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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林子、翻墙头、火车通勤,一个上班族在上海乡野看见动物和人

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2023-12-25 06:51
来源:澎湃新闻
浦江头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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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白领,住在城郊,坐火车通勤,周末在野地里溜达,赏花观鸟也看人——我在《车墩墩野事记》的新书分享会上认识了周颖琪。

车墩,上海市西南郊的小镇。周颖琪住在车墩镇的边缘,和村子隔一条马路。在她的描述里,这里有116种鸟类、95种春季野花、无处不在的钓鱼佬,空地上的“废旧家具展”是养蜂人专门收集的蜂箱,林地里被丢弃的充气娃娃“哇”地叫过一声,江边有满地红牛罐的“赌场遗址”,6年的郊野生活让她意识到“狗起来了,才真正成为了一个人”。

这一切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白浪 设计

翠鸟、杂草地和狗头

12月9日,一个温暖的周六,我们在车墩火车站见面。动车行驶了34分钟,便从市区抵达车墩,比我想象的更快些,一同下车的多是大包小包的中年人。

周颖琪短发齐刘海,和她的简笔画头像一样,冲锋衣、底子磨薄了的靴子、望远镜和相机是周末出门标配。没什么寒暄,我们直奔目的地。

8:40,外环以外,村里在放炮。开阔的草坪地(种草皮的地)上落了许多萝藦种子,毛毛上还沾着露水。灰不溜秋的黄腹鹨飞过天空,几只黑白色的白鹡鸰在荒草地上雀跃,远处,一只红隼吓得喜鹊惊飞,小麻雀们却试图驱赶这只小型猛禽。

周颖琪举着望远镜讲述鸟况,而我看到的,只是有鸟飞过去。

翠鸟  周颖琪 图

漫步至河边,隐隐有翠鸟叫。周颖琪扫视一圈发现了它的身影,把望远镜递给我,“前面菜地做了一排小篱笆,篱笆最左边那一根朝左斜出来的枝,头顶上站了一只翠鸟。”我透过望远镜搜寻,愣是没找到。

她让我站到正对着翠鸟的位置,直直地从地上开始上移望远镜,一只翠鸟赫然出现在视野中央,小小的,嘴细长,蓝绿色十分显眼,我内心惊叹并感到“太眼瞎了”。

不一会儿,翠鸟飞到河对岸的枝上,一旦锁定目标,不用望远镜也能轻松找到,它背对我们,认真地关注着水面,背中央的蓝色比两侧更加鲜亮。翠鸟飞走后,我们靠近它刚才的落脚点,依稀有些白色粪便落在树枝和地上。

深入汇桥村,大白菜、上海青、青萝卜在地里种得整整齐齐,衣服和腌菜晾在健身设施上,台阶延伸到水边方便居民洗涮,尽管河水混浊。一只狗盯上了我们,周颖琪问:“你怕狗吗?”“怕。”“我们离它稍微远一点,这里的狗很凶的。”说着,她朝狗“汪”了一声。

汇桥村,住宅墙面镶嵌了马赛克砖。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图

靠近一处住宅时,因为是“别人的房子,不太好在跟前一个劲儿盯着”,她提前拉住我,“这家的马赛克砖我很喜欢,一对燕子,还有一些花砖图案。他们屋檐底下有燕子巢,我们过去的时候看一眼,就不怼在人家跟前看。”我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偷瞄了一眼,可惜屋檐下的燕子窝已经不见了。

不过,我们在旁边的树上发现了喜鹊窝——一个大且讲究的鸟巢。喜鹊的房子分好几层,外层粗树枝用来遮风挡雨,侧面有一个入口,进去后是碗形泥巴层,再往里垫了些干草、羽毛等柔软的东西,很舒服,喜鹊一般用一年就抛弃了,然后被其他鸟儿继续利用。

汇桥村边缘是大片的杂草地,田菁长得比人还高,芦苇、狗尾巴草夹杂其中,苘麻的果实一摇晃就掉出来许多虫子,入侵植物鬼针草伺机蹭到路人的衣服上。

这里曾是一片北美枫香林,深秋应该是叶子最红时。周颖琪曾在林下一次性发现三个猛禽作案现场,通常,猛禽抓住一只鸟后,会在树上找一个落脚点,把猎物身上的羽毛一根根拔下来,然后吃肉,地面上落的一堆毛便是作案证据。

车墩镇的许多经济林在近年消失,有的还田,有的还没来得及利用。这块林地在今年年初被扒掉,过了一个多雨的夏天,杂草占领每一寸土地。纯色山鹪莺的叫声隐隐传来,几只灰头鹀飞窜,棕头鸦雀在觅食,密密的灌木丛对它们来说很安全。

杂草地边缘,货运列车驶过。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图

沿着种菜人开辟出来的路,跨过几个沟,我们逐步靠近货运铁路的有砟轨道。一声鸣笛,火车轰隆隆驶过。“快运专列,您的快递正在派送中。”周颖琪开始“画外音”解说,一趟车运多种不同的东西,装在罐子里的应该是化工厂的东西,红色车厢里装的是汽车,集装箱里是大宗货物,这里还会有中欧班列的货物经过。

铁轨附近,她留意到蚯蚓粪,“蚯蚓吃了土,搅和搅和再排出来,就这种小泥块,还带纹路的。”没走几步,她又发现黄鼠狼粪便,里面掺着很多毛发,“我前一阵子看资料说,它会在自己的洞穴不远处排便,所以它的巢穴在哪里呢?”顺手捡起一根秸秆,一条细长的马陆在蠕动,“这种东西放在外面,都会变成虫虫们的家。”看见粪便、朽木、各种小洞,她忍不住凑上去。

在车墩镇开放休闲林地,周颖琪发现了疑似狗的头盖骨。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图

林地里插着“禁止张网捕鸟”的牌子。 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图

在车墩镇开放休闲林地,一个个池杉的呼吸根从土里冒出来,落叶满地,鸟嗑碎的果实砸在地上,摸起来还有黏黏的汁液。“禁止张网捕鸟”的标牌插在地里。一块骨头在落叶间隙裸露出来,周颖琪来了兴趣,用小树枝拨开杂物,“好像是狗的头盖骨”,还保留着多颗牙齿。她有些心动,家里也有狗头,但缺了犬牙。

短暂纠结后,“算了我不要了,这种骨头有腔体,也是虫子们过冬的地方。家里有一个我就不过度捡了。”她翻转头骨从不同角度拍照片,“狗的嗅觉很发达,所以它的鼻腔会很长,这个鼻腔应该也算挺长的,我有点拿不准,回去翻翻图鉴。”然后又把狗头埋进了落叶里。

钓鱼人在黄浦江边钓鱼。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图

早到的春天和运砂船

得胜村附近,黄浦江上漂着许多水葫芦,钓鱼佬在甩竿,沙蚕和饵料换来了野生鲈鱼,一些小鱼会被丢弃在岸上,远眺可见鹭和鸥。“鸥来得好早,以往要等一二月份。今年我们鸟友群里都是各种反常的‘妖怪’鸟讯,天气不太正常。”周颖琪说。

宝盖草  周颖琪 图

乱了阵脚的还有花。沿途遇到小花,她就蹲下来仔细识别,荠菜、宝盖草、蔊菜、紫花地丁,这些属于春天的花儿似乎都迷糊了,在温暖的12月初就开放,连黄粉蝶都活跃起来。

西边是松浦大桥,火车从钢架桥上走。东边是一个漏斗状水塔,“倒锥壳水塔”,周颖琪特地搜过一些技术型论文,“水塔我还挺喜欢的,就想知道它们为什么有那么多形状”。

我们绕到废弃的松浦隆码头,这儿原本有砂石厂,砂石运过来之后直接加工,后来应水源保护地要求,污染企业撤离,码头荒废种上了菜。一些船只仍喜欢停泊于此。

运砂船。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图

近水平台上保留了系船柱,一艘运砂船把粗绳绑在上面,紧靠岸边。我们好奇地登上了船,一个50岁左右的女人和邻船的人在聊天,看到陌生人登船见怪不怪,只叮嘱了句“我们船随时要走的”。

船上俨然一个家,客厅里有家具,船尾几个铁皮桶种着菜,衣服和腊肉晾在一边。这艘船运水泥,邻船运沙。女人来自安徽宣城,常年在长江上漂,一年到头除了过年几乎不上岸。船上5个人,夜里也在开船,前方码头有船在卸货,等码头空出来他们就走了。

女人说,她小时候在岸上生活,父母是搞水泥船的,她长大了才跟着上船。如今船就是家,投入的钱太多了,卖掉亏本,上岸也没事情干,不过“我儿子讨饭都不会让他搞船了”。

货运轮船来来往往,中间有“大肚子”的装砂石,集装箱运的是大宗货物,吃水深的显然装了不少货,船尾舵叶都露出来的可能是空载航行,舵叶一动就可以转向。

聊天的工夫,船漂离了岸边,绑着系船柱的绳子已经绷紧。我们估摸着船与岸的距离,跨过去有点悬,只好向刚才聊天的女人借梯子,架在船岸之间,高差不大,倾角约摸30°,四肢“着梯”爬上了岸。

铁路、水塔、船舶,甚至是乡村厕屋,都是周颖琪感兴趣的。“火车、水闸这些,看到可能没什么情感共鸣,不像小猫小鸟漂亮又可爱。它们的乐趣在于一些原理,比如一个船闸是如何运作的,每个装置有什么作用,又比如火车轨道为什么分有砟、无砟,从这里面能得到一些乐趣。”了解的方式是翻图鉴和科普书,上网检索,“书是个好东西”。

农宅外墙画了“佘山深坑酒店”,现已褪色。 周颖琪 图

在有马蜂窝的地方安家

周颖琪脑海里有一幅地图,哪个路段路杀(动物被压死在人类的道路上)严重,哪儿在拆房子,谁家房屋外立面画了“佘山深坑酒店”,哪片林子已经还田,哪个路口可能买到吊炉烧饼……她一步步认真地探索过这些地方。

路上忽然浓烟弥漫,噼里啪啦的秸秆焚烧声,近半个庄稼地烧得焦黑,大火燃烧旺盛。大多数秋收后的稻田,机器打碎的秸秆就堆在地里,等明年6月重新灌水插秧。烧秸秆的偶尔也有,待执法人员赶来差不多已经烧完了。

经过长溇村,树上绑着房屋出租广告。周颖琪说,这是车墩镇最大的一个村,有不少租户,都是打工人,房子差点的月租四五百块钱,好点的七八百块钱,租客大多是在附近工厂上班、承包种地或者开网约车的。

广泛而细致的乡野观察,从何而起?她说:“观鸟之后,这种观察习惯蔓延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看虫、看花、看星星,再去看车、看船、看人、看社区,“身边的万物都可以观察,万物其实都挺有趣的。”

作为图书编辑,周颖琪在2015年策划引入了一套日本版画动物绘本,时年80岁的版画家手岛圭三郎从未离开北海道,一直在创作那里原始森林里的野生动物。带着好奇,她在2016年春节独自前往北海道,拜访了作者,看到了长尾林鸮、丹顶鹤、灰背鸥和至今仍是“梦中情鸟”的虎头海雕。

此前不太关注野生动物的周颖琪发现一个新世界,“我们平时看到的鸟可能会灰不溜秋或者小小的,看不清楚什么细节,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双筒望远镜,你可能看到的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它的颜色,斑纹,嘴的形状,长腿、短腿、不同颜色的腿。”

有次去金山观鸟,火车途经车墩站,她看到一些房子、树林和稻田,觉得这地方不错,临时起意下了车。火车站对面有一片围起来的荒地,杂草丛生,围墙不知被谁破了一个大口子,人们进去钓鱼、散步,燕子贴着水面飞来飞去,每个钓鱼人的桶里都有好多鱼,“我觉得离自然特别近,应该是个好地方。”

挑选了一处门口树上挂着马蜂窝的房子,这样就可以站在窗边观察了。2018年元旦,她搬到车墩镇。

周颖琪有时早起赶火车,图为清晨的车墩站。 周颖琪 图

工作日要进市区,火车转地铁的通勤时间大约1小时10分钟,早上动车上有些拥挤,大家各自找空间站着,晚上从始发站出发,说不定能抢到座位。如果赶时间就跑起来,“保证每天都运动”。编辑工作是她喜欢的,但“杂事多,说起来每件事都不大,但却占据超多的精力和时间”,朝九晚六,尽量不加班。

她觉得,拥有热爱对工作有益,还在公司搞了自然观察社,每周五先观鸟后上班。为此,她周五要搭乘6:18的火车,和同事在植物园集合,看1小时15分钟的鸟,然后9点前上班打卡。社团成员有20个人,但每次参与活动的只有四五六个人,毕竟“早起对打工人挑战很大”。

周末,她就骑车或走路在外面晃荡一上午,中午回家吃饭,下午最太阳最毒的时候休息,傍晚再出门溜达。她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钻树林、翻墙头、看动物,五感打开、聚精会神地关注着周围的一切,有时搞得灰头土脸。

雉鸡(中间)和喜鹊走过田野。 周颖琪 图

搬离都市,找到归属感

村里四季有鸟事,雉鸡是春天的背景音,胆小容易被路人吓飞,求偶又促使它不断“咯咯”叫;稻田翻耕的时候,牛背鹭、八哥就围着挖掘机转,机器有时会从土里翻出些好吃的;秋天,黄鹡鸰掺着一些白鹡鸰、理氏鹨、黄腹鹨光顾大草坪,环境单一的草坪这时候才热闹起来;当天上响起“哔哔哔”的声音,斑鸫回来了,冬天几百只大群都藏在香樟林里。

周颖琪有1000多度的近视加散光,但似乎什么也没错过,听鸟鸣就能判断出大概,风吹草动便举起望远镜。

刚到车墩,她有些戒心,外出总是用帽子和魔术巾把自己裹得严实,看到有人进林地就躲起来,用望远镜看到人走了再出来。她也不关心人的事,只关心鸟。

但人与人的交集在乡下在所难免,商店、餐馆里的顾客和老板都是周围社区的邻居,“孩子上学了吗”“面好不好吃”,她开始寒暄,发现很多有意思的故事,以及充满多样性的人。

她想抛开城市生活的文明规则,“像野狗一样活着”,“城市里的规则、成见非常多,标签也很多,一个无意的行为可能就被贴上标签划分人群,不是说那些有什么问题,而是把这些标签放下后,再去看人肯定是不一样的。” 

沿路经过许多经济林和稻田,周颖琪感慨这片、那片林子以前常去钻,现在封起来或还耕了。“乡下的发展节奏比城里慢很多,但确实在变化。今年在某个地方看到什么东西,明年环境可能就完全变了。”

弯嘴滨鹬在鱼塘“吃饭”。 周颖琪 图

一个新开发的鱼塘,承包人放水养殖鱼、虾、蟹、黄鳝,还拉一个横幅“供货烧烤店,欢迎联系”,并印上手机号。鱼塘弄好不到2个月,赶上春天迁徙鸟过境,一堆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连弯嘴滨鹬等喜欢在滩涂湿地活动的鸟也发现了这个“大食堂”,每只鸟都忙着吃,头都不愿从水里拿出来。鱼塘老板自然是不开心的,盛况过去没几个星期,池塘里的水抽干了,翻了地,重新种了稻子,今年秋天已然是一片金灿灿的稻田。

在她看来,城市生活的人会有一种错觉,通过计划或努力,大部分事情都能按照我们所预期的来进行。比如地铁都是有时间的,可据此安排出行,如果出现失误还可以投诉。观鸟不一样,鸟是自由的,它可以任何时间出现在任何地方,其实世界原本就是不可掌控的。

在车墩生活和探索了6年,记录过100多种鸟,熟悉村与村之间的每条道路,我好奇她还有新鲜感吗?

她说,观鸟有集邮一样的乐趣,但除了鸟本身,发现鸟的季节、时辰,或大或小的地点,鸟在做什么,取食、育雏、搭窝,或者吃什么东西都可以观察,而这些又导向为什么,“观察之后有无穷无尽的问题可以提出来,然后继续观察去猜想、验证,普通爱好者没有什么太科学的验证,基本上是瞎猜,但也很有乐趣。观察人和社区也是一样的,在外面逛的时候常常还是会有惊喜。”

11月,她在松南郊野公园发现了斑姬啄木鸟,车墩记录又“加新”(发现新的鸟类)。这种鸟喜欢竹林环境,在浙江及其以南地区多见,上海少有,但上海植物园有比较稳定的记录。周颖琪钻进了公园的樟树林深处,那里种了几小丛竹子,规模不大,没想到斑姬啄木鸟就在那儿,“即便是知道的环境,还是有没有触及到的角落。” 

细碎的小事物在她眼里有很多乐趣,她打了个比方,像吃东西一样,重辣重油让口味变钝;换成清淡的,细细品尝也能感受到丰富味道,感官的敏感细腻会慢慢回来。比如城市绿化带的花,鲜艳大朵,视觉刺激强,看久了也许瞧不上野花,小眯眯的,不仔细都看不到,所以野花常常被除掉。如果能弯下腰看,小野花的形状、颜色和果实也很漂亮,给人淡淡的刺激。遇到陌生的花儿,她总是蹲下观察、拍照,回去慢慢研究。

关于车墩镇的实际生活,周颖琪没有期待很多,有人有社区,就有买卖,基本生活所需都能满足。街上开了全家便利店就是社区大新闻,火车站斜对面的麦当劳也即将开业,商业发展的速度甚至让她惊叹。

她住的新社区有干洗店、美容店、洗车店、餐馆、超市,如果往老社区走,那边是进出口加工区,打工、做生意的人多,买东西性价比更高,晚上还有喝酒撸串的地方。她刚搬来的时候,车墩宣传的是工业重镇,现在风向变了,要打造影视小镇。

飞机不断从我们头顶飞过,周颖琪说,虹桥机场的飞机在不同季节有不同航道,这个季节会经过车墩,她倒也不觉得吵,反而好奇航道是如何安排的。以前住在市区,夜间路上有车、道路施工,都让她感到烦躁。

变化的可能是心境。“现在,我确实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她说,用脚步探索过每个小树林,熟悉里面的小路,知道里面发生过什么,这种感情的分量是不一样的,她找到了归属感。

发现自己的“公园”

返回市区前,我想看看那个最初吸引周颖琪的荒地。场地被围上了,前往途中,她向我分享了一些进入策略——

“大门口有保安,我每次自己去都会被拦,‘唉,干什么的,这里不让进’,可能因为我是女的,小狮子(周颖琪丈夫)进去跑步、逗狗,他就不会管。”

“假装去里面的烧烤店也可以,最好是开车进去,我在里面吃过两次饭。我们或许可以去试试,得把望远镜、相机收起来,显得像是吃饭的。”

“里面有很多钓鱼佬,他们没有被管,我问过他们,有个是给保安递过烟的。我们有没有必要搞包烟?”

第四种办法很快出现,一个梯子明目张胆地摆在人行道上,就在围墙下。“这是种菜阿姨摆的,墙内外都有梯子,她下班(种完菜)以后就会把梯子带走。”

我爬上梯子坐到墙头,转身向马路上看了一眼,一对母子经过但没人看我。墙内果然是一溜溜整齐的绿叶菜,两个种菜人正站在田边聊天。

穿过空荡的废屋——门口可以瞥见地上的卫生纸,“大家都是在这里上厕所”——分明来到一个大公园。草色枯黄,但湖泊巨大、清澈,倒映着天光,环湖的每个方位都有钓鱼人,彼此隔着一段距离,互不干扰。

“这里原来有很多别墅,违建,今年拆掉了。”周颖琪说,“以前这里住着一个钉子户,每天带着七八条狗遛弯,他说,他觉得这里就是天堂。”

沙子小洞下面曾经藏着蚁狮。 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摄

河边的绿漆建筑里,一小片散沙上留下了人、鸟和猫的脚印,不过仍能清楚看见许多凹陷小洞。每个小洞下面都曾经藏着蚁狮,它们擅长在沙地里挖掘陷阱,主要以蚂蚁为食。

周颖琪没亲眼见过,但她之前带朋友夜观昆虫,就在这幢建筑门口,朋友从裤子上抓起了蚁狮的成虫——蚁蛉。“每次来这片沙子都有变化,这个显然是附近哪里施工,剩点料撒在这里了,就这么一小片,养活了一些很少见的昆虫。”

“大公园”里有华南兔、刺猬等,夜里比较活跃;每年都有一只或两只骨顶鸡稳定地在湖里越冬,数量从没超过三个;岸边的树干被蛀蚀得厉害,蛀洞里会长出银丝草菇,和人类吃的草菇是亲戚。

朝着夕阳的方向,河边有段土岸比水面高出来一截,翠鸟曾在那儿打洞。周颖琪观察过翠鸟一家,鸟爸鸟妈回来先在门口站会儿岗,确认安全后,轮流飞到洞里喂小鸟。然而,她也见过小鸟从洞里掉出来,扑通落水,爸妈就在旁边看着无动于衷,“我当时很震惊,我想它们是不是要淘汰一些弱病残幼鸟”。

一只乌梢蛇曾在湖里游泳,“得有三米多,老长了。它抬着头,身体漂在水面上,游得特别快”,周颖琪看着它从湖中心游到岸上,钻进一个洞里,露出些尾巴在外面,一条狗追过来,蛇便躲起来消失了。

如果没有来车墩,她的生活状态、兴趣爱好会有所不同吗?

周颖琪在湖边搜寻鸟的身影。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图

搬来车墩前,周颖琪住在普陀区曹杨社区,那时她在上海的绿化地图里找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骑车半个多小时,普陀区和嘉定区交界的高压线塔下有树林和小池塘,这种地块不好建高楼,便保留了一点自然。

小池塘直径10来米,夏季丰水期,水里有黑水鸡、矶鹬,还有翠鸟来捕鱼,白腰文鸟、棕头鸦雀则躲在芦苇丛里;秋天枯水期,鸟儿就不见了。旁边是新槎浦(河),运砂船来来往往,经常有船泊在附近,船上的人可能会下来补充物资、休息。

“我在这个所谓的秘密基地度过了非常多的时光,这种身边就有绿地的感觉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周颖琪说,有次她在池塘边的柳树上发现一块木牌,写着“老卵时代公园”,看起来有人和她一样喜欢这个地方。

    责任编辑:鞠文韬
    图片编辑:乐浴峰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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