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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八年,夜幕降临得很快|地球快门

2023-11-30 07:0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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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缅北冲突爆发已逾一个月,这个美丽却贫穷的国家陷入新一轮的混乱。10月27日开始,果敢同盟军联合部分民族武装对缅甸多地发起攻击,战事激烈。

缅甸与中国毗邻,共同拥有长达2000多公里的边境线。近年来,缅北地区逐渐成为贩毒、电信诈骗的滋生地,日前我国已有多地发布通告,敦促滞留当地人员尽快回国。而过去几十年间,因为民族、历史、经济等原因,缅甸陷入了长期的内战与动荡,未来局势瞬息万变。

就在近日,摄影师王若邦重返缅甸,探访了多个被紧张氛围笼罩着的城市:不久前刚经历爆炸事件的仰光,戒备与祥和仅一线之隔;在曾经的“夏都”彬乌伦,劳工和孩子正过着压抑、未卜的生活……八年间多次往返,他记录下跨国矿工、伐木工人和本地咖农等缅甸社会不同群体的日日夜夜与生存剖面。

摄影、文字 / 王若邦

编辑 / 吴思越、徐婉

第一次前往缅甸,是跟随一队中国矿工从昆明飞往仰光。飞机降落时,隔着舷窗俯视树木和地面,我似乎就能嗅到脚下这片土地的东南亚气息,但直到走出机场,被这里特有的暖风包裹身体的时候,我才感受得更为真切。两辆来自日本的二手轿车带着我们往掸邦开去,到日落,到夜深。

入夜后到了目的地的小村庄,我和矿工们走进一户人家,一天一夜的舟车劳顿后,大家倒头便睡。第二天,我在狗吠和鸟叫声中醒来,走出老村长家的木屋,才发现这是一个遍地黄土的村庄,村道两边,各家的植物篱笆围着院内的木屋。清晨,这里几乎听不到机械的声响,哪怕偶尔尘土飞扬,此刻对我来说竟有种世外桃源的错觉。

我们从负责人那里了解到,因为军队一直在附近训练,偶尔会在进山的路上设卡,导致近两天不能上山。于是我在最年轻的矿工小刘的陪伴下开始在村里拍摄,意外和正在丛林里休整的军队偶遇,还被请去和长官交谈。

虽然我不得不删除了拍摄的士兵的照片,但当我提出为长官本人拍一张时,他先是一愣,随即却笑着应允了。他手下的军官马上开始帮忙整理着装,也不知是不是紧张,我最后拍的照片有些抖动,但好在留存了影像。为了避免被人跟踪,给矿工队伍带来麻烦,从营地离开后,我故意和小刘去村外的开阔地再拍了近两小时,确保安全后才回到了老村长家。

回去后,矿工们也刚好得到消息,需要离开当地去城里暂避,顺便采购些物资。于是我们收拾东西,连夜赶赴最近的城市东枝。然后就是焦灼的等待,场景、气温和氛围都像极了电影里的东南亚。终于在夜幕降临前,我们得到消息:趁着夜色进山。于是,矿场负责人老二开车领着大家带上大件行李和部分装备,在黑夜的掩护下向山里行进。

经过三个小时的山路颠簸后,车子在一个山坳停了下来,车灯照射出几间棚屋的模样,老二招呼大家下车,矿工老黎和其他人迫不及待地赶去矿坑查看。看到他们离开前用木头封住的洞口无恙,才稍微放下心来。另外两个矿工拿来翘棒和铲子,准备拆掉木桩进洞检查。与此同时,电气组的老刘去检查设备并启动了矿区的电力;爆破组的刘氏父子去药库检查炸药和雷管,确保无虞。确保矿区一切正常之后,大家才安心铺床收拾行李,准备入睡。

接下来的几天,主要是为开工做了一些仪式和具体的准备工作。仪式主要是敬山神,具体工作则比较复杂,最难搞到的是炸药,需要政府(或武装部队)审批,但额度往往不够,需要从黑市购买。老黎会在矿上待上一周,部署好几个月的工作再下山回国,矿工们也将在异国深林开启新一阶段的矿山生活。

这次接触的大部分人是缅甸底层和农村的民众,给我的印象就是虽贫穷,却淳朴而有礼貌。

第二次前往缅甸,我与友人同行。因为朋友的叔叔在缅甸经营玉石生意,借着这层关系我也认识了一些缅甸华侨,并被邀请参加了当时缅甸玉石协会会长女儿的盛大婚礼,见识了缅甸富人阶层的奢华。

时值昂山素季执政初期,缅甸国内贫富悬殊还是很大,但不可否认,在仰光这个大都市中,一切都欣欣向荣,民众充满希望。年轻人也不同于老一辈人的“来世观”(即当世安于贫穷,倾其所有行善、供奉佛祖,以求来世福报),他们享受当下,并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过好眼下的生活。

之后我们来到缅甸的新都——内比都,一座硬生生在平原上建立的城市:行政区、商业区、酒店区划分明确,拥有双向八车道的阔绰基建。据说当时出于安全考虑,迁都方案是秘密进行的。一切准备就绪后,所有需要搬迁的部门都是临时接到的通知,几乎在一夜之间从仰光带着所需物资来到内比都,之后再安排家属的生活事宜。

城内车道宽阔,车辆却极少。城外就是原住民生活的农村,过渡得有些不自然。当我在这些农村中穿梭时,人们似乎觉得远处那座都城跟他们是无关的。

此次行程更像旅行,后面就是去到古城蒲甘,那里以随处可见的佛塔而闻名,是著名的旅游胜地。接着来到另一座古城曼德勒,华人也称其为瓦城,有缅甸王朝的大皇宫,因为设有政府军营,进入游览需在军警岗哨登记;曼德勒城外还有一座著名的乌本桥,日暮时分,当地人和游客都爱在该处流连……

以普通游客的视角来看,缅甸旅游资源丰富、服务业略带殖民风格,虽没有发达舒适的公共交通,但好在包车租车都很方便。凭借这些,旅游业绝对能为缅甸经济贡献极大的收入份额,而这些的前提是:国泰民安。 

四个月后,我受仰光摄影节主席Christophe Loviny之邀再次来到仰光,参与摄影节筹备工作。期间结识了许多缅甸的年轻摄影师和青年学者,他们的共性就是积极向上,对民盟领导下的缅甸未来充满希望,同时都是昂山素季的忠实追随者。

摄影节的放映会在仰光市中心的马哈班杜拉公园举行,对面就是市政厅。许多路过的普通民众也会被大屏幕上的影像所吸引,席地坐下,加入这场视觉的盛宴。幻灯展示的图像大多是来自缅甸社会的纪实类项目,和普通观者是有连结的。环顾四周,各色人群都驻足观看,台上法语和缅语交替输出,夜幕正拉开,风由暖而凉,空气中是自由的气息。

之后,我收拾行囊和设备前往内比都,准备与先前联系的伐木工人碰头,进入内比都附近的山林拍摄非法伐木的群体。还好这中间有一段一整天的大巴行程,足以让我从“仰光模式”调节到“山林模式”。

临近日落时分,我们到达了伐木人的聚居地——一片已经砍伐殆尽的山头,零星分布着几座木屋。伐木人携家带口在山里生活,渐渐就形成了一座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他们外出的交通工具通常是轻便的摩托车,木材商平时进山也是开摩托。在缅甸,无论多偏远的地方都会有佛塔,而且金身也是不能缩水的,伐木商和他的朋友进山第一件事就是先来到佛塔处参拜。

夜幕降临得很快,牛棚里取暖的篝火不一会儿就成了周围唯一的光源,聚居地也逐渐热闹了起来,伐木工们陆续返回村寨。

第二天一早洗漱毕,我带着相机从山坳的另一边上山,因为这边没有房子,山坡光得更彻底——满地都是砍伐后的树桩和杂草。进入丛林的行车途中,木材商指给我看路边树丛后面几个巨大的黑影——是大象。在非繁忙季,驯象师们会把一部分大象放归山林生活,以减轻养育成本。到了“农忙”再去唤回大象为其工作。

伐木点只有一座小木屋,由一户人家驻守,但人数众多,从白发老者到呱呱小儿都有,应该是举家搬进了山里。这里相比其他村寨更隐蔽,树木也更为粗壮、原始气息更浓,更重要的是多了一些新成员:带着锁链的大象。这体型硕大的生物第一次几乎贴着我的身体经过,那种感觉非常神奇:黑幕般给我压迫感,我伸手就能触碰,也能透过伤口看见它的皮肉;它们是那般强悍有力,却在一个瘦小精悍的驯象师牵引下并排有序地走着。

因为砍伐点不固定,铺路成本太高,大象的职责是将砍伐下来的木头驮运到主干道——货车能开到的地方,剩下的就交给现代机械和交通工具了。

随着该届政府在环保领域的着重关注,针对林业和矿业的政策也在收紧,执法力度更大,伐木工们需要更加谨慎地从事这个行业或者付出更多的代价。返程途中路过山顶的检查站时,路两边堆满了被收缴的木材,有的是原木,有的已经经过加工。检查站旁边就是政府的林场,缅甸政府是有可持续发展规划的,他们希望通过有序合理的砍伐、及时补种培育,实现经济与环保并举。但无奈仅国内就有旺盛的需求,且利润颇丰,以至于无数伐木团队冒险违法从事这一产业。

时隔六年,今年11月我再次踏足仰光,朋友事先提醒我尽量不要提到昂山素季的名字,而当我问及当下缅甸拍摄的自由度时,朋友则犹疑了一下说:“你是外国人,应该还好。”

清晨的公园里都是晨练的市民,放眼望去一派祥和,丝毫没有紧张的气息。而公园外,曾经我们围坐喝咖啡的地方已经被路障隔离,封道已久;对面的仰光市政厅,这座庞大的缅式建筑在围墙外面又围了红白相间的尖刺路障,防止人员车辆靠近;警察局门口也被带尖刺的路障和铁丝网围住,里面有两个由沙包垒砌、由铁丝网和铁皮搭建的岗亭。就在我到达仰光的当晚,市区就发生了三起爆炸,其中一处为军人和警察经常光顾的酒吧。

第三天,我北上七百公里到了小城彬乌伦,这里的海拔、土壤和气候都很适合种植咖啡。当晚我拜访了一位咖啡庄园主那贡(化名),他和家人来到这里近十年,完成了咖啡从种植到烘焙各个环节的全产业链升级,将优质咖啡熟豆销往缅甸全境,带动了该地咖啡产业的发展。

他坦言,疫情和本国政局的动荡影响了各个行业,咖啡产业也不例外,目前正在逐步恢复中。可喜的是,咖啡的受众越来越多,缅甸国内咖啡馆的数量也在增加,使得对咖啡豆的需求也进一步增加。

那贡的餐厅,也因这次缅北冲突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下午六点多,我们坐在他的餐厅吃简餐,他说,正常的话这个点是最繁忙的时候,但是自从10月底冲突爆发之后,就很少人来彬乌伦旅游了。这些游客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北部下来的,在座的另一位朋友开玩笑说:“以前游客都是下面(南方)来,这几年上面(北方)的客人很有钱。”在缅北从事电信诈骗的人员消费力超过大部分缅甸人。

突然,餐厅的灯灭了,所有机器的响声也都停止,那贡笑着说:“看来是叫我们结束晚餐回家了。”宵禁时间虽然是凌晨,但大家很默契地尽量不在夜间出门。

在另外一个咖啡农场,我遇到一个小孩,他动作麻溜地洗晒一些方巾,时而偷偷打量我这个陌生人。我问主人勋其这是不是工人的孩子,他说是缅北下来的。勋其说,自己在缅北山村的亲戚有一次打电话来,问能不能暂时收养小孩,提供吃和住就行。勋其之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就答应了下来,他的农场也不差多养一个小孩。于是亲戚和孩子的父母就把小孩子送下山,来到最近的城镇,找到相熟的司机,告诉他勋其家的地址和电话,把小孩“捎”过来了。

我感叹这种简单的委托和信任,勋其虽习惯这种方式,也知道其中的无奈:“说不定他爸也去打仗了。他们吃不好穿不好,父母也不管,整天在山里跑。在我这儿至少吃好喝好,还学点技能。”

大人口中的“打仗”此刻正发生在这些孩子出生的土地上,他们却似乎一无所知。我问勋其将来这些孩子会不会留下,或者去仰光之类的大城市发展,他摇了摇头继续说:“不会的,十几岁的时候就会被叫回去,去(中缅)边境打工,那边工资高多了。现在缅甸其他地方的年轻人也是出国打工的多,去泰国,工资高、又好玩,很少愿意留在缅甸的。”

他坦言他的几个年轻雇员都是家境还算好的,所以愿意留在国内工作,他指了指一个精瘦的大男孩阿素(化名),说他很能干,到哪儿基本都带在身边。在我看来,阿素近乎全能:在勋其的教导下,咖啡拉花、烘豆、开车都会做,而且搬东西、跑腿、下车买东西,样样都很积极,简直就是老板眼里的“完美员工”。

但是这些年轻人的工资不是按月发的,是类似于暂存在老板这里的模式,要用钱了就找老板拿,等逢年过节再一起拿回家。这样可以防止他们平时就把钱挥霍完了,而且,在农场里几乎无处花钱,最大的开销仅有网络通信费用。

从农场出来,我们行车穿行于山林间,两侧有密林、有繁花、有农场、有英国殖民者留下的庄园、有军政府官员的疗养院、有巨大的高尔夫球场……有时候我会分不清自己在哪里。我陶醉于这里的空气和阳光,当年的英国人大抵也如此,所以才会选择这里为“夏都(Summer Capital)”,对于整个缅甸来说,山城彬乌伦算是异类。

回想第一次造访这里,第一次踏足缅甸,来的理由一直在变化,每次来做的事也都不一样,虽然总的时间不算长,但我似乎是有些习惯了这里,这很神奇。至于是什么吸引我一次又一次地来,我想可能是一种期待,一种期待中的但又无法准确描述的未来。

【摄影师】

王若邦,1989年出生于浙江,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美国PDN摄影奖获得者,第五届RITA K Hillman摄影基金获得者,《国家地理》摄影师;2017年9月毕业于国际摄影中心(ICP,纽约International Center of Photography),并获摄影奖学金。作品发表在美国《国家地理》《PDN》等刊物;并在丽水摄影节、平遥摄影大展、台湾WONDER FOTO DAY及纽约ICP等机构展出;2020年出版摄影书《不要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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