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Little Airport：再也穿不进这身旧衣裳

谁知道过去那么多年，My Little Airport还是这副样子，又恋旧又易失望，日常里戏份很足，插满想象的翅膀却也跳不脱香港这座城。

My Little Airport的两位都是热爱怀旧之人，没有勃勃野心要把这事业做大，所以注定他们的音乐像路边一朵透明小花，弯腰、低头、细看，才看得见花间脉络。

《你说之后会找我》是My Little Airport十月发的新专辑。怀念着十几二十年前香港indie音乐之疯狂、神秘和震撼的林阿P，曾斟酌许久用“平和”二字形容现在的香港indie音乐场景，还补充道：“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

城邦兴衰有周期，好一时歹一时自有命运之轮推动。天才才能罔顾周围遭际独自灿烂，一支小小的乐队，几位辛勤揾食的市民，与大环境共进退是对自己的诚实。My Little Airport在这张专辑里的疲惫与无奈就是这种诚实。

《你说之后会找我》

2004年，香港树仁大学的林阿P（林鹏）和Nicole（欧健莹）在茫茫同学里发现了爱音乐的彼此，组了一支乐队叫My Little Airport。名字的由来据说比较幼稚，所以后来他们再也不解释。

从一开始，这支乐队就充分显示了爱回忆的特质。My Little Airport以“小清新”的面貌传播开来，玩具般的梦幻音色和Nicole似八音盒般无情又清澈的嗓音是主要缘故。每首歌忆一个人，身份则尴尬地卡在学校人和社会人之间。

前者不可追，后者猛如虎，只好躲进房间好好回忆一番，才有力量踏入社会。在现代社会，这个原本迅速完成的过渡阶段被无限拉长，首张专辑《在动物园散步才是正经事》引发的共情超乎了它单薄又简陋的质感。

次年，《只因当时太紧张》很快为他们摘掉“小清新”的标签。明快的童谣和嘈杂的low-fi质感出现在同一张专辑里，自嘲、自暴、自弃是显著的主题，也出产了乐队最美丽的情歌（之一）：“可否试一次/与我闲时乱搭巴士/由上环到天后/拖着我手到我话够”（《春天在车厢里》）。

难得是一份清醒。无论是在自嘲“就当我是张如城吧”（十三岁时自费出专辑，香港最年轻的创作歌手，遭全港群嘲自不量力发明星梦），还是因为看太宰治开始思考死亡的意义（《失落沮丧歌》），都挂着另一只眼，冷静注视一切。那么甜蜜的情歌，也有限度。《春天在车厢里》奇怪地夹杂了一句“流浪到商店”。可见他们早知城市与爱情的有限和局促，却因为年轻而尚有力气对抗，不用假装天天进步，斗志昂扬。

2007年，My Little Airport发出文艺宣言《我们在炎热与抑郁的夏天，无法停止抽烟》。《我们是美孚根斯堡与白田珍宝金》好像一场文艺运动的口号：金钱对于我们来说/轻如鸿毛/我们是香港最后一群缺乏社交技巧的诗人/在同样不仁慈的善良与邪恶之间/与潮人抗衡。

要发出这样的宣言并不容易，毕业了的My Little Airport发现现实果然和预想的一样残酷，揾工难胜于揾老公，毕业等同于失业。这张专辑充满绝望气息，《让我搭一班会爆炸的飞机》里的呼喊只是狂言，像日本上班族收工后的狂饮，纵情捱不到第二日上班的钟点。

和每一位城市人一样，消费主义最终不可避免地把魔爪伸向每一个年轻的社会人。《悲伤的采购》里，游戏机音色和廉价的咚呲打呲中，“我的感觉逐渐流逝/从前曾话过要如何/欣赏世界的美丽/现在只懂得放假去消费”。“或者我应该去死吧。”没有像卢凯彤一样真的死掉的话，就必须像西西弗斯一样蔑视命运才能活下去。

香港的经济下滑，My Little Airport一面呼痛，“观鸟家 学生 途人 合唱团 神秘主义者/长颈鹿 机械人 孔雀 摄影师/日记簿和诗集　双双阵亡”（《荔枝角网球场宣言》），一面向死而生。这支乐队就像生活的碎屑收集者，饶有兴趣地把它们收集起来拼成一幅幅速写，以资纪念。

《香港是个大商场》（2009）的专辑名源自系列纪录片《时代精神》（Zeitgeist）的启发，影片探讨了世界金融经济体系为全球带来的负面影响，大地产小政府的香港亦不能免。

但此时的My Little Airport已经成熟到能洞悉这个社会运作的方式。形形色色的人群里，此刻你是我，下一刻我是你。就像金钟地铁站的人，从热切盼望前人再往里挤一挤，到自己成功登车再也不肯往里挪动一步的，是你也是我。

误闯城市的猪只命运，也不止一次地牵动文人骚客的心。他们倒未必是拿误入人类领地的猪只做比喻，可能只是单纯拿猪的纯洁无辜对比人的怯懦残暴，审视生而为人的不堪。

《香港是个大商场》或许是My Little Airport最深刻的一张作品。最终，被消费主义和严苛的阶层分级损害的青年用《搭的士上班去》和更著名的《西西弗斯之歌》找回一点尊严。蔑视命运那么庄重的大事件，他们用一周一次搭的士上班改善通勤质量和一本正经耍弄马彩迷来消解。这不是苦涩的幽默，是不会被轻易打败的勃勃生命力。

对了，女主唱Nicole本人就是那个兼职过好几份工，在电话投注中心工作过的人。2009年她还投身过北漂浪潮，住过半边漏雨的房子，想一尝破釜沉舟的滋味。最终她悟到一个简单的道理：“原来生活是可以选择的。你可以住到一个石洞里，可以选择最简单的生活方式，但最重要的是你所做的事情是不是真正喜欢的。”遂返港。

《寂寞的星期五》（2012）和《适婚的年龄》（2014）两张专辑，My Little Airport并无像《我是为了两千蚊才到这里表演》中所唱，“譬如说我已知这音乐不会有发展/譬如说我的旋律愈写愈不自然”。他们的音乐品质长期保持稳定，不管是Nicole的声线，阿P游走在重复和不同间的旋律线，还是儿戏一般冒出奇思妙想的编曲，都一如当初。

My Little Airport和一群音乐人伙伴建立的厂牌维港唱片已运作多年。他们也明白永远不能指望像这样做音乐赚钱养家，但拥有自由表达的能力和空间多么可贵，和两千块演出费一样可贵。

他们开始看见更多不同阶层和地域的人，并从观察、描摹，渐至代入其中，为小人物谱写心曲。各中变化，譬如《广州足浴一夜》和《海心公园》，前者仍从“我”的视角记录“你”卑微的向往，后者则直接进入海心公园68岁唱歌阿伯的身体，抗议豪宅里不让阿伯们唱歌的立法会议员李慧琼和那班新住客。

打着纯爱情旗号的《火炭丽琪》（2016），实则依然记录人与人之间际遇的千般样貌。爱人变心，网友约见、恋人未满、靓女像彗星般闪过，亲密邻居突然消失在人海。My Little Airport依然有怒，但已正式脱离青春，从此不再赴长洲。

这张《你说之后会找我》，好青年My Little Airport却也显疲态了。《阿姆斯特丹夜机》Nicole的念白声里，一个在夜班巴士和夜班飞机里前后无着的灵魂悄无声息地飘荡。《一六八》和上一张里《攻陷你的西》像孪生兄弟，铜管、鼓点和人声都沉住气行军，拐进裕民中心旧商场里的游戏机中心。只是童年最喜爱的《双截龙》，为何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摸得到过去的衣袖，但再也穿不进这身旧衣裳。关于未来，“每天起床的时候/有时都觉得绝望到不能再有”（《一六八》）。这种情绪像有毒的烟雾弥漫整张专辑，情歌也只好被染上灰色的烟。

幸好呢，有《弥敦道的一晚good trip》这样坏兮兮又很迷人的巴士之歌。坐在巴士二层一排脑洞大开的青年，突然记起一两起吓坏香港人的交通意外——被撞死的都是坐二层一排的乘客。惜命，还是要看风景？理性，还是感性一下下？最后折衷，“直到smoke咗之后/先拣最好嘅风景/放在面前”。

不禁好笑，冒的险和攥着的迷信都那么符合城市人胆小的本性，黑色幽默里开出的小花不伟大，但够换来你我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