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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岚:柳管依然在 千秋柳拂天

2023-12-01 12:2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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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柳侯祠,小径边飘过一缕幽香,原来是柑香亭下正开着一树树金花茶。俯身拾起草地上散乱的落花,一抬头,又见柳宗元的衣冠冢,隐约有祖父的声音在半空里,教幼年的我念:“……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

柳管依然在,千秋柳拂天

文 | 江岚

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柳管依然在,千秋柳拂天。

——(唐)吕温·《嘲柳州柳子厚》

如今都说,紫荆花是柳州的城市名片,春来盛放满城粉红浅紫,引来八方众多游人。我到达这个城市,却已是年末。南方的深冬季节虽不冷,毕竟“山城过雨百花尽”,见不到紫荆花了。不过我也没有很认真地遗憾,因为在我十分有限的关于这座城市的认知范围里,并不包括紫荆花。

我在桂林出生,跟着祖父母长大,后来随父母移居南宁。往返于两地之间,当年乘绿皮火车,如今乘动车高铁,次数多到难以计算。每一趟旅途的地理跨度上,柳州总在正中间;难以数计的往返之后,时间的行进悄然驶过了三十年。

三十年前第一次来,是跟着柳州籍的大学老友回她家过国庆节。她带我在小巷里吃螺蛳粉,不停地嘱咐老板娘:莫放辣椒!莫放辣椒了!可那一碗粉还是辣得我一边简直要哭,一边忍不住要吃。那种令人无比纠结的感受实在很奇特,奇特到几十年来耿耿难忘。以至于近年在美国超市里买到真空包装的螺蛳粉,没那么辣,一口气可以吃个碗底儿朝天了,反而有些怅然。

那时的柳江两岸,刚刚进入改革开放的热火朝天,柳条依依的葱茏绿意里,一幢幢新建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视野随江风延展而去,满眼是现代化、工业化的开阔、蓬勃、欣欣向荣。与我自小在桂林惯见的漓江两岸清丽宛转的天然野趣大不相同。

时隔三十年,重来的我住在市中心。一落地,等不及要先吃一碗螺蛳粉。兀自叮嘱老板娘:不要放辣椒!那碗粉竟然真的不像记忆里那样辣得不可思议的了。是螺蛳粉久远传承的泼辣风味温和下来了?还是我经过三十年异邦淬炼的味觉粗粝多了?——抑或都是。而过去的三十年间,我在遥远异国所增长的有关柳州的唯一新知识,是我祖父生前曾经在此处为官十余年。

吃完粉,沿老城区的街道信步走。依稀记得曾经听说,祖父祖母当年的居处,是市中心一栋两层楼的房子。临街有八扇黑漆雕花木门的铺面,祖父母携家父兄妹诸人住在楼上。一路拂过榕树下气根的垂帘,经过熙来攘往的现世繁华,已经没有人能告诉我,那栋房子究竟位于何处。只是心里知道,脚下的土地必然是他们当年一起踏过的,眼前的街巷格局大约也是他们曾经熟悉的,就足够了。

街道弯曲延伸,终于将我带进了著名的柳侯公园。顺着公园里的林荫道慢慢走,没多久便遇上一泓碧水。池边碑上,俨然刻着“罗池”二字,这就是柳州古八景之一“罗池夜月”的所在了。家父读小学的时节,某天放学后直到天黑也不见人,害得阖家大小满世界找他,就差没报警了。等保姆找到罗池边,把正在玩水的他领回家去,他被我祖母一把揪着从楼下直拖到楼上,举起戒尺就打。

这是家父记忆里唯一的一次被祖母责打。故事里严厉、爽辣的祖母,与我从小依偎着的,娴雅温婉,从来话不高声的老人完全对不上号。此时眼前一泓池水依然澄澈明净,依稀看见童年的家父忘情嬉戏的样子,重叠着自己恍恍惚惚的倒影,不禁莞尔。

到了红柱丹梁的柳侯祠,迎面是清代杨翰手书的韩愈诗集句门联:“山水来归黄蕉丹荔,春秋报事福我寿民。”柳河东一生仕途蹉跌,足迹所至不止柳州一处,柳州也不是他为官时间最长的地方。如果说流寓湘南的十年岁月里,永州的自然山光水色纾解了他的失意,锋利了他的文笔,那么,他的“官为民役”、“民利民自利”的民本思想和政治抱负,还要等被再度贬谪到了柳州,才得以放手实践。后人广为传颂的柳宗元生平主要政绩,包括释奴婢、禁巫医、设学堂、凿水井、助农耕……都发生在他的柳州刺史任内。他也由此完成了自身人格的关键转变:由愤懑抑屈的政治斗争失败者,成为在逆境中矢志不渝,留惠于民的伟大政治家。

祠堂分三进,头进保存有宋代以降历朝碑刻二十余块。老世叔彭匈先生是广西文化名家,曾经殷殷交代过,若到柳州,一定要去看柳侯祠中的“荔子碑”。如今这两块碑一左一右,南宋的原件和清代仿件,都在眼前——碑文出自韩愈之手,颂柳宗元事,由苏轼亲笔书写,世称“韩文苏书柳事碑”,不折不扣的绝世罕物。指尖随碑上刀法恣肆的刻痕游走,“北方之人兮,为侯是非。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韩文公的悼亡情蕴,沉重、抑郁,而伤感,我却突然想起了柳宗元那首行文别致,笔调轻松的《种柳戏题》:

“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

开头两句十个字,嵌入了四个“柳”字,实景白描,把人物、事件、地点统统交代清楚了,紧紧扣住“戏题”的特点,造句浅白,语气幽默,有别于柳宗元诗文一贯的矜严风格。他在早春时节,以一方长官的身份率领民众垦荒植树,场景、氛围、心境都比他在永州的孤舟之上“独钓寒江雪”疏阔得多,热闹得多,也开朗得多。接下来颔联的推测、颈联的期望、尾联的自谦,都是虚写,而口吻相当踏实自信。他坚信自己今日的行为或许会被当作一时的笑谈,却恰如刚种下的小树,总有一天长大到浓荫可蔽日,耸干能成材,有利于万民。同时,也将给自己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苦心留下永久的印记。这种乐观昂扬的精神气质,和他谪居永州时期“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的状态判若两人。

然而柳宗元此时的身体状态已每况愈下。所以真正了解他的人,才格外推重他这一时期的作为与风骨。唐代著名法学家吕温,也是和柳宗元一起参与“永贞革新”的同道好友,写下这一首《嘲柳州柳子厚》,显然在读到柳宗元的“戏题”之后,名虽为“嘲”,实则是“赞”:“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柳管依然在,千秋柳拂天。”

题目以“嘲柳子厚”呼应柳子厚本人的“戏题”,开头两句竟然是“戏题”的首联:“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将原诗一字不改地挪用,在唱和诗中也是少见,格外显出二人惺惺相惜的情谊厚重,同时保持与原诗一样活泼轻松的基调,表达意味深长的心意诗情:首先切合“嘲笑”的题旨,兼点明对方的处境,其次既传达着吕温对远方老友的挂虑,又隐含着为他的坎坷际遇鸣不平的感慨。真是妙到毫颠的原搬照抄。接下来转入“柳管依然在,千秋柳拂天”,顺势而下,一语双关,是安慰,是理解,更是对柳宗元的政治生涯极大鼓励和肯定。

到如今,千百年春去秋来,柳侯祠仍在,柳树柳管也果然依旧在。柳宗元任柳州刺史,不过四年而已。他倾尽自己毕生才学,燃尽自己最后的生命,为当时偏远荒芜的“百越文身地”人民铺筑了一条通往文明社会的大道。所以重情讲义气的柳州怀念他,让他的名字与这座城市永远连在了一起。

先祖父也曾经在柳州为官,他曾经做过些什么,我已无从寻觅。只记得祖母偶然提过,当初每逢大年节,来给祖父送礼的人众多,统统都被拒于门外。那些人留下的礼品从楼上的家门口沿楼梯一直堆放到街上,节后祖父都命人一一退还。祖父肯定不曾“种柳柳江边”,他没有伟人的高度或知名度,也不会写诗,他只是一个在柳子厚遗留的垂阴耸干间渡过了青壮年时代,尽忠职守的普通人。千秋柳风,吹拂过他客家人血液里先天的坚忍,让他后来不论遭遇多少艰难困顿,都始终能够不惊不乱,宽厚待人;到晚年刚刚得以走出政治运动的阴影便身染沉疴,他也不怨天尤人,依然平和自持。

出了柳侯祠,小径边飘过一缕幽香,原来是柑香亭下正开着一树树金花茶。俯身拾起草地上散乱的落花,一抬头,又见柳宗元的衣冠冢,隐约有祖父的声音在半空里,教幼年的我念:“……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

次日一早要离开了,重来柳州,也一样匆忙。车子开出中心市区没多久,突然见到路边一座高大牌坊,豁然题着“开元寺”几个大字,令我大吃一惊。唐开元年间,玄宗敕令全国各州兴建的“开元寺”,现存十所,我印象里都不在广西啊!当即叫嚷着停车、停车,执意要去看。这才知道唐代的柳州开元寺原址也在柳侯公园内,毁于清末,2012年于此处重建。整个区域占地面积很广,叫做“都乐公园”。以唐代风格的寺庙建筑群为主体,规模宏大,全木榫卯结构的大雄宝殿,气势相当惊人。

“新建的总不免觉得有些单薄,不如老寺庙底子厚实,”我脑子里晃过福建泉州开元寺、福州开元寺、浙江临海开元寺……有些悻悻然。

同行的人哈哈笑,说:“后世人再来,见到的不就是老的了?”

于是我顿时释怀,也笑了。彭匈老世叔酷爱书法,因柳侯祠中那一块“韩文苏书柳事”的三绝碑不大为人所知,一提起便深为惋惜,为此还写文章批评过“讲义气重乡情”的柳州人“质而不文”,“过分轻视”自己城市的历史文化传统。等回去将这新开元寺的图片送给他,或许他老人家要对柳州人另眼相看,重新评价了。

我是桂林人,每次到柳州,总如惊鸿一瞥。三十年前头一次来,看到它的奋发崛起,这一回看到它的底蕴深厚,都是这座城市闪光的不同侧面。下次再来,不用再等一个三十年了吧?只希望能撞上紫荆花开的季节。我对这座城市十分有限的认知范围里,虽没有紫荆花,但这种因花而美名动全国的胜景,归根到底是柳刺史注重城市美化,大力开发自然景观的理念,隔着历史时空的实现,是千秋柳风的当代接续。

下回要记得选在春天四月,来看看柳州摇曳一片粉红浅紫浪漫风情的另一个侧面。

本文获“紫荆花”杯全国诗歌散文征文大赛二等奖

作者简介

江岚,博士。祖籍福建,出生于广西桂林,现居美国。从事中国古典文学域外英译研究、国际汉语教学的教学与研究。业余创作,已发表各类体裁文学作品逾两百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故事中的女人》(2009)、长篇小说《合欢牡丹》(2015)、有声书系列《其实唐诗会说事儿》(2020)等。现为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历任三届理事会理事、副会长兼外联部主任;加拿大华文学会副主任委员兼《世界日报》“华章”副刊编委。

编辑:怡然

编发:怡然

原标题:《江岚:柳管依然在 千秋柳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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