是练习给考官看,不是真打,不然对手消灭我是分分钟的事;也好在竹剑轻盈,我用左手把它举过头顶也不费力,就向前给出一个抛物线,让它自由落体到对面的头顶吧!碎步前进也是可以的,起码我竭尽努力地完成了这个步骤。

正式的考级在一座篮球馆里进行,另一边还有运动员在做篮球练习,但此时我完全感受不到了,考官怎么打分,我也无暇顾及。我为什么能坚持到这里?我差点以为刚才的练习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天实在热,我的体力不够,平常确实缺乏练习……不然下次吧?下次有机会就来完成它……

犹豫之中,距离考级还有三个小时,C老师携我们八九人在附近走走。我在路上问他,“考不过怎么办?我准备不够。”他答得比我想象中轻松,“怎么样才算准备好?如果再给你一年半载,还是可能不过。考级永远有个临场和随机性,再给你一个月,真的就够了吗?如果是狠下功夫、准备充足,到了考试前一晚,没睡好,第二天到了现场第一个握刀不对,还是没过,你会如何?会不会从此放弃?今天来是会紧张,没关系,但是今天来的就是学习更好,如果犯了比较大的错,当着这么多人,你的印象深刻到一生不会忘,总是大过于我天天课堂提醒的效果。”

还是来到了考场上。我还在这里,需要继续大口喘气。我的对手是我熟悉的一个高高瘦瘦、戴眼镜的男生L,他上次训练时被我打个脑袋嗡嗡响。一切似乎顺利,我记住了所有顺序和招式,却在最后一式结束准备收刀时,差点错了动作,他发觉异常,瞪大眼睛盯了盯我,我才马上记起,收刀,起身,定住,行礼,结束。最后,我幸福地奔向坐席上的常德,他投来了一点骄傲的表情。考级通过!我已经是一级了,后续可以参加偏向于实战的段位考试了,是真打。我想,这才刚上道。

但是,常德没有过考级。他的身形壮,考级那天热,他差点中暑,练到三分之一就放弃了,所以心情很不好。一开始,C老师催促我们快点练,我对时间没概念,瞬间感觉到压力,看着常德动作很慢,更是恼火,讲话很冲,“你快点啊!来不及了。”常德当下的压力绝不低于我,被我吼,也低吼回来,“你再这么个态度说话,今天的考级也没什么意思了。”我知道是我错,马上调整。还好我们有足够的默契,等我过了考级,还是第一时间下台找常德庆祝,他也为我开心。他还帮我录了视频,故意刁钻地说,“你应该打过去,为什么一直防守?”我说,“我的性子你知道的,先守再攻,先礼后兵。”中场休息时,我和常德去外面喝冰水,他感谢我的宽慰,让自己的挫败感少了许多。我们之间经常说谢谢,代表着一种感恩、一种珍惜。

剑道的修炼,在于自己,也在于同修的人。双方争持不下的时候,常常幽默才是化解之道。为什么要讲脏话?为什么要吼?重复的错误需要一些强制的纠正,而学新过程的纠结与自我突破,其实是很让人难受的。对打现场也很容易滋生烦躁。这期间需要旁观者或对手的幽默、调侃来打破尴尬,也需要一些脏话来化解,让大脑中的野马可以释放出来去专注于正确的动作:怎么做才对?思考,反思,快!快!快!

那种自我反省和厚脸皮的好问,也是突破出舒适圈的一把利剑。规则懂了是第一步,但也要有打破常规的魄力和内核。我就想继续往这块靠,不论是职业、生活、家庭,还是自我兴趣技能的提升;长期里,我大体总是坚信,这些都是可以螺旋同步进行的,目的都是向阳生长,朝着一个方向,而且时刻互相促进。我虽然学得精疲力竭,但是心灵与身体都是满意。

下课了,我和常德走在剑道馆楼下的停车处,感受疲惫与紧张过后的一点松快。常德似乎比以往上进,提议我们把木刀带回家练,我有点惊讶。像平常一样的晴天夜里,我们骑行路过金山桥,月亮渐圆,风也凉意愈浓,我开电瓶车比较快,心思有点停在馆内和工作的琐碎中,常德在我后面叫我,风中我隐隐听到他喊着,榕树,慢一点呀!感受到了吗?今晚的风很凉快,很美啊!

这是第一次书写短故事,接近十天的尽情描写中,感受到畅快和惊喜,语言如呼吸,在深夜的码字中,有许多的快乐。

生命故事的书写,也是一次真诚与自己对话的尝试,我觉得达到期望。老师的每一个细节引导,都能给我指引、和灵感激发,然后也特别相信,所以整个书写过程比较完整。虽然在最后整合的时候,会有崩溃的一天,但是如课程所说,写下去,写完它,就是胜利。

剑道的学习与探索,身为女性的一些纠结,也是与身体和习惯的对话,比如出发前的呐喊-“气合”,我们通过练习,会发现我的气合是低沉的,似乎刻意在压制自己的女性化的音质,这也是后续会去探讨和改善的,我尝试了按正常的、调高音量去喊,其实底气足了很多,所以我在思考,是不是平时的沟通,面对一些不愉快的场面,是不是自己的音量和音调都能调高一些,会不会更好?这几天尝试了一下,好像确实有用,所以,也在继续探索中。剑道之旅,与工作生活同步。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

原标题:《当一个身形小的女生开始学剑道|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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