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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着笑,噙着泪,法式幽默为何在人生告别时也不放弃

2023-11-29 17:2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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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是一个沉重、艰难、庄严的时刻。殡葬师是个低调而不事张扬的行业。但有时候,与亲人的最后告别不乏戏剧性。

今晚的夜读选摘自《笑着告别:法国殡葬师另类回忆录》,“另类”便表示这与一般沉重、庄严地书写葬礼的书籍不同,纪尧姆·巴伊是“法国人最喜爱的殡葬师”,主持过数千场葬礼,还是法国殡葬业网站“殡葬新闻”的编辑。他以小故事、短篇小说、剧本、书信、词语解析等多样的写作体裁,温情、幽默地带大众进入殡葬师的工作日常,这又哭又笑的丧礼人生!

死也不吃亏

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这是我在这种情况下的一般做法。

我:“您好,这里是殡仪馆。”

我知道,大家对此时该不该说“您好”一直有争议,至今未有定论。我只想说明,在打招呼时,我尽量避免使用愉快轻松的语气。

女士:“您好,我给您打电话是因为我丈夫去世了。”

我:“请节哀,女士。”

女士:“谢谢。您人真好。我给您打电话,是想向您咨询些信息。”

我:“没问题,关于葬礼。首先……”

女士:“不不不,我丈夫已经下葬了。”

我:“啊?既然是这样,那我还能怎样为您效劳?”

女士:“我之前去的是另一家殡仪馆,我感觉价格有点贵,所以我想来听听您的意见。”

我:“……”

请您站在我的角度上换位思考。一种可能,这名同行的价格没有我们高(这种情况很少见,但依然不排除这个可能性),那我应该承认我们价格高。这其实没什么,只是多少有些尴尬。另一种可能,这名同行的价格比我们高,情况就变成我得指责一名独立经营的同行,这是我严禁自己做的事。同行之间这样做不合规矩,除非这名同行是个臭名昭著的骗子。

显然,在这个故事里并非如此。

这名同行专业、有责任心,在工作中始终以逝者及家属为本,服务非常到位。只不过,他爱赚钱、收费高,这在业界人尽皆知。这的确是他的问题。但是客户有选择他或不选择他的权利。然而在自由选择殡仪馆的法律实施二十年后,依然有很多人对此不理解。

总之,我很苦恼,同时我也很震惊,这通电话实在有点过分。

我们于是比了一下各项费用的价格,女士异常兴奋,我则不情不愿。最后得出结论,比起我们,这家同行殡仪馆在各个方面收费都“超级”贵。我很抱歉用了“超级”这样的字眼。这是我从这家殡仪馆一位员工说的话中借用过来的。他曾告诉我,他们公司里工资“超级高”。羊毛当然出在羊身上。

我想要对这位来电女士爆粗口。如果我在电器商场甲买了一台冰箱,那我断然不会再给电器商场乙打电话问他家卖得会不会便宜些。

接下来才是这个故事最精彩的部分。

请您再次站在我的角度来想一想。目前的情况是:一位女士给我打电话跟我说她选择了我们的同行,她想知道如果当初选了我们会不会更好。此前,我们殡仪馆甚至连给她做预算的机会都没有,并且现在同行的价格确实比我们高很多。您明白这里的逻辑了?

因为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女士反而开始指责我了。

女士:“您怎么解释两家殡仪馆的价格差异?”

我:“女士,很抱歉,我无话可说。”

女士:“瞧瞧,遗体保存处理的费用,相差200欧,太多了!”

我:“是是是,但我不清楚,这有可能是节假日、晚上时段的缘故,您没有……”

女士:“不,是工作日白天。再者说了,因为是晚上或者周末时段就多要200欧,简直是打劫!”

我:“可是我刚刚没跟您说我们殡仪馆……”

女士:“还有,贵馆租用灵车的费用便宜100欧,为什么呢?”

我:“抱歉,我不清楚……”

女士:“一问三不知!您可真是厉害啊!殡仪馆果然就是黑社会!跟你们这种人我无话可说!”

她的斥责击穿了我的耳鼓。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四年。四年来,我一直试图从中总结出一点道理。一点“不失教养”的道理。

狗样的人生

死者于久病后去世。按照他的心愿,他躺在客厅里的病床上,在满是回忆的家中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处理后事的日子到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到死者家中。一进门,他们就注意到家属都在厨房,而不是围在死者身边。葬礼司仪过去同家属打招呼,想征得他们同意进入客厅,把我们的工作用品搬进去。然而,家属们却为难地低下了头。

最终,死者儿子开口了。

“现在有个麻烦事,我父亲的狗同我父亲感情很深。”他叹了一口气,“它现在守在床上,不让任何人靠近。”

“您没打电话叫个兽医来吗?”

“没有,请您理解,我们不想伤害它,它来我们家已经很多年了,而且一直守护着我父亲,真的很让人感动。”

“那我们先过去看一看吧。”

殡葬师们小心翼翼地朝客厅走去。

死者躺在床上,旁边有一只漂亮的狗。它趴在死者身边,鼻子离主人已经冰冷的脸颊也就几厘米。它看着自己的主人,眼神中满是悲伤。殡葬师们一进客厅,狗立刻把头转向他们,翻起嘴唇,露出洁白尖锐的獠牙,发出会让原始人紧紧靠在一起的警告的低吼,就好像一只受伤的动物,随时准备拼个你死我活。

殡葬师们英勇地退了出来。回到门厅,在确保家属不会听到他们的谈话后,所有人把目光转向了司仪。

“让我把话说清楚,这可不是我们的工作。”安稳地从业二十年之后,说话的这位突然发现自己有了些许工会维权意识。

司仪盯着团队成员一个个看过来:“但是,伙计们,你们总不至于丢下我不管吧。”

“你觉得我们能干些什么?你没看到那野兽?”

“一只狗而已……”司仪轻描淡写。

“不止是一只狗!它有五十多公斤,肌肉发达,而且两天没吃东西,它盯着我的喉咙呢,我瘆得慌!要去你去!”

“好吧,伙计们,我去。”司仪说。

他先去和家属沟通,想劝他们请兽医、动物收容所的专业人员或者特警队的狙击手来帮忙,总之任何人都行,就是不要让这群吓破了胆的殡葬师来对付这个家伙。家属们很客气,表示理解,但拒绝任何第三方介入,他们最怕到时候被逼着把狗送去安乐死。其实,只要狗没有伤人,家属的顾虑就是多余的,但置之不理拖下去,狗倒真有可能伤人。

他们扯皮的工夫,一位在走廊等候的殡葬师按捺不住了,他说:“没人能指着咱脊梁骂咱丢下死人不管。老子做了十年的殡葬师,挖了二十年的墓,想当年,老子每天起个大早到墓地挖坟,地冻得那个叫硬,拿镐的手都皴得不成样子,如今能被这条小资的看门狗吓得夹着尾巴逃跑?没门!”

其他人点点头。羞愧使得他们额头变红,他们已经在设想如若同事牺牲,该如何向其家人解释,难道要说,同事被芬里尔的远房表弟屠杀的时候,他们正在研究工作守则?团结力量大,他们决定集合所有人的力量与勇气:大家出力,一人斗勇。

他们找到司仪,把他们的方案告诉他,司仪又转告了家属,征得了同意。是该行动了,再拖延下去,神父就该等得不耐烦了。

计划很简单:一位殡葬师负责吸引狗的注意力,另一位趁机穿过房间打开阳台门,此时另外两位殡葬师和司仪一起用毯子,像撒网一样,把狗捉住,扔到阳台上,再迅速关上落地窗。阳台四周的护栏很高,所以狗应该跳不下去。可能邻居会抱怨,但这就不是他们需要解决的问题了。

这个方案简直就是自杀式的,非常愚蠢,成功的可能性只有百万分之一。

家属们聚集在门厅,就像古罗马角斗场里的观众,围成半圆。殡葬师进入客厅,与狗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狗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进来。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该出手时就得出手……

“先生们,请稍等。”有人小声说道。

说话的是死者的遗孀。她迈着小碎步穿过房间走到门已打开的阳台上,在那里放了一碗水和一食盆的湿狗粮,然后转身,又迈着同样的小碎步回到家人身边,全程处于十双疑惑的眼睛的注视下——也包括狗的那一双。

仿佛天使飘过。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很快。负责诱敌的殡葬师疯狂地挥舞着能抓到的宠物玩具;同时,另外三人朝狗扔去一条毯子,马上跳过去把它包住,把这个大声尖叫的包裹抬到阳台扔下,迅速跑回客厅,另两位殡葬师立刻在他们身后从两边合上阳台的两扇落地窗。行动结束。狗努力挣脱身上的毯子,嘶吼着,但底气已然不足,仿佛彻底妥协。之后的入殓和出殡得以照原计划进行。

后续的遗体接运工作进行得也很顺利。

回殡仪馆的路上,一位殡葬师一脸担忧。同事们问他原因。

“没什么。我只是很同情那个要把狗从阳台放出来的可怜人。”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开始为这位不幸之人默哀。

汪汪的葬礼

第二天,下午两点三十分,狗主人家中。碧空如洗,只飘着几片冷锋过后的积云。早上下过几场阵雨,但现在天气已经转晴。

殡葬师还是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决定亲自来为汪汪入殓。与他一同前去的还有一位司机兼搬运工,是他从几位老员工中挑选出来的,一方面因为他丰富的工作经验,一方面因为他是个冷面的人。在今天这种场合如果控制不住自己的笑,那可就糟糕透了。

门开了,三位女士出现了。与昨日怪异的装扮不同,她们今天都身着黑色丧服。

她们领着两位殡葬师进入宽敞的门厅,穿过一个大饭厅,最后来到一个装饰豪华、光线朦胧的客厅。客厅中央摆着一个独脚小圆桌,桌上摆放着汪汪的藤编狗篮。尸体腐烂的味道已经弥漫在房间中。

“我帮它梳洗过了,给它穿了衣服。”老太太说。

汪汪戴着一个项圈,穿着一件很滑稽的小狗外套。周围摆放着它的玩具。不远处的一个矮桌上还有一个小祭台,被汪汪与女主人们的照片装点着。每张照片都记录着过往的幸福时刻。看到如此情形,一位殡葬师心想是否该通知精神病院把这家人收走。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同事,发现他为了抑制住笑,正狠狠地咬着脸颊内侧,希望用疼痛来分散注意力。

搬运工极力克制自己,在这种场合应有的肃穆中搬进棺材,把它打开。随后,同样是在肃穆的气氛中,两人开始进行遗体入殓。搬运工戴上手套,抱起小狗,把它放进小棺材,把它的头摆在枕头上,并为它盖上裹尸布。完成后,他小心地向司仪示意。接着,司仪宣布工作人员将暂时离开,留下家属与遗体告别,之后就要封棺。

殡葬师们走了出来,在门外等候。他们避免相互对视,极力憋住笑,感觉快要憋晕了。

太阳不可阻挡地在无瑕的天空中继续它的运行。

到了封棺时间了。

两位殡葬师回到客厅,司仪宣布封棺仪式开始。女主人流着泪冲向棺材。她亲吻、抚摸着这毛茸茸但已冰冷的小尸体。在她身后,两个女儿紧握双手悲痛地呻吟着。

随后,两个女儿一人拉住母亲的一条手臂,把她向后搀起,并向默不作声站在昏暗角落已经憋红了脸的殡葬师点了点头,示意仪式继续。两位殡葬师在小棺材周围忙碌开来:他们把裹尸布覆上死者面部(抱歉,准确地说应该是狗鼻子),把真丝软垫露出棺材的部分向内折叠好,最后盖上棺盖,开始打胶水。哀悼达到高潮,简直就像到了一个正在放映《泰坦尼克号》的电影院,放映厅里坐满了青春期少女,而银幕上正播放着迪卡普里奥的角色死去的那一段(这里想对我们没有看过《泰坦尼克号》的外星人朋友们说声抱歉,我刚刚给你们剧透了电影的结局)。总之一句话,她们哭得泣不成声。

这个白色烤漆面的木棺材里配着一个锌棺。封棺用的胶是一种特殊的黏合剂,一旦准备好(两种成分混合在一起)就要快速涂抹。黏合剂浓烈的化学味道把家属都熏了出去。

锌棺封死,再把木质外棺的棺盖用螺丝钉拧紧后,搬运工抱起棺材。两名殡葬师在前,汪汪的家属跟在后面,送葬队伍走进女主人的房间。卧床旁边原本摆放床头柜的位置立着两个架子。搬运工把棺材放在了架子上。

女主人走上来,低声说了一句“再见了汪汪”,然后在棺材上面铺上了一条台布,摆上她的床头灯以及一张她已故丈夫的黑白照片。

丧礼结束,两位殡葬师向家属告别。

在他们离开时,女主人悄悄塞给他们一张50欧的钞票作为小费。她如此慷慨,她的痛苦又如此真实,这一刻,两位殡葬师为此前嘲笑于她而深感内疚。

最后,大女儿说了一句话,为当日葬礼画上句号:“今天的丧事办得太好了,谢谢两位。等到我们的喵喵去世,我们还会毫不犹豫地联系你们。”

内容选自

[法]纪尧姆•巴伊/著

李苑菲/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电影《入殓师》《一条狗的使命》剧照文学报

原标题:《忍着笑,噙着泪,法式幽默为何在人生告别时也不放弃丨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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