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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似春风化雨时——记毛昭晰先生和给我们授课的先生们

高子华
2023-12-14 11:5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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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昭晰先生

毛昭晰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文化遗产立法和行政保护推动者,创办了浙江大学(杭州大学)文物博物馆学专业,是文物博物馆学科进入国内全日制高等教育的首倡者与实施者。

1983年,杭州大学历史系第一次面向省外,在华东地区招收学生,这就是我们第二届文博班。毛昭晰先生和历史系的主事者知道,国家的现代化建设正在徐徐展开,需要一批批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的年轻建设者。有了1981年第一届文博专业的办学经验,毛先生的学者远见和行政才干完美结合,得以充分施展。专业课程设置文理跨界,杭大生物系的生物学概论、动物学和动物分类、植物学和标本制作,地理系的地质学作为专业主课,还从浙江美院(现中国美院)、浙江博物馆和苏州文物商店,延请国内青铜器、书画和玉器鉴定等领域的一流专家学者。

当年那些为我们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们,一时龙虎云集,蔚为大观。

一、金枝散叶

毛昭晰先生不仅争取国家文物局和教育部支持,申报建立文物与博物馆学新学科,对文博专业学生的培养更是倾尽心血。人类学课和世界史前史亲自传授,这是先生年轻时在浙大文学院史地系求学期间,师从著名人类学家吴定良、世界古代史学家林志纯等先生专攻的学术方向。

给我们授课期间,毛先生已赴任浙江省文化厅副厅长兼省文物局局长,工作繁忙,但他对文博专业青睐有加,只要能抽出时间,一定赶回来上课。

毛先生的第一堂课至今印象深刻。先生气度不凡站上讲台,目光与台下学生交融瞬间露出微笑,说到:“我看过你们每一个人的高考成绩和档案,你们是我挑来的!”接着,先生又报到我和几个同学的名字和高考分数,说:“你们和重点分数线只差几分,都被我招来了。”言毕颇为高兴。

毛先生授课,诗词名言脱口而出,权威论断信手拈来。有堂课先生捧着猿人头骨标本走进教室,从人脑构造开始,讲述现代智人和尼安德特人,讲述人类进化。讲着讲着,先生扫视课堂一圈,捧着头骨走下讲台,来到一位同学边上,把手上头骨与之比较后,认真地告诉大家:“在座各位同学,这位同学的头骨和猿人头骨最为相似。”一直好奇的同学们,终于忍不住发出哄堂大笑。

此时这位同学何曾想到,大学毕业后,自己的人生轨迹又与毛先生交集,并在先生的帮助下,走出了人生囧途。由于当时的政策所限,身在外地的她无法报考杭大博士生。百般无奈,她只能求助于自己的老师。

不知道毛先生是否还记得当年课堂上的“头骨故事”,但是他关爱每一个学生。这位同学最终如愿考回母系,攻读宋史专业博士学位,成为宋史大家徐规先生门下弟子。如今,这位同学也在带着博士生,她说“脑海里经常浮现毛先生的言传身教”。

1996年,毛昭晰先生为杭州六和塔撰书“六和钟铭”

毛先生上课天南海北,风趣生动,但是始终不忘初心。每次国外考察回来,先生绘声绘色讲完各色各样的博物馆、美术馆见闻后,都会目光坚定地强调:“到了下个世纪,国家发达了,我们县县都会办有博物馆。”现在行走在浙江大地,每个县都能看到特色鲜明的博物馆,不能不为先生当年的远见所叹服!

毛先生推崇人类学,注重田野调查、讲求实证的研究方法,重视文博专业学生的社会实践能力培养。80年代大学办学经费非常拮据,毛先生和系里积极争取支持,拨出经费用于校外实践。由“蓝田猿人”发现者之一、考古学家戴尔俭先生亲自带队,我们和省考古所老师同吃同住,参加湖州钢铁厂杨家埠战国至六朝墓葬考古发掘。

撰写毕业论文前,系里又安排我们前往南京、洛阳和西安等著名古都,让我们跳出书本和讲义,开展文化遗产实地考察,去了龙门石窟、少林寺,看了兵马俑、乾陵,爬了华山。

那时候的古都古迹,尚未经过大规模城市化改造的冲击,风貌形制古朴沧桑,触目惊心。以后故地重游,再也没有当初的感受。

先生还注重拓展学生的视野,每每结合授课内容,阐述吴定良等先生的学术观点,以及对于中国人类学的开创性贡献。有次介绍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的名著《金枝》后,在黑板写下书名,重重划出两条横杠,诙谐地说:“杭大历史系的人类学传承有序,是名门正派。”先生的人类学课让我们明白:历史学最终落脚到人,人性是历史事件、社会现象背后无法预测掌控的最终力量。

到了课程的后半段,毛先生公务冗繁实在分身无术,他的弟子詹天祥接替先生继续授课。詹老师长相酷似日本明星高仓健,魁梧英俊,谦恭有礼。他一身粗花格子衬衫配上休闲西裤,风度翩翩。80年代中期,别说历史系,就是整个杭州大学,也少有老师是这种穿着的。

和毛先生旁征博引、幽默风趣的授课风格不同,詹老师思维缜密、逻辑严谨。同一门人类学和史前史课,恰似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确妙趣横生。

二、斗拱之美

浙大数学系教授、著名诗人蔡天新,80年代从山东大学数学系博士毕业,分配到杭大数学系。当我和他聊起数学系沈康身教授,告诉他沈先生当年曾给历史系学生讲授中国古建筑课,他十分惊讶,说从来不知道沈先生还有这等学问。

沈康身先生是位学问家,民国时期毕业于中央大学土木工程系。他的老师同学,不少是各个领域的泰斗级人物。现在人们经常追忆民国先生,沈先生就是骨子里的民国先生风范。他戴着一副玳瑁色深度眼镜,说话温润平和,衣服不论新旧,都熨烫得挺括整齐。

沈先生上课从来不看讲义,每堂课一开口,便容光焕发。对北宋李诫的《营造法式》,上世纪20年代朱启钤、梁思成和“营造法社”重新发现中国建筑的学术传奇,如数家珍。为了增加直观感受,大到应县木塔等整体建筑,小到斗拱飞檐等局部构件,先生随手就用粉笔画出。最为神奇的是,他画图从来不用尺子,竖是竖、横是横、圆是圆。每堂课,同学们都徜徉在中国古建筑美的历程中。

斗拱一个构件,先生花了整整一个多课时。一个部件一个部件画图叠加,在不同部位注出一个个冷僻而又典雅的名字。沈先生讲解结构之美,力学之美,哲学之美,阐述梁思成把斗拱比作Order(柱子)之于建筑的意义。

一堂课上完,黑板上是一幅完整精美的斗拱结构图。原本十分枯燥的内容,沈先生讲得生动唯美,我们不知不觉被沈先生带入了无我境界,沉浸在艺术和科学之美的享受之中。即使毕业多年,聊起沈先生这堂课,同学们记忆犹新,感佩不已!

沈康身先生自己刻蜡纸印的讲义,同学方成军提供

沈先生在讲授中国古建筑时,还会穿插讲解西方建筑,让我们在中西文化比较中,深化对建筑之美的理解。课堂上,通过幻灯片画面,古罗马斗兽场、巴黎圣母院美轮美奂,巴洛克风、洛可可风争奇斗艳。讲到精妙之处,谦谦君子沈先生,会挥动手臂,激动地提高音调,说出几句英语,表达强烈的赞叹之情。

文物摄影是小课,但专业要求高。给我们上课的朱新天先生,在系里从事文物保管工作。系里收藏的文物,很多是她一件件清理、拍摄、展陈的。毛昭晰先生赏识她的才华。

朱先生说话干脆利落,眼睛圆且炯炯有神,气场强大。每次来上课,肩上背着、手上拎着大包小包,装着自己家里的各种摄影器材,鼓励大家上手操作。摄影课从相机构造原理讲起,再进入专业技术学习,最后要求每位同学都能掌握暗房冲印技术。结课时,每人交一张自己构思、拍摄、冲洗的照片,作为课程作业。

我的作业取景于西湖边“曲院风荷”一面墙上的圆窗,窗中是方格图案。作品取名《持中》,取自“允执厥中”。朱老师或许觉得有可取之处,便在课堂上结合点评我的作业,阐述文物摄影“千人一面”和“千人千面”的道理。“千人一面”是指,无论是田野发掘现场记录、实物拍摄和图录画册,都要保证其真实性、完整性,从这个角度讲,不同人拍摄的同一件作品,具有一致性;“千人千面”则强调,基于每位拍摄者的审美观和技巧能力,作品往往又是丰富多彩的。

朱老师的父亲朱锡侯先生,上个世纪30年代留学法国,是中国生理学、心理学的奠基人之一,80年代初应杭大校长陈立先生邀请,调到杭大心理系,讲授生理心理学课程。朱老师上完摄影课不久,就去了法国巴黎留学。期间参加印度王后井遗址考古发掘,被印度璀璨的古代文明震撼,考取法国索邦大学远东艺术与考古学博士学位,专攻于印度学研究。

三、智慧之光

求学期间,杭大历史系沈炼之、徐规等先生们的术业专攻和掌故轶闻,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谈资。后来,高年级同学在传,系里新来一位杭大物理系的研究生,本科是学无线电的,讲授的中国科技史让人脑洞大开。他就是闻人军先生,年纪不大就以研究《考工记》崭露头角。

闻人先生经常穿的是深蓝色中山装,白色衬衣,加上一副黑边眼镜,标准的理工男形象。他第一节课在黑板上写下姓名,对我们说:“闻人是复姓,你们可以叫我闻人老师,也可以偷懒,叫我闻老师。”教室里有同学发出轻微的笑声,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毕业至今,同学们一直以闻老师相称。这些学生如此顽皮,估计是闻人老师当年没有想到的。

闻人老师从“科学”定义讲起,论述“科学史是唯一能够说明人类进步的历史”,讲解为什么把生铁冶炼作为中国“第五大发明”,阐释中国天文学二十八宿发现与西方哥白尼、伽利略天文学探索对于开启文明的重要意义。

就在闻人老师的科技史课上,我们第一次知道了“李约瑟之问”。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提出:中国在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为何近代的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中国发生?这是中国学研究领域的核心问题之一。即便是李约瑟本人,穷其一生也没有找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国内外学界至今也是见仁见智。我想闻人老师当年要我们思考“李约瑟之问”,并不指望我们给出答案,而是希望我们学会反思。

80年代末,闻人老师作为访问学者去了美国,后转战硅谷,投身IT行业。近年来在科技史研究领域笔耕不辍,出版《考工记译注》、与人合著《中国科学技术史纲》《周髀算经译注》等专著,并在指南针研究上有新的突破。

闻人军先生近年出版的《考工记译注》等专著

曹锦炎先生是国内古文字学、青铜器研究的著名学者,上海博物馆馆藏战国楚竹书的主要整理者之一。曹先生奇才天赋,1978年以初中学历考上吉林大学研究生,师从著名古文字学家于省吾,是古文字学界“于门五虎”之一。给我们讲授“中国青铜器”时,曹先生已在浙江博物馆副馆长任上。曹先生体态俊朗,言谈举止透着江南人特有的儒雅干练。

曹先生治学严谨,授课娓娓道来,既阐述器物形制演变过程,又分析其中蕴含的宗教、王权和社会生活密码。一门高冷深奥的专业课,变成了透视古典文明生动活泼的百科全书。

讲到毛公鼎等青铜器物时,曹先生在黑板上边书写铭文,边从形音义等方面讲解字体演进嬗变。语速快且结论明确,充满学术自信。我们的古文字启蒙教育,就从他的青铜器课开始。

曹先生至今尚在致力于古文字学与青铜器研究,《古代玺印》《鸟虫书通考》《甲骨文校释总集》……,著作等身,硕果累累。曹先生的学识教养,就像商周青铜器,规制严谨,礼器合一。

四、先生之嘱   

中国美术史授课先生是浙江美院(现中国美院)的洪再新,杭大历史系77级学长,中国美术史权威王伯敏先生的大弟子。这次被他的导师派回历史系上课。

那个年代,杭大历史系77、78级学生以宋卫平“绿城”、周庆治“南都”为代表的房地产创业传奇故事尚未演绎且为公众所熟知。但是在杭大校园,历史系学长们在校百科知识竞赛、校运动会等文体活动独领风骚,特别是那些考上研究生的学长,被系里的老师津津乐道,洪再新就是其中一位。学长的课让我们充满期待。

洪老师开课时间是1985年9月,他视野宏阔,口才便给。课程的导言开宗明义:通过阐述中国美术史与文博专业的关系,引领我们入中国美术史宝山而不空手。虽然只是一门面向本科生的美术史课,但是洪老师后来成为一名具有国际影响力的艺术史学者的禀赋已然呈现:他强调将史料与国内外最新学术成果、馆藏文物和最新考古发现进行比较;重视传统目录学运用以及历代艺论画论的融会贯通,识见不凡。

那时候,洪老师的同门、他尊称为范先生的范景中,正在翻译世界艺术史大师贡布里希的经典著作《艺术的故事》。得风气之先,在对中国书画的解读上,洪老师经常运用贡布里希的概念与观点启发思考。由此,我们不仅知道了贡布里希,更是借由他的《艺术的故事》,开始尝试理解其中所传达的美学思想。洪先生试图运用这种学贯中西的教学方法,激发我们对美的领悟,鉴别美丑。

洪再新先生为明末著名画家丁元公传世孤品工笔彩绘水浒人物图所写文章,由藏者黄时鉴先生书写

洪老师的教学讲义,分为原始美术、上古美术、远古美术、近代美术和现代美术五章。他的课从原始彩陶图绘开始,最后意味深长地以“85美术新潮”收尾。现在回想起来,除了教学时间上的巧合,洪老师作为一位具备良好史学训练的学者,已经预见到“85美术新潮”对于中国现代美术史的意义。他觉得他有责任让他的学弟学妹明白,当下就是历史。

中国美术史课为书画鉴定课作了基础铺垫。书画鉴定请来授课的是浙江博物馆黄涌泉先生,国内书画鉴定的顶级人物。

1979年,黄涌泉先生(右)与沙孟海先生在西泠印社合影

黄先生温文尔雅,举手投足,传统江南名士气度。先生的课就是鉴定宝典,条分缕析,全是干货。先生授课,或是传授研究明末著名书画家陈洪绶作品所悟心法,或是围绕整理山水画一代宗师黄宾虹捐赠浙江博物馆藏品,分析其不同时期作品特征,或是阐述当年鉴定收集谢缙、八大山人、任伯年等明清著名书画家散落民间作品的体悟。我们最期待的,是先生有时会带上馆里的书画来上课。书画墙上挂好,先生便从作者生平到笔墨、纸张、落款和印章等方方面面,讲授真迹赝品鉴定法门。

黄先生“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我班一位同学工作不久,到杭州请先生鉴定芜湖明末清初著名画家萧云从画作,先生问起当地历史文化方面的情况,答不上来。黄先生当即说到:“工作一年说不知道,别人不会说什么;三年说不知道,那就不好了;五年还说不知道,别人什么都不会说了。”当时这位同学正在考虑工作调动,先生一席话,犹如当头棒喝。从此,她安下心钻研业务,成长为当地文物部门的领导。“传道授业解惑”,此之谓也。

要致敬那个如诗一般的年代,致敬毛昭晰先生,因缘际会,让我们在青春岁月遇到这么多风采卓然的先生。文明传承,文脉庚续,除了宏大叙事,一代代学人的家国情怀、人格风范和学术探索,点点滴滴,更要被记录和知晓,让更多的后学者感受他们的生命温度,传承他们的精神品格,而不是随风飘逝,淹没在尘世的纷杂喧嚣中。

“要学会诗意地栖居于历史,因为那里有通往未来的出口。”

(谨以此文纪念毛昭晰先生逝世一周年)

    责任编辑:黄晓峰
    图片编辑: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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