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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加耶夫斯基:米沃什就像一个外科医生,给死人和病人解剖、做手术,而我只是从书上学会怎样做手术

2023-12-19 19:4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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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Adam Zagajewski,1945—2021)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长的旅程,

别的则有带盐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

你听过刽子手快乐地歌唱。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光,

在一个白房间里,窗帘飘动。

回忆那场音乐会,音乐闪烁。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回想六月漫长的白昼,

野草莓、滴滴红葡萄酒。

那井然有序地长满

流亡者废弃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你见过那些漂亮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漫长的旅途在前头,

另外的,带咸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无处可去的难民,

你听到过行刑者兴高采烈地歌唱。

你要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在一个白色房间里,窗帘晃动。

回想中重返乐声骤起的音乐厅。

在秋日的公园你收集橡果,

树叶回旋在大地的伤口。

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吧,

和一只画眉鸟遗落的灰色羽毛,

以及重重迷失、消散又返回的

柔和之光。

漫游者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我走进车站的候车室。

没有一丝风。

我的口袋里有一本书,

某人的诗集,灵感的踪迹。

入口处的长椅上,两个流浪汉和一个醉鬼

(或者是两个醉鬼一个流浪汉)。

长椅另一头,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非常优雅,坐着

凝视头顶某处,朝向意大利和天空。

我们总是被区隔。人类,民族,

候车间。

我停留一会儿,

不知道我应该加入哪一边

受罪。

最后,我在中间坐下

并开始读书。孤身一人但我并不孤独。

一个并不漫游的漫游者。

启示

忽闪又熄灭。呼吸的重山,接近

山谷。区隔仍在继续。

自 我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它是小的并不比一只八月的蟋蟀

更易见。它爱装扮,化装,

一如所有的侏儒。它寄居在

花岗石块之间,在有用的

真理之间。它甚至适于

绷带之下,粘合剂之下。海关吏

或他们漂亮的狗都不会找到它。在

赞美诗之间,在同盟之间,它隐藏自己。

它扎营于头骨的落基山脉[1]。

一个永远的难民。它是我,而我

怀着惊惶的希望最终也未找到

一个友人,是它。但自我

是那么孤寂,那么不信任,它不

接受任何人,甚至我。

它贴住历史事件

像水贴着玻璃杯一样紧。

它应可以充满一只新石器时代的罐。

它是不知餍足的,它要在水道里

流动,它渴望越来越新的容器。

它要品尝没有墙的空间,

扩散自己,扩散自己。然后渐渐消失

如欲望,而在一个八月之夜的

沉默里你听到唯一一只蟋蟀耐心地

正在与星辰交谈。

注①:落基山脉(Rocky Mountains),又译洛矶山脉,从阿拉斯加到墨西哥,南北纵贯4500多公里,广袤而缺乏植被。

我们的世界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我从未见到他,我只看过

他的书和一些奇怪的照片,仿佛

从二手商店买来,而人类的

命运也如二手发现,

一个声音静静地叙述,

一次凝视看到那么多,

一次凝视转过头来,

避免了恐惧

也避免了狂喜;

而我们的世界在他的散文中,

我们的世界,那么平静——却

充满被彻底忘却的罪行,

即便在可爱的小镇

在这片海或那片海的岸边,

我们的世界布满空空的教堂,

纵横的铁轨,古老堑壕的

伤痕,高速公路,

被无常劈开,我们盲目的世界

你走了它更小了。

不可能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试着写作,是如此艰难,假设

在家里,在穿越大海与黑色森林的

飞机上,在夜的寂静中。

永远从头开始,全速

接近,十五分钟后

放弃,不甘心地缴械。

我希望你至少可以听见,

——因为,如你所知,精于理论的人总在

提醒我们,我们往往错过了

要点,遗漏了

更为深刻的意义,我们读着

唉,错误的书,

得出错误的结论。

他们说:诗是根本不可能的,

诗像一间大厅,人们的脸

模糊在聚光灯的金色迷雾中,愤怒的人群

激烈的喧哗淹没了

个人毫无戒备的声音。

然后呢?巧言迅速腐烂,

而平常话语没有力量。

所有证据都在表明,“静默”

只需不多的信徒。

有时我羡慕死去的诗人,

他们不再有“坏日子”,他们不识

“怠倦”,他们不理睬“空虚”,

“修辞”,雨,低气压带,

他们不顾及那些“精明的评论”,

但他们一直在对我们讲话。

他们的怀疑与他们一同消失,

他们的狂喜却长存。

中国诗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我读一首写于

千年前的中国诗。

作者述说着

整夜打在他行船

竹篷上的雨,

和最后安顿在

他心里的和平。

只是巧合么?

也是十一月,满天迷雾,

沉沉暮霭。

只是偶然么?

另有某人生活着,

诗人们将重要性

归之于奖项和成功,

而秋天周而复始

从骄傲的树上撕去叶子,

假如还有什么留下,

唯有雨在诗中

轻柔地低语,

既不快乐也不悲伤。

唯有纯粹,无人看见,

当夜,光和影

匆匆曳着神秘

暂时忘却了我们。

论游泳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这国家的河流甜蜜

如游吟诗人的歌,

沉重的夕阳在黄色的

大篷车上向西漂游。

小小的乡村教堂

保持着它织物般的寂静

那么精致而古老,似乎吹口气

就会将它撕破。

我爱在海里游泳,大海

不停地自语

以一种浪游人的单调

他不再记起

在路上到底已有多长时日。

游泳一如祈祷:

手掌合起又分开,

合起又分开,

几乎没有终止。

华 清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尝试

“做你敌人的奴仆”。谦卑,顺从,仍保有

宁静的内心,与它的强悍,保持着

柔软的适应性,鞭子落下来,铁窗

垂下来,你以肉身接受。这耶稣的方式

扎加、耶夫、斯基,念着这陌生

又奇怪的名字,如同一片“树叶

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比铁更强韧的是肉,比仇恨更持久的

是忘记。你站在历史滚烫的入口处

手持火山或地狱的入场券,站姿一如

“修女般的白鹭”,演说着修辞的失败

与绝对,让你那些感到心虚的仇人

也渐渐不屑一顾,感到无奈和无趣……

与弗里德利希·尼采谈话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最受人尊敬的尼采教授,

有时我仿佛看到你

黄昏在疗养院的露台

雾霭下沉,歌曲冲出

鸟儿的喉咙。

并不魁梧,头部像弹丸,

你创作了一部新书

因而一种新奇的力量围绕在你周围。

你的思想游行

如庞大的军队。

现在你知道安妮·弗兰克①死了,

还有她的同学和朋友,男孩,女孩,

她的朋友的朋友,表兄妹,

表兄妹的朋友。

词语是什么,我想问你,什么

是明晰,为什么词语燃烧

一个世纪之后,地球却

如此沉重?

显然没有什么连接着启蒙

和残酷的黑暗痛苦。

至少存在两个王国,

如果不说更多。

但是,如果上帝不存在,没有什么力量

焊接起彼此拒斥的元素,

那么,词语到底是什么,它们

内在的光又来自哪里?

欢乐又来自哪里,虚无

去到哪里?宽恕何在?

为什么黎明偶然的梦都消失

而伟大的梦依然在生长?

注①:安妮·弗兰克(Anne Frank,1929-1945),《安妮日记》的作者,她是一名犹太少女,为避纳粹捕杀于1942年和家人躲进父亲公司的“密室”中,她在这个鸟笼一般的狭小空间里生活了两年,后来被人告密而惨遭杀害。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有过那样的傍晚,鲜红如腓尼基人的帆,

吸收了光和空气;我突然气喘

吁吁,被催眠的太阳倾斜的光线

刺得睁不开眼。时代就是这样终结的,我想,

超重的船只是这样沉没,旧戏院的

眼睑这样低垂,剩下的是尘埃,烟雾,

脚下锋利的石头,和看起来像欢乐的

恐惧,而终结,它是宁静。

但很快,天上就成了另外一次

彩排,一次狂乱的即兴创作:

临时演员回家,燕子在飘摇的

巢穴入眠,乡间的

月亮战战兢兢就位,

强盗抢劫大亨,一个修道士给母亲写信。

你是多么耐心为我们准备、让我们适应,

你在我们身上挥霍了多少时间,

你是一个多好的历史教师啊,地球!

灯 光

——纪念康斯坦丁·杰伦斯[1]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一小剂量的死亡占据了你身体,

而它也占据每个人的:

我没有意识到

它会这么快征服你。

你曾放声大笑,以一个永恒的

吞火者的勇气。

年轻时作为一名士兵,你打败了

第三帝国[2],靠在坦克里读书,

而你行进在圣日耳曼林荫大道

仿佛蒙哥马利[3],

背对那么巨大的落日

它完全不适于那一排排建筑。

我们仿佛一点不认识,

作为朋友。

现在一些街道成为伤疤,

必须绕行。

一个属于我们的南方夏天的灼热;森林着火。

在郊区的地铁站曾经,

只有我们两个,外国人,

消失在地下,

在冰冷的雨中,霓虹灯的微光

仿佛水粉画融化在潮湿里。

在维利埃尔大街[4]

你公寓的厨房里我们,

曾经望着一只白色的猫

从水龙头饮水。

不会再有“曾经”。

现在你生活在一个阴凉的地方。

蛾子应该学会了在黑暗里飞行吧,

因为它们总是那么快就找到光明。

注①:康斯坦丁·杰伦斯基,波兰诗人,作家,艺术批评家。

②:第三帝国,指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1933-1945)。

③:蒙哥马利,英国元帅,在诺曼第入侵中指挥地面部队。

④:维利埃尔大街,巴黎大街名。

——给C.K.威廉姆斯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我们将在钟里寻求庇护,在摇荡的钟里,

在隆隆钟声里,在空气里,在嗡嗡声的中心。

我们将在钟里寻求庇护我们将漂浮

在地球之上在它们沉重的外壳里。在地球之上,

在田野之上,朝向草地,为

年轻的岑树托举,朝向清晨雾霭笼罩下的

乡村教堂和羚羊群一样乱窜的森林;朝向河流

无声转动的磨房。在地球之上,在草地

和一朵白色的雏菊之上,在爱情刻上其并不完美的记号的

长椅之上,在顺从于

冷风意志的垂柳之上,

在夜晚以拉丁词语交谈的

学校之上;在幽深的池塘之上,

在塔特拉山绿色的湖之上,在哭声

和哀悼之上,在闪耀于太阳下的

望远镜之上,在平静如海底的双耳罐

用时间和抽屉最底层的谎言

填满自己的日历之上。

在边界之上,在你凝视的目光之上,

在某人眼睛的瞳孔之上,在一门生锈的大炮之上,

在已经不存在的花园门之上,

在云层之上,在雨露之上,

在一只攀爬于它也不知道是谁的塑像的

蜗牛之上,在喘息的

特快列车之上,在一个去参加学校舞会之前正打着领带的

男孩之上,

在静静躺着一把早就遗失的瑞士军刀的

城市公园之上。当夜晚来临,我们将在钟里

寻求庇护,那些轻快的四轮马车,

那些青铜色的气球。

哀 歌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那是一片灰暗的风景,和鞑靼人的

矮种马一样小的房子,高高的水泥

建筑,庞然,流产状态;满眼制服,雨,

呆滞的河流不知流向何处,

灰尘,眼皮浮肿的苏维埃的神,

刺鼻的瓦斯,单调的甜的气息,

污秽的火车,眼睛充血的黎明。

那是一片小小的风景,无尽的冬天,

里面住着——仿佛在古老的菩提树里,

——麻雀、小刀、友谊、叛国的树叶;

乡村街道的电弧;被碾变形的草地;公园

一条长椅上有人悠闲地拉着手风琴,

有那么一刻你能呼吸到

比疲劳更轻的空气。

那是一间褐色墙壁的等候室,

法庭,诊疗室;屋子里的

档案下,桌子突然倒地

塞满烟灰的烟灰缸。

沉寂或高音喇叭的尖叫。

一间为了出生你等待过

一生的等候室。

我们短命的爱情持续了那么久,

我们有力的笑声,反讽和得意,

或许还在褪色,在警察局里

在地图的页边,在想象的边缘。

死者的头发,声音。

我们欲望的精工表,

一段充满空虚的时间。

那是一片黑色的风景,惟有群山是蓝色的

而彩虹倾斜。没有许诺,没有希望,

但我们生活在那里,而且不是作为陌生人。

它是我们被给定的生活。

那是耐心,冰川般苍白。

那是负罪的惊惶。勇气

充满焦虑。注满力量的焦虑。

古老的历史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那些夜晚中的一夜,当云层

强健如跨洋蒸汽船,

展开与太阳的友好战斗,而光,

那样强烈、无情的六月之光,

经受着无尽的变幻和滤析。

因为城市巨大,成千上万的人们

在一整天无用的辛劳后

乘火车或汽车

返回郊区

如塞满新鲜干草的硬纸板盒子里的玩具士兵。

而古老的世界隐秘地躺在脚下,

长着拳击手般破鼻子的希腊人,

阴郁,沉默,饥饿。

闪光的锡皮屋顶上,抽芽般

挺出的烟囱和天线之上,暴雨集结

却未发动最后袭击。

暴雨之外,这个世界,这个夜晚的

光闪闪的神祗,摊手伸脚地躺着。

神祗之外是虚无,

唯有认真的画眉在唱着销魂的歌。

我静静站在街上,为欲望

钉住,半是痛苦,半是甜蜜,

不合时宜地,祈祷着,

为自己和他人,

为我死去的母亲,

也为我的死亡,

一只未被驯服的野兽。

自画像,并非不带怀疑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早晨热情鼓动你,

到了晚上你甚至缺少力气

扫上一眼那些发黑的书页。

总是太多或太少,

像那些不时

烦扰你的作家:

有些太谦卑,太小,

读书不足,

以致你得大声叫喊——

嘿,朋友们,鼓起勇气,

生活是美的,

世界丰富而充满历史。

另一些,骄傲而严肃,因

博学而闻名——

绅士们,你们有一天也会死去,

你说(在思想里)。

真理的领域

明显不大,

狭窄如悬崖上的一条小路。

你能执着

于它么?

也许你已经迷失。

你是否听到大笑

或天启的号音?

或许两者都有,

一种不谐和音,不敬神的摩擦声——

一把滑过玻璃并欢快地

呼啸的刀子。

生活不是一个梦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起初,严寒的夜和仇恨。

红军士兵朝天鸣射自动

手枪,试图震惊那最高的存在。

母亲哭喊,或许记起

她童年时那些伤感的故事。

冷水街延伸在河边

仿佛想超过河流——

或是到达它的源头,

毫无疑问那里依然纯净,

回想着黎明的欢乐。

如果生活是一个梦,

凤凰实际上就可能存在。

但在克拉科夫,生活

随平凡的鸽子飞临被恢复:

在帕朗提花园,侧面的退伍军人

身上披着至少三种

军队的破烂制服,

年轻的美女纷纷亮相,

爱好音乐的悬铃木在交响乐大厅外

穿上它们最绚丽的叶饰。

应该尊敬本地的神祗么?

卢卡集市上的一个乞丐

从一个摊位移到另一个摊位

收集着贡品——骄傲如戴安娜[1]。

在我们生活的地方

发现仙女更太容易,而

伟大的潘神也不留名片。

重要的记忆——严厉的

一神教的纪念物只被铭刻

在树上和教堂的墙壁。

我们试过勇气,因为没有退路。

我们试过狡猾,但失败了。

我们试过忍耐却睡着了。

我们写诗,一册一册地

仿佛含苞欲放的史诗。

诸多的梦想生长如芙蓉花。

幽暗的井在夜里打开。

我们试过玩世不恭;只有部分人成功了。

仍然存在奇妙的欢乐,别忘了。

我们试过时间;它没有味道,像水。

最后,很久以后,由于未知的

原因,时钟开始

在我们头顶越转越快,

像在那些无声档案影片里。

而生活继续,无可避免的生活,

曾是那样怀疑,那样谨慎,

坚定地回到我们中间

以致有一天我们感到寻常失败的体验,

涌向我们唇边的平常悲剧的味道,

也是一种胜利。

咖啡馆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柏林

在陌生城市,咖啡馆有着一个法国作家的

名字。我坐下阅读《在火山下》[1],

热情已不似当初。有待治愈的时间,

我想。或许我只是一个庸人。

墨西哥是遥远的,而它的星辰

并不为我照耀。逝者的白日缓缓而进。

充满隐喻和光的假日。死亡扮演了主角。

邻桌的几个人,各自不同的命运。

谨慎,悲痛,常识。领事,伊温妮。

天在下雨。我感到一丝快乐。有人进来,

有人离去,有人终于发现了永动机。

我是在一个自由的国家。一个孤独的国家。

无事发生,大炮在睡觉。

音乐不偏向何人,扬声器舒缓

播送流行曲,慵懒重复着:许多大事就要来临。

无人知道该做什么,去哪里,为什么。

我想着你,我们的亲密,秋天

到来时你头发的香味。

一架飞机从机场起飞

像热情的小学生听到

老教师的吩咐。

苏联宇航员宣称他们没有发现

外层空间的神,但他们真的寻找过吗?

注①:英国作家马尔科姆·劳瑞(Malcolm Lowry,1909-1957)的著名小说。

飞机上的自画像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在经济舱

蜷缩如胎儿,

狭窄的座位里,

我试着记起新割的干草气味,

木制手推车自

八月山间的草地冲下,

倒在污泥路上,

推车人大声叫着

像所有人感到惊慌时一样

——在《伊利亚特》里他们就曾那样尖叫

从未停下,

十字军东征时他们也曾那样,

后来,更后,已接近我们,

他们尖叫但无人听见。

我累了,我思想着不能

被思想的东西——鸟儿睡着时

统治整个树林的寂静,

夏季的结束。

我的头埋在双手里

似保护它不被消灭。

从外面看我肯定是

一动不动的,仿佛已死去,

认命,值得同情。

但并非如此——我是自由的,

甚至是快乐的。

是的,我的头

埋在双手里,

但一首诗正在其中诞生。

还是美丽的加伦河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让我们起航吧,向加伦河的美丽鞠躬

——荷尔德林

还是美丽的加伦河。蜿蜒在城堡间,时而消失于

山洞,没有回声、反光。

但它仍会返回阳光和空气中。

黄昏时水面氤氲一片

——仿佛有多座无形的巨大工厂。

它的流水述说着风暴

与所有平静的日子,

——当时间像一个逃学的学生

摇晃在草地上。

还是美丽的加伦河。还是我们的生活,迂回在

小山之间,点缀着橄榄树,

不起眼的柳树,但其果实仍维持着我们。

在河流之上美好的城市崛起——每到夜晚,

便如流浪汉的眼睛转暗。

最后船只到达港口

火车抵达终点

(带着自助餐和烈啤酒,温厚的女招待);

生命在逝去,但我们还不明了,

我们依然一无所知。

而美丽的加伦河告别葡萄园,

与苍鹰(它们也不太坏),

而加伦河并不哭泣,尽管

苍茫的大海闪烁在前方,

它的名字也将被抹去,

它的巨浪激起几声沉闷的声响,

不过一条河的低语。

人们会说:美丽的加伦河已离去。

但它一直在流着,流着,流着。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傍晚在集市广场我看到不认识的

诸多面孔。我贪婪看着

人们的脸:每个都不一样,

每个都说着什么,被说服过,

笑过,容忍过。

我以为城市并非建立在房屋、

广场、林荫大道、公园、宽阔的街道上,

而是在这些脸上,它们像灯一样闪亮,

像电焊工的焊灯,在夜里

用一簇簇火花,修补着钢铁。

暴风雪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王家新 译

我们听着音乐——

一点巴赫,一点悲伤的舒伯特。

有一瞬间我们听着沉默。

而暴风雪在屋外呼啸,

风把它蓝色的脸

压在墙上。

而死者在雪橇上疾走,

边走边把雪球扔在

我们的窗子上。

蛾 子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王家新 译

飞蛾注视过我们,透过窗户。置身桌旁,

我们为其柔和的对视牵连,它们的目光

比它们令人不安的翅膀更暗。

你们将永远置身外面,

在窗玻璃外,而我们将在这里面,

越来越内在。飞蛾注视过我们,透过窗户,在八月。

铁皮火车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王家新 译

铁皮火车停在一个小站

有一阵一动不动。

门怦然关上,铺路石踩在脚下,

有人道着永别。

一只手套坠下,日影转暗。

门再次重重关上,声音更响,

铁皮火车缓缓启动,

仿佛十九世纪消失在雾中。

呼吸之所在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他一人站在舞台

没带一样乐器。

他把手掌放在他的胸口,

他的呼吸之所出

他的呼吸之所逝。

手掌并不歌唱,

他的胸口也不。

歌唱的,是保持沉默者。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神秘主义入门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天气很暖和,光很充沛。

咖啡馆露台上那德国人

膝上搁着一本小书。

我瞥见那书名:

《神秘主义入门》。

突然间我明白了,那些

打着尖利的唿哨在蒙蒂普尔查诺

街道上巡逻的燕子,

和来自东欧、也就是所谓中欧的

怯生生的游客的低声谈话,

和站在稻田里的——昨天?前天?——

修女般的白鹭,

和擦去中世纪房子的轮廓的

缓慢而有系统的黄昏,

和任由风吹日晒的

小山丘上的橄榄树,

和我在卢浮宫细看和赞叹的

《无名王子》的头,

和闪烁着花粉的蝴蝶翅膀般的

彩绘玻璃窗,

和在公路旁练习演说的

小夜莺,

和任何旅行、任何一种观光,

都只是神秘主义入门,

是基础课,是一场

延期的考试的

前奏。

弗美尔的小女孩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弗美尔的小女孩,如今很出名,

她望着我。一颗珍珠望着我。

弗美尔的小女孩的双唇

是红的、湿的、亮的。

啊弗美尔的小女孩,啊珍珠,

蓝头巾:你全都是光

而我是影做的。

光瞧不起影,

带着容忍,也许是怜悯。

自画像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在电脑、一支笔和一台打字机之间,

我的半天过去了。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这么过去。

我住在陌生的城市,有时候跟陌生人

谈论对我是陌生的事情。

我听很多音乐:巴赫、马勒、萧邦、肖斯塔科维奇。

我在音乐中看到三种元素:软弱、力量和痛苦。

第四种没有名字。

我读诗人,活着和死去的,他们教会我

坚定、信仰和骄傲。我试图理解

伟大的哲学家们——但往往只抓住

他们宝贵思想的一鳞半爪。

我喜欢在巴黎街头长时间散步,

观看我的同类们被嫉妒、愤怒

和欲望所驱策,充满活力;喜欢追踪一枚硬币

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慢慢地

磨损它的圆形(皇帝的侧面像已被擦掉)。

我身边树木不表达什么

除了一种绿色、淡漠的完美。

黑鸟在田野踱步,

耐心地等待着,像西班牙寡妇。

我已不再年轻,但总有人更年老。

我喜欢沉睡,沉睡时我就停止存在;

喜欢骑着自行车在乡村道路上飞驰,杨树和房屋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溶化成一团团。

有时候在展览馆里画对我说话,

反讽会突然消失。

我爱看妻子的面孔。

每个星期天给父亲打电话。

每隔一星期跟朋友们见面,

从而证明我的忠诚。

我的祖国摆脱了一个恶魔的束缚。我希望

接着会有另一次解放。

我能帮得上忙吗?我不知道。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儿子,

像安东尼奥·马查多写到自己时所说的,

而是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儿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并非

都与迄今属于我的生活

交叉而过。

黑 鸟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一只黑鸟栖息在电视天线上,

唱着温柔、爵士乐般的曲子。

你失去谁,我问,你哀悼什么?

我在告别那些去世的人,黑鸟说,

我在告别这一天(它的眼和睫),

我哀悼一个住在色雷斯的女孩,

你不会认识她。

我为那株冻死的柳树感到难过。

我流泪,因为一切事物消逝、改变

又重返,但永远以另一种方式。

我狭窄的喉咙几乎承受不了

这些急速转变所带来的

悲伤、绝望、愉悦和骄傲。

一个送葬行列从前面经过,

每个黄昏都是如此,在那儿,在地平线上。

每个人都在那儿,我看见他们并说再见。

我看见剑、帽、头巾和赤脚,

枪、血和墨水。他们慢慢地走,

消失在河流的雾霭里,在右岸上。

我告别他们和你和光,

然后迎接黑夜,因为我服侍她——

还有黑丝绸、黑力量。

三个天使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三个天使突然出现

在这里,在圣乔治街这家面包店旁。

不是又来做人口普查吧,

一个疲倦的男人叹息道。

不是的,第一个天使耐心地说,

我们只是想看看

你们的生活怎样了,

日子的滋味如何,以及为什么

你们夜里总是充满不安和恐惧。

没错,恐惧,一位可爱、眼睛像做梦的

女人回答;但我知道为什么。

人类的脑力撑不住了。

他们寻求他们找不到的

帮助和支持。长官,请看一看

——她把天使叫做“长官”!——

维特根斯坦吧。我们的哲人

和领袖都是忧郁的疯子,

他们知道的甚至比我们

普通人还少(但她可

不普通)。

还有呢,一个正在学

小提琴的少年说,晚上

都只是一个空纸盒,

一个没有神秘的棺材,

而在黎明时,宇宙看上去

像电视屏幕般枯燥和陌生。

此外,那些爱音乐本身的人

少之又少。

其他人纷纷发言,悲叹声

汹涌而来,膨胀成愤怒的奏鸣曲。

如果先生你们想知道真相,

一个高个子学生喊道——他刚

失去母亲——我们已受够了

死亡和残忍、迫害、疾病,

毒蛇的眼睛般呆滞的

长久的沉闷。我们土地太少,

火太多。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

我们迷失在森林里,黑色的星星

在我们头顶上懒惰地移动,仿佛

它们只是我们的梦。

但是,第二个天使腼腆地应付道,

总还有一点快乐,美的事物甚至

近在手边,在每个时辰的

吠叫声下,在专注安静的心中,

还有,我们每个人身上都隐藏另一个人——

普遍,强大,不屈不挠。

野玫瑰有时会散发

童年的味道,而在假日,少女们

一如往常走到户外散步,

她们绕围巾的样子

带有某种永恒的含义。

记忆活在海洋里,在奔腾的血中,

在黑色、烧燃的石头里,在诗中,

在每一次安静的谈话中。

世界跟原来一样,

充满阴影和期待。

他原可以继续这样说下去,但是人群

愈变愈大,无声的

愤怒浪潮扩散

直到使者们终于轻轻飘起,

升入空中,他们逐渐远去时

继续小声重复:愿你们平静,

愿生者、死者、未出生者平静。

唯独第三个天使一言不发,

因为他是长久沉默的天使。

中国诗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我读一首中国诗,

写于一千年前。

作者谈到整夜

下雨,雨点敲击

他的船的竹篷,

以及他内心终于

获得的平静。

现在又是十一月,一个

有浓雾的铅灰色黄昏,

这仅仅是巧合吗?

另一个人正活着,

这仅仅是偶然吗?

诗人们都十分重视

获奖和成功,

但是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

把叶子从那些骄傲的树上撕走,

如果有什么剩下来

也只是他们诗中的雨声的

低语,

不悲不喜。

唯有纯粹是看不见的,

而黄昏趁着光和影

把我们遗忘一会儿的时候

赶忙把神秘的事物移来移去。

说游泳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这个国家的河流甜蜜

犹如行吟诗人的歌,

沉重的太阳向西闲逛,

乘着黄色的马戏团马车。

乡村小教堂

张开一块寂静的丝绸

又旧又纤巧,哪怕呼吸一下

也会把它撕裂。

我喜欢在大海里游泳,大海老是

跟自己说话,声音单调

犹如一个流浪汉,再也

记不起他到底在路上多久了。

游泳就像祈祷:

双掌合了又开,

合了又开,

几乎永无止境。

善心的修女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那是童年,再也回不来——

浆果这么黑,夜晚也羡慕;

纤细的杨树从狭窄的河边升起,

像善心的修女,不害怕陌生人。

从阳台我看得见一条小街和两株树,

但我也是皇帝,无忧无虑地聆听

我的无数军队呼啸,

被夺取的土耳其战旗飘动。

我喜欢牙齿间青草的味道,

苦涩的枫叶,口中第一枚

六月的草莓的酸甜。

星期天早晨母亲弄真正的咖啡,

教堂里老神父对骄傲开战。

每当我见到穷人就心痛。

蓝色和黄色的国家生活在地图里;

大国吞噬小国,但在邮票上

你只见到安静的鹰、斑马、

长颈鹿,和优美得令人窒息的小山雀。

在那家幽暗的商店落满尘埃的货架上

一罐罐粘糖果堆积着。

一打开就有成群的红蛾飞出。

我是一名童子军,懂得树林中的孤独,

当黄昏降临,猫头鹰啼叫,

橡树的枝桠不祥地嘎吱作响。

我读骑士小说、俄罗斯民间故事

和显克维奇没完没了的三部曲。

我父亲为我建一座微型磨坊,

它在山溪里迅速地旋转。

我的自行车跑得比喷着气的火车还快,

八月的酷热把城市溶化成冰淇淋。

浆果这么黑……苦涩的枫叶……

那是童年。血和盛宴的时光。

维琴察的早晨

纪念约瑟夫·布罗茨基和克日什托夫·基斯洛夫斯基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太阳这么纤弱,这么幼嫩,

我们都有点害怕;一个不小心的动作

也有可能抓破它,仅仅喊一声——如果有谁

试着喊——也可能伤及它;只有疾飞的雨燕,

翅膀硬如铸铁,

敢于纵情歌唱,因为它们刚在泥巢里

度过短暂、不安的童年,

挨着兄弟姐妹,疯狂的小行星,

黑如森林的桨果。

小餐馆里困倦的侍者——黑夜最后的影子

在他双眼下会合——往大衣袋里

掏着零钱,咖啡散发庄严的油墨味,

甜味和阿拉伯味。天空的湛蓝

应允着一个漫长的下午,一个无尽的白昼。

我仿佛第一次看见你们。

就连这座帕拉第奥建筑的圆柱也似乎

是新生的,它们从黎明的潮水中升起,

像维纳斯,你们年长的同伴。

从乱涂乱抹中开始,计算损失,计算死者,

开始新的一天而没有你们,首先是你,

我们葬你两次,哀悼你两次,

你活了两次且跟别人一样强,在两个大陆,

用两种语言,在现实世界和想像世界——然后是你,

有着清秀端正的面容,那目光放大了

各种物体和心灵(永远太小)。

你们两个都走了,从现在起我们将过一种双重生活,

同时在光里和影里,在明亮的阳光

和石头般的厅堂的冰冷里,在悲伤中和欢乐中。

注:维琴察是意大利城镇,以帕拉第奥建筑闻名。布罗茨基(1940-1996)美籍俄罗斯诗人,用俄语和英语写作,在纽约逝世,其遗体后来迁往威尼斯埋葬。基耶斯洛夫斯基(1941-1996),著名波兰导演。

卡西斯的日出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在半暗中白色建筑群耸立,还未完全

成形,而建筑群旁,那灰沉沉的葡萄园,那黎明前的宁静;

犹大算着银币,但在猛烈祈祷中

扭弯的橄榄树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入大地。

太阳在哪里!现在依然寒冷,

一片谦卑的风景在我们周围铺展;

星星已离去,牧师们睡得正沉,鸟儿在八月

不许歌唱,偶尔才有一只

结结巴巴,像中学拉丁课上不用功的男生。

现在是凌晨四点,绝望住在如此多的房子里。

这时候脸孔狭长的忧伤哲学家

正雕琢他们陈旧的格言,而疲乏的指挥家,

他们昨晚刚使布鲁克纳和马勒复活,

此刻无人鼓掌地、不大情愿地迷糊入睡,而妓女们

回到她们寒酸的公寓里。

我们恳求葡萄园

被赋予生命,它们灰沉沉,像涂上一层火山灰;

恳求远方那些大城市从冷漠中苏醒,

而我恳求别误将自由等同于混乱,

恳求重获那样一种信仰,它连接

可见和不可见的事物,但不钝化心灵。

在我们下面大海变蓝,地平线的轮廓

逐渐清晰,像一条细长的带子

深情而牢牢地环抱我们这转动中的星球,

我们看见渔船可靠地摇晃,像海鸥

在深蓝色的水面上,而不一会儿

太阳深红色的圆盘从围成半圈的群山里浮现,

归还光的礼物。

注:卡西斯是法国著名度假胜地。

不可能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真困难,试图写作,不管是

在家中,还是在俯瞰海洋、横越

一片黑森林的飞机上,在黄昏的宁静中。

总是开始时新鲜,达到

全速,但十五分钟后

就放弃,不情愿地投降。

我希望至少你可以听见我,

——因为,如你所知,理论家们一而再地,

几乎是天天提醒我们,说我们

搞错了,一如往常我们没领会

更深刻的意义,我们一直

读错书,唉,

我们下错结论。

他们宣称:诗歌在根本上是不可能的,

一首诗是一个大堂,那儿众多面孔消融

在聚光灯的金色迷雾里,那儿一群

愤怒的乌合之众猛烈的抱怨声淹没

一个个无助的单独声音。

那又怎样呢?美好词语快速消失,

普通词语很难服人。

所有证据表明沉默

只能拥有几个追随者。

有时候我羡慕死去的诗人,

他们不再有“坏日子”,他们不知道

“厌烦”,他们已离开“空虚”、

“雄辩”、雨、低气压地带,

他们已停止看“尖锐的评论”,

但他们继续跟我们说话。

他们的怀疑随他们消失,

他们的狂喜活着。

雨燕冲击圣凯瑟琳教堂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望着雨燕冲击圣凯瑟琳教堂,

它高耸的墙用砖和白石砌起

——一座未完成的教堂,地震

和火灾侵扰它,耳堂

和塔楼从未建造——我想:

雨燕一边以它们的疯狂、混乱、雄伟

对这座哥特式结构发动袭击,一边以它们

绝对地非人性的呼啸、尖叫和粗鲁

与手机铃声和举办

最后音乐会的歌唱的黑鸟竞争,

乃是狂喜的形象,但不是狂喜本身,

它们不可能狂喜,它们不想狂喜——

它们不是十字架的圣约翰或亚历山大的凯瑟琳

或锡耶纳的凯瑟琳,它们不知道充实或虚空,

怀疑或追求,绝望或欢欣。

这些雨燕属于普通雨燕种,

它们类似燕子但没有

亲缘关系,它们无法

横越大地,它们只知道一件事——飞啊飞,

只知道无穷尽地向头顶上升腾,

要求观看者带着一点严肃

和一点儿受感动,它们需要一只眼睛和一颗心;

眼睛必须追踪黑暗导弹的轨道,

太空船粉碎成一片片

神经兮兮的黑暗物质碎屑的踪迹,

而心一定要用它不可缺少的东西维持它们,

那就是热情,从而得到加强,

雨燕和观看者的心有那么一瞬间联系起来,

在一个不大可能的契约中,在对世界的

赞叹中,而世界似乎已在一个六月底的黄昏

决定若无其事地向我们披露

其狂热地保守的秘密之一,

就在黑夜带着蚊子和无知,

带着我这未完成、不确定

有欢乐和忧惧、有难以遏止、

难以满足的好奇心和未知数的生命重返之前;

但现在白天的百叶窗砰地关上

(而我已经说得太多)。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是 否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是否值得在领事馆等待

某个职员一闪即逝的好脾气

和在火车站等待晚班车,

值得看披着日本斗篷的埃特纳火山

和拂晓的巴黎,当奥斯曼那些传统手法的女像柱

从黑暗中迎面耸立,

值得进入廉价餐馆

去闻那喜气洋洋的大蒜味,

值得搭乘我想不起是

什么城市下的地铁

去看不是我的祖先的幽灵,

值得坐小型飞机盘旋在西雅图

一次地震上犹如蜻蜓在火堆上,却又

几乎三个月不能呼吸,提些焦虑的问题,

忘记恩典的神秘方式,

在报纸上读背叛和谋杀的故事,

是否值得思考、回忆、陷入

最深的沉睡,沉睡中灰色的门厅

伸展,值得购买黑书,

匆匆从一个比我未见过的塞维利亚的大教堂

还辉煌的万花筒里

记下零散的影像,

是否值得来来去去,是否——

是也好不是也好

都抹不掉什么。

穿行于这座城镇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在一个昏暗时刻穿行于这座城镇

当忧伤隐藏在阴沉的大门里

而儿童玩着风筝般飘荡

在庭院有毒水井上空的大球,

而安宁、带怀疑的最后黑鸟歌唱。

想想你那继续着的生活,

尽管它已维持太久了。

你能否表达整体中最小碎片的声音。

你能否在见到卑鄙时直呼其名。

如果你遇见某个真正生活着的人

你会知道吗?

你是否滥用华丽的辞藻?

你原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谁知道。

你爱沉默,而你只精通

沉默,倾听文字、音乐,而且安静:

为什么你开始说话,谁知道。

为什么在这个年代,在一个

还未诞生的国家,谁知道。

为什么跻身于流亡者中间,在一套曾经是德国人的

公寓,周围是悲伤和哀痛

和徒劳想重获一个神话的希望。

为什么童年蒙上采矿架

而不是森林的黑暗的阴影,

在一条溪流边,那里一只安静的蜻蜓继续看守

世界的秘密整体

——谁知道。

还有你的爱,它失而复得;

还有你的神,他不帮助那些

寻找他的人,

并躲在拥有学位的

神学家中间。

为什么只是这座昏暗时刻的城镇,

这干燥的舌头,这麻痹的嘴唇,

和如此多的问题,在你离开

回你的王国之前,那王国

曾经是沉默、狂喜和风的

发源地。

蝴 蝶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那是一个十二月的夜晚,世纪那黑暗而平静的尽头

已临近。

我慢慢阅读朋友们的诗,看照片,书脊。

C哪里去了?狂妄的K怎样了,还有微笑的T?

B和N近况如何?

有些已死了一千年,另一些,首次登台者,刚于

前几个月去世。

他们在一起吗?在有绯红色黎明的沙漠里?

我们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在有蝴蝶嬉戏的山溪边?

在散发木犀草味的小镇?

死人骑得快,S曾热切地重复(他也已经走了)。

他们在草原的安静中,在一团黄色圆云下骑着小马。

也许他们在亚洲一个火车小站偷煤,在满是煤烟的罐子里

融雪

如同那些被用车皮运送的人。

(他们有集中营和铁丝网吗?)

他们下棋吗?听音乐吗?他们看到基督吗?

他们向生者口授诗歌。

他们在洞穴墙上画野牛,开始在博韦

建造大教堂。

他们抓住那回避我们的罪恶感,

并原谅那些迫害他们的人吗?

他们涉过一条在八月酷烈下回软的北极冰河。

他们流泪吗?后悔吗?

讲几个小时电话?一言不发?他们在这儿,在我们中间吗?

不在任何地方?

我读诗,倾听夜与血的

强大低语。

注:博韦,法国地名。

三种声音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黄昏的云在房间里拢集。

夜的影子在增长,驯服的欲望。

收音机里,马勒的《大地之歌》。

窗外,黑鸟啭鸣,无牵挂而喧嚣。

而我听见我的血液

轻柔的瑟瑟响(仿佛雪正从山边滑落)。

这三种声音,这三种陌生的声音,

正在跟我讲话但它们不提出

要求,它们不作出承诺。

在背景中,在草地

某处,夜的送葬队伍

充满空洞的低语,形成

再形成,试图整顿秩序。

时 刻

文/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译

使如此多祈祷者和世代耗尽体力的

罗马式教堂里的圆形石头

继续让谦卑的寂静和阴影沉睡在半圆形小室里

如同冬天里裹着裘皮的蝙蝠。

我们走出来。苍白的太阳照耀,

微小的音乐轻柔地

从一辆汽车里丁丁传来,两只松鸦

研究我们——人类,

渴望的丝线在空气中晃荡。

当下这个时刻不知羞耻,

在这座疲惫而古老的

圣所墙边

愚蠢地冒险,

等待几百万年抵达,

还有未来战争、地理年代、

停火、条约、气候变化——

这个时刻——它是什么——只是

一只蚊子,一只苍蝇,一个斑点,一缕呼吸,

然而它到处接管,

进入胆怯的青草,

占据叶茎和基因,

我们眼睛里的瞳孔。

这个如同你我一样会死的时刻

充满无边、无意义、

傻乎乎的欢乐,仿佛它知道些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深度阅读

寻找光明,但永远不忘记黑暗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访谈

文/ 唐不遇

2014年3月27日下午,在广州海珠区的一个中医私人诊所里,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回答完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愉快地看着我说:“我喜欢你的问题”,便不紧不慢地踱出房间,到对面的诊疗室里扎针灸。

这位享誉国际诗坛的波兰诗人是第一次来到中国,也是首次接受中国媒体的专访。不过,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身体是第一次踏入中国土地,而他的头脑早就在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中遨游了。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房间里,一边喝茶一边聊诗。除了我,还有美国诗人乔治·欧康奈尔,广州诗人黄礼孩、世宾和译者史春波等人。我们席地而坐,而扎加耶夫斯基背对着明亮的窗户,坐在窗台上。我向他提问的时候,必须仰对着他,就像仰对一朵来自异域的硕大的木棉花。

扎加耶夫斯基,这位随着二战炮火的熄灭而降生的诗人,历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波兰“新浪潮”诗歌运动的洗礼,在1982年移居巴黎之后,便迅速成长为继米沃什、赫伯特、辛波斯卡之后波兰最杰出的诗人,波兰现代诗歌遗产最重要的继承人。而这些人,还有布罗茨基,在生前都曾是他的朋友,对他的诗赞誉有加。

不对称:扎加耶夫斯基诗集

作者:[波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译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11

虽然扎加耶夫斯基的诗集尚未在中国公开出版(本文采访于2014年春。扎加耶夫斯基中文译本:诗集《无止境》、散文集《捍卫热情》目前已由花城出版社出版,随笔集《另一种美》即将出版),但他的诗早就被翻译成中文,在中国诗人和诗歌爱好者中广泛流传,赢得了很高的声誉。去年11月,他获得了由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主办的第四届中坤国际诗歌奖,不过并未出席颁奖礼。这一次,他终于接受黄礼孩的邀请,亲自到中国领取《诗歌与人》杂志主办的“第九届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途中还经过台湾和香港,见到了许多景仰他的中国诗人,领略了不同的中国风情。

随同而来的是他的妻子玛雅。她是一位心理分析师,做过演员,还从事诗歌翻译,非常漂亮、优雅,那天下午也一起去看中医。后来我才知道,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看中医了,在巴黎时他们曾尝试过。晚餐时,我问扎加耶夫斯基扎针灸的感觉,他回答说扎的时候不痛不痒,扎完很放松。

更令人惊讶的,是晚餐时我发现他们竟能熟练地使用筷子,根本不像第一次访问中国。不过,玛雅拿筷子的姿势有些像拿毛笔,而扎加耶夫斯基则不时习惯性地两只手各拿一根筷子,就像使用刀叉一样,先以一根筷子定住食物,再以另一根筷子在碟子里耐心地“切割”食物。

从小就听过马可波罗游记故事的扎加耶夫斯基,对中国文化有着浓郁的兴趣。在大学攻读哲学时,他学习了中国道家和儒家哲学。而作为诗人,最吸引他的无疑是中国古典诗歌,他常常“在宁静的阅读中陶醉于诗中,仿佛生命瞬间终止了”。他家里有几十本中国古典诗歌译本,主要是英文译本,也有几本是波兰文译本。他非常喜欢李白、杜甫和王维,声称“他们是我的好朋友。”

20年前,扎加耶夫斯基还专门写过一首题为《中国诗》的诗,描述了阅读一首写于一千年的中国诗的感受。他被诗中下了整整一夜,敲打着船篷的雨点的低语所打动。他说,“写这首诗时,我觉得仿佛中国古代伟大诗人的精神进入了我的魂灵,心境恬静。”

由于波兰苦难的历史,扎加耶夫斯基对中国历史上的疯狂悲剧可以说感同身受。在3月30日下午的颁奖典礼上,他首先向中国古代的伟大诗人致敬,然后特别提到了秦始皇焚书坑儒、1433年中国突然停止远航和文化大革命。“这些事件的发生和残忍嗜杀都令人感到瞠目结舌,仿佛这并不是政治噩梦,而是人间噩梦”。扎加耶夫斯基在获奖演说中说,对他来说,写作诗歌是不间断地表现历史的一种尝试。“因为我出生于人类经历了最为残酷的年代,即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之后,尽管我本人没有亲历这场战争,但这个年代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仿佛刻在我的身上——无论是在悠闲自由的时间里,还是在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或是在与新老朋友欢聚或聆听优美音乐的时刻都挥之不去。一方面要牢记苦难深重的历史,另一方面也要激励我们自己,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愉悦地开始新的生活……”

扎加耶夫斯基随笔《另一种美》内页(李以亮 译)

这让我想起米沃什的话:“历史和形而上的沉思在扎加耶夫斯基的诗中得以统一。”对历史的沉思,检验着波兰诗人的良心和技艺。历史欠着波兰人的债,波兰诗人也欠着历史的债。因此,他们必须把“真实”置于最高准则。在这种真实准则中,正视残酷的命运,但永远不丧失希望,永远保持一种严肃、坚韧、积极的态度,在诗歌中激发出一种重建的力量,或许就是扎加耶夫斯基所说的“对意义的寻找”。他将波兰诗歌在世界上的巨大影响力归功于此。“我们这一代诗人,尤其是欧洲诗人,写作的任务就是积极地寻找新的道路和新的生命”,扎加耶夫斯基对我说。

扎加耶夫斯基(包括他这一代诗人)受米沃什的影响很深。他非常崇拜米沃什,他说,米沃什是他的精神父亲之一(另外一个是赫伯特)。他年轻时就读到了米沃什的诗,但迟至38岁才认识他。而对扎加耶夫斯基来说,这两件事都无比幸运,在他的一生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扎加耶夫斯基说,在他年轻的时候,要读到米沃什的诗需要大费周折,获得的渠道只能是地下出版物或朋友。因为那时已经在欧美流亡的米沃什是一位危险的政治异见诗人,他的诗在波兰被禁止出版。但他幸运地找到了米沃什的诗,读后非常喜欢。在移居巴黎的第二年,也就是1983年,他认识了已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米沃什,两人一见如故,成为了好朋友,经常见面。而他的诗风在这个阶段也开始有了重大的变化。

扎加耶夫斯基和波兰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辛波斯卡的认识则要早一些。那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那时他还很年轻,写了一篇文章,讽刺当时那些没有充分利用自己的思想、发挥自己的才智的诗人们为“懒惰的诗人”。文章发表后,他很快收到辛波斯卡的来信,信中说她喜欢这篇文章,还请扎加耶夫斯基吃晚饭。“我就很荣幸地认识了辛波斯卡。其实我觉得我认识她比她认识我早,我的第一首诗就是在辛波斯卡任编辑的诗歌周刊上发表的,是她发现了我,我非常感激她。但是,她不记得我了”扎加耶夫斯基幽默地说。

无论是米沃什、辛波斯卡,还是扎加耶夫斯基,思想在他们的诗中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波兰诗人在对诗歌与世界的关系上,认识得比我们更清楚,信念也更坚定。

“诗歌仿佛建立在一条窄道上,”扎加耶夫斯基说,“在这条窄道上一边是可怕的、非人道的东西,另一边是友好的、鼓舞人心的、崭新的、欣喜若狂的东西。诗歌激励我们,让我们抖擞精神,恢复我们的童真,但与此同时也不允许我们忘记什么是困难和痛苦。”

在灾难和希望、残缺和赞美之间的“窄道”或琴弦上行走,构成了扎加耶夫斯基内在的诗歌张力,那种平衡感也强化了他的音色。扎加耶夫斯基本人同意这个看法:他的诗让人想到神像画,其中有着黑暗的成分,同时也有突临的光明或神启的时刻。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是扎加耶夫斯基最著名的一首诗,也是这个地球迎来新世纪的黎明之后所呈现的最有力的一首诗。在2001年“9·11事件”后第六天,著名的《纽约客》杂志在封底的位置发表了这首诗。乔治·欧康奈尔告诉我,《纽约客》从未在封底发表过诗,这是惟一的一次,是引人瞩目的大事件。这使得扎加耶夫斯基的名字一夜之间在美国家喻户晓。无数悲伤的美国人捧着这首诗祈祷,无数悲伤的家庭把这首诗贴在了冰箱上。

“这里有痛苦,但平静总能不断地降临。这里有鄙视,但博爱的钟声迟早会敲响。这里也有绝望,但慰藉的到来同样势不可当”。同一年,苏珊·桑塔格在评论扎加耶夫斯基的一篇文章中如是说。

那天下午,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窗玻璃外是开始西沉的太阳,他在斜晖中意味深长地说:“要寻找光明,但永远不要忘记黑暗。”而我想起了上午的新闻发布会,也是快结束的时候,窗外的珠江上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汽笛声,打破了会场的沉闷和单调,也打断了扎加耶夫斯基的发言。一直盯着天花板颇为严肃地回答记者问题的扎加耶夫斯基突然笑了,他掉头望向窗外,对着明亮的春光赞美说:“真好听!”

两座城市

作者:[波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译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10

希望去赞美,却又感受到阻力

唐不遇:能谈谈你的名作《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吗?我知道它的广泛流传,和“9·11事件”有关。

扎加耶夫斯基:这首诗是在1999年春天写的——或者2000年春天——我不确定。在“9·11事件”发生之前,《纽约客》诗歌编辑爱丽丝·奎因(Alice Quinn)已经拿到了我的一批未发表手稿,包括这首诗。“9·11”当天早晨,撞击发生之前,她刚好在看我的手稿,要为《纽约客》选一首诗。然后,灾难发生了。几个小时之后,《纽约客》编辑部开会说,我们需要一首诗来回应这次灾难。奎因说,我想不到发表什么诗。当天她回去后,又看了我的手稿,找到了这首诗。六天以后,《纽约客》在封底发表了这首诗。

唐不遇:这首诗发表以后,反响如何?

扎加耶夫斯基:非常强烈。我收到了很多信。我的诗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强烈的反馈。

唐不遇:这首诗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写的?

扎加耶夫斯基:产生这首诗的想法的时候,我正一个人搭火车,很孤单,思绪便开始漫游。突然之间,我就想起自己大概18岁那年,有一次和父亲去爬山的情景。我父亲很喜欢爬山,但我没有这种爱好,我常常受父亲强迫,被拉去一起爬山。那一次,我们经过一个小村落,这是很奇怪的一个地方,村子里的居民都被驱逐出去了。这片地区五十来个村庄的居民都是乌克兰人,二战期间他们中的部分人属于某种乌克兰国家地下反抗组织,曾经和纳粹合作,战后曾袭击波兰政府。于是,波兰政府就采取措施,把这片地区的居民,无论是否和那个极端组织有关系,一律驱逐出去。我们路过这个村子,由于先前有人在这里生存过,所以村子废弃后,果园因为没有人打理,长势很旺,开着很多花,让我感受到一个损毁的世界。

唐不遇:为什么要“尝试赞美”呢?

扎加耶夫斯基:我本来想写点积极的东西。这是一个残缺的世界,但你感到一种欲望,希望去赞美它,却又感受到一种阻力,不像鸟能够自然地歌唱和赞美。

唐不遇:那么,这是一首怀有希望的诗,还是一首悲观的诗?

扎加耶夫斯基:诗人评价自己的诗是最困难的事情。硬要我回顾的话,我觉得它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还是有些乐观的成分,呈现出一个复杂的世界的面貌。

唐不遇:从普通读者的角度看,这首诗还是光明比黑暗多,希望比绝望多。在写作中,你怎么看待光明与黑暗?

扎加耶夫斯基:这是个大问题,很复杂,没法用一两句话来说清楚。我自己更向往光明,但没有黑暗的话,光明也没法存在。要寻找光明,但永远不要忘记黑暗。这是个讲不完的话题,二者一直都是共存并纠缠在一起的。

唐不遇:米沃什也有一首在中国广为流传的诗《礼物》,表达了一种历经沧桑之后的澄明之境。它在波兰也很有名吗?

扎加耶夫斯基:这首诗不是米沃什最有名的诗,但是他最有名的十来首诗之一。米沃什自己喜欢读这首诗。我感觉这首诗有一种佛家的味道,这是一首忘我之诗,有一种忘掉自我的存在,把自己融入世界的感觉,而米沃什本人的性格是很强的。

唐不遇:你希望达到这种境界吗?

扎加耶夫斯基:当然,但是不容易。

诗歌是日常表达和拒绝沟通之间的妥协

唐不遇:对于现代诗来说,隐喻是非常重要的技巧。1970年,波兰“新浪潮”诗歌运动曾发表纲领性文件《紧箍咒》,呼吁写作要摆脱隐喻,你曾是“新浪潮”诗歌的代表人物,我想知道,你自己是怎么看待隐喻的?

扎加耶夫斯基:二战后波兰诗歌与传统的断裂,主要体现在使用隐喻的减少。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变化。比如现年93岁的诗人鲁热维奇(Rozewicz),当时就主张不要隐喻,理由类似阿多诺的“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对他来说隐喻也是野蛮的。在经过战争的残酷屠杀之后,有些东西断裂了。

我并不持这种看法。诗歌历史进程的改变,不需要外力。在我看来,隐喻当然是诗歌重要的一部分。无论诗歌是否与政治发生联系,都不影响隐喻的使用。隐喻是一种理解上的跳跃,没有隐喻的话,诗歌就会像文章一样,没有自身的特点。通过隐喻,你可以触碰到生活中那些无法触碰的事物,不需要当一个超现实主义者,就可以感受到生活中的惊奇。

但另一方面,也存在隐喻的密度问题。有一些诗人会密集地使用隐喻,这样在表达上就出现一种障碍。策兰晚期的诗歌就是这样。策兰当然是一位非常伟大的诗人,但是在接近他写作生涯末期的时候,他陷入了一种类似隐居的状态,拒绝沟通。所以,我认为应该采取一种折中的办法,选取日常性表达和密集的隐喻之间的道路。诗歌也是一种妥协,是日常沟通和拒绝沟通之间的一种妥协。

捍卫热情

作者:[波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译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06

唐不遇:那你怎么看待特朗斯特罗姆的隐喻?他被称为“隐喻大师”。

扎加耶夫斯基:我很仰慕他,他的诗可读性很强,在隐喻的背后有很多思考。他不是语言游戏式的诗人,不纯粹为了隐喻而隐喻,而是通过隐喻把他的思考表达出来。在芝加哥大学,我和我的学生一起读特朗斯特罗姆的英译诗歌,那是非常美好的经验。但是,如果鲁热维奇谈到特朗斯特罗姆,他就会说:“啊,特朗斯特罗姆是中立国的诗人!”

唐不遇:你早年也是个政治诗人,1980年代你的风格发生了较大变化,为什么?

扎加耶夫斯基:我二三十岁的时候,已经写了很多诗,那时候的诗有点愤青,比较政治化,当时“新浪潮”诗歌的风格就是这样的,很多朋友也这样写。那时,我们这代诗人认为写诗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与当时的政治制度进行大辩论。后来,社会发生了变化,同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观点和诗风也发生了变化,我希望诗更属于世界文化,而不是政治。我的诗开始带有更多的哲学思辨,融入了更多现代手法,变得更成熟。

唐不遇:当时你有没有意识到这种转变?

扎加耶夫斯基:写作的慢慢成熟是很自然的事情。诗人也不会预测到自己未来会做什么。当然我对此有一个大概的概念,但我甚至避免意识到这种改变。写诗的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种无知的状态,当然我们知道很多事情,也不会刻意地去扩大化这种无知,但写作时这也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状态。比如我的后期写作,我自己认为大概有十多首诗是比较成功的,能塑造出一种意象——我一直希望能在诗歌中塑造一种意象,通过阅读能看到事物,但我自己也不确定。有些我不太在乎的朋友告诉我,我只写过一首比较伟大的诗,就是《去利沃夫》,我就很气愤——虽然我也喜欢这首诗。可能每个诗人只有一首好诗,其他的诗都在抵达好诗的途中。

米沃什和赫伯特是我的精神父亲

扎加耶夫斯基(左);赫伯特(中);米沃什(右)

唐不遇:我知道利沃夫是你的出生地,《去利沃夫》这首诗有一个副标题“致父母亲”。前几年你还在一首诗(即《他没有考虑美学》)中写道:“那是在80年代。父亲为他的朋友抄写了/我的诗《去利沃夫》”。你父亲喜欢这首诗吗?

扎加耶夫斯基:喜欢,但不是审美上的喜欢,而是因为他在这座城市长大,有很多记忆。我父亲是一个工程师和工科教授,从未写过诗,但他说这首诗是他的诗。

唐不遇:我在你的诗歌中译本里看到你和你父亲的合影,发现你们长得很像。你觉得你像你父亲吗?

扎加耶夫斯基:我也感觉我很像我父亲,有时候我听到自己的笑声,就感觉好像听到父亲的笑声。我父亲是个很没诗意的人,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很没诗意的人。我似乎是两种人的结合,有时候脑子里有诗意,有时候又像父亲没诗意。另外,我不像父亲的地方,是我父亲总是很守时,做什么事都很有规划,而我做什么事情总是感觉很晚,来不及(笑)。感觉到父亲在身体里存在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但是你又不是他。

唐不遇:你和你父亲的关系如何?

扎加耶夫斯基:我父亲是很保守的一个人,从来不说“我爱你”这样的话。我在机场或其他公共场合时,经常听到别人对着电话说“我爱你我爱你”,却从来没有听到父亲这样对我说过,但我知道父亲是爱我的。

唐不遇:你的家庭对你影响大吗?

扎加耶夫斯基:我祖父对我影响很大,他写过一篇关于18世纪德国诗人冯·哈勒尔(Von Haller)的论文,发表于1909年,现在在有些地方还能看到这篇论文的片段。在我刚开始发表诗歌的时候,他总是说:“啊,你遗传了我的基因。”我祖父年轻时,作为一个年轻学者,曾经尝试写作,还做过翻译。他的父亲是波兰人,母亲是德国人,因此他对两种语言都很熟悉,曾经翻译过一些诗。

另一种美

作者:[波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译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11

唐不遇:米沃什是不是你精神上的父亲?

扎加耶夫斯基:是的……但我很犹豫,因为除了米沃什,还有赫伯特,他们俩都是我精神上的父亲。

唐不遇:在中国,米沃什更有名,但也有很多人喜欢赫伯特的诗。你认为他们俩谁更伟大?

扎加耶夫斯基:这很难比较,对我来说他们俩是平等的。我崇拜米沃什。他是一个划时代的诗人,不仅是波兰的诗人,更是世界的诗人。他是一个多产的诗人,留下了大概1000多首诗(我不确定),此外他还是一位哲人,散文家,对政治很关心。他的思想不局限于某个国家,而是世界性的。他的观念很现代,但他对传统也很向往,写过一些押韵的诗。他的写作覆盖范围很广。相对于米沃什来说,赫伯特的写作要窄一些,但有些诗很完美。所以很难比较。

唐不遇:你怎么评价辛波斯卡的诗?

扎加耶夫斯基:辛波斯卡的诗独具一派。她是一个有着大胆思维的女诗人。

唐不遇:波兰诗歌能在世界上产生这么大的影响,你认为原因是什么?

扎加耶夫斯基:我到别的国家时,也有人问我同样的问题,但这很难用几句话回答清楚。可以这样说,在二战后,波兰诗人在诗歌上提出了很多问题,不跟国际潮流走,不玩形式,而更多的是在寻找诗歌的意义,因此给读者留下了独特的深刻印象。

唐不遇:对你有重要影响的诗人还有谁?

扎加耶夫斯基:这就得拉长名单了。现代诗人里,有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德国诗人戈特弗里德·贝恩(Gottfried Benn),他说过一个伟大的诗人就留下五首好诗;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捷克诗人弗拉迪米尔·霍朗(Vladimir Holan);西班牙诗人安东尼奥·马查多……

唐不遇:我想请你重点谈谈对曼德尔施塔姆的看法,我非常喜欢他的诗。

扎加耶夫斯基:他是阿克梅派诗人。阿克梅派不完全地拒绝象征主义写作,也不完全地拒绝现实主义写作,在两者之间找到了一条折中的道路。曼德尔施塔姆喜欢建筑,他从建筑里看到形状是怎么具体化的。即便在受斯大林压迫的时期,他的写作也有一种幽默感,能看到强烈的人性。他是个知识分子,不是个特别强大的人,但也很勇敢,不退缩。他对诗歌非常忠诚,知道自己会受到迫害,但还是为诗歌献出了一切,付出了生命。

我的写作是不断寻找新的生命

唐不遇:你觉得诗人应该是个知识分子吗?

扎加耶夫斯基:这要看你生活在哪里。如果生活在民主制度的环境里,诗人并没必要强迫自己担当起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因为除了诗人,还有记者、律师等,他们可以为正义发出声音。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的诗歌早期和政治关联比较紧密,后期却发生了变化。在我早年写作的时候,还很少有人讲出事实,写诗是一个表达真实的途径。而现在的波兰虽然也有不公,也有很多问题,但已经有很多人愿意发出声音,争取权益,这是对诗人的一种解放。

唐不遇:波兰有着非常苦难的历史,你在诗中是怎么处理历史和苦难的?

扎加耶夫斯基:我没有经历二战,但我好像一个在战争结束后第二天就出生的人(注:二战欧洲战场结束于1945年5月8日,扎加耶夫斯基生于1945年6月21日)。战争期间波兰遭到很大的破坏,重建的时间也很漫长。我成长在战争的延续里,空气里都充满战争的味道。我本人并不是个悲观哭泣的人,同时也受战后重建环境的影响,所以更向往未来的新生活,我的写作也是在不断地寻找一个新的生命。我感觉我们这一代诗人,尤其是欧洲诗人,写作的任务就是积极地寻找新的道路和新的生命。我的第一本英译诗集出版后,《Parnassus》杂志发表了一篇诗评,写得很好,说我的诗中有一种重建的力量。这种说法本身也激起了我的兴趣。

无止境

作者:[波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译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05

唐不遇:历史和政治对你和米沃什的影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或者说,你们处理历史和现实的态度有什么区别?

扎加耶夫斯基:我和米沃什的历史背景相差很大。我没有办法把自己和米沃什相比。米沃什年轻时生活在华沙,纳粹占领华沙的时候,那是地狱般的世界,纳粹可以随时开枪打任何人,不需要任何理由。虽然米沃什不是犹太人,但他能看到压迫,他所见到的苦难是即时性的,马上就发生在眼前的,所以他的诗会处理这种黑暗。对我来说,没有这种即时性。我从未在街上看到过尸体。1956年以后,波兰的政治就改变了,没有特别深重的国家性苦难,也有一定的自由和法律,能够相对正常地生活和阅读。概括来说,米沃什这一代诗人处理的是完全的反人性、反文明的行径,而我们这一代诗人缺少这种经验。米沃什就像一个外科医生,给死人和病人解剖、做手术,而我只是从书上学会怎样做手术。

唐不遇:对你来说,童年记忆和民族、历史记忆,哪个更重要?

扎加耶夫斯基:这个问题非常好。总的来说,童年记忆和民族、历史记忆是不可分的,两者常常相辅相成,也常常纠结在一起,最后融为一体。我们从童年记忆中汲取写诗的源泉。童年时不懂讽刺、诙谐,这恰恰为今后的写作提供了很多养分。每个诗人都有不同的童年经历,从不同的童年记忆中形成不同的风格,从不同的风格中又得到一个整体。这是很重要的。我尽管出生在二战后,但二战中人类大屠杀的残酷一直留在我的童年记忆中,这也使童年记忆和我的经历不可分。

唐不遇:你怎么看待自身流亡的命运?尝试过用外语写作吗?

扎加耶夫斯基:我的流亡是因为爱情,我遇到了我的太太,才离开波兰去法国,不像其他流亡诗人,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创伤和裂痕。但是离开的时候,我的身份算是国内的异见者,一旦离开就很难回去,这一点对我来说不太好受。我在巴黎居住了20年,也常常去美国,绝大多数时候我都用母语——波兰语写作,这不是什么英雄式写作,而是自然的选择。很多小说家、散文家出国后,会用外语写作,但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在诗人身上。母语是诗人写作的基础。诗人不是通过对生活的观察,而是通过内心的经历来写作的,要写内心生活,写童年以来一直有记忆的东西。

唐不遇:对你而言,波兰意味着什么,西方又意味着什么?

扎加耶夫斯基:波兰人一直在拷问自己的身份:我们是谁?我们属于谁?法国人、英国人、意大利人一般没有这种身份焦虑,他们就说我们是西方人,我们不在乎。德国人也有同样的问题,总是在问“我们是谁?”俄国人的身份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坚定地认为自己就属于东斯拉夫,和希腊人一样属于正教会系统,完全不同于法国人,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属于西方。而我们争取属于西方,不仅努力希望找到身份的认同感,还为此付出了沉重的血的代价。当然我也希望解决身份感问题,但西方本身的历史也不完全光彩,也有黑暗的时刻。这不是个人能决定的。

(本文原题为《光和影,匆匆曳着神秘: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经典诗选39首+访谈1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稀饭了吧)

(Adam Zagajewski,1945— 2021),波兰著名诗人、散文家,波兰“新浪潮”诗歌的代表诗人和主要理论阐述者。主要著作有诗集《无止境》、随笔集《另一种美》《捍卫热情》等。曾获特朗斯特罗姆奖、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格里芬诗歌奖终身成就奖、阿斯图里亚斯公主文学奖等多项权威大奖。“9·11”恐怖袭击事件之后,扎加耶夫斯基创作了不少该主题的诗歌作品,因此也常被外媒称为“9·11诗人”。

原标题:《扎加耶夫斯基:米沃什就像一个外科医生,给死人和病人解剖、做手术,而我只是从书上学会怎样做手术 | 纯粹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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