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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书三国|曹氏建国:汉献帝与曹丕的禅位拉锯战

江隐龙
2023-12-22 16:3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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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的确是有开国之志的雄主。

曹操逝世后,群臣纷纷建议曹丕取汉献帝而代之,一时间劝进文书层出不穷,直到许芝《条奏魏代汉谶纬》横空出世之后,曹魏“天命”合法性的论证终于算划上了句号。不过,仅有群臣的理论建议还不够,毕竟当时的天下还是大汉天下,而当时的天子依然姓刘。

通过何种形式名正言顺地取代汉朝的统治,是最棘手的问题。因为,曹操的发迹,毕竟是在借“奉天子以令不臣”这一“扶汉”之名的基础上,奠定其“九合诸侯”地位的,曹丕早期同样践行拥汉之举,在其创作的《临高台》中,便有“行为臣,当尽忠,愿令皇帝陛下三千岁,宜居此宫”的诗句。曹操在马上扶汉、拥汉,曹丕自然不能在马上灭汉、代汉。商周革命的方式不足效仿,如何打造令人信服的代汉程序就显得至关重要。

后来历史走向表明,曹魏代汉一事进行得异常迅速:曹丕嗣魏王之位后改元延康,同年十一月便受禅称帝。汉献帝是如何将自己的帝位禅让出去的,曹丕又是如何“顺天应命”成为新朝代第一任君主的呢?四份禅位诏书留下了答案。

魏文帝曹丕

代帝王书:卫觊笔下的禅位诏书

就在许芝上呈《条奏魏代汉谶纬》的第四天,汉献帝禅位诏书“如约而至”。这一道禅位诏书,严可均《全三国文》中称之为《乙卯册诏魏王》,作者是时任侍中、主掌典礼制度的卫觊——汉魏易代期间,汉献帝下发的所有禅位诏书,都出自卫觊之手。

各种版本的劝进奏章对群臣的谶纬之学提出了极高要求,而禅位诏书对汉献帝——准确地说是为汉献帝捉刀者卫觊——天命理论的功底同样作出了巨大挑战。如果说群臣劝进是一场接力赛,那卫觊代写禅位诏书则是一场对垒赛,他的对手,正是他最重要的读者:曹丕。

延康元年十月十三日,卫觊创作了《乙卯册诏魏王》:

夫命运否泰,依德升降,三代卜年,著于《春秋》,是以天命不于常,帝王不一姓,由来尚矣。汉道陵迟,为日已久,安、顺已降,世失其序,冲、质短祚,三世无嗣,皇纲肇亏,帝典颓沮。既于朕躬,天降之灾,遭无妄厄运之会,值炎精幽昧之期。变兴辇毂,祸由阉宦。董卓乘衅,恶甚浇、豷,劫迁省御,太仆宫庙,遂使九州幅裂,强敌虎争,华夏鼎沸,蝮蛇塞路。当斯之时,尺土非复汉有,一夫岂复朕民?幸赖武王德膺符运,奋扬神武,芟夷凶暴,清定区夏,保皇家。今王缵承前绪,至德光昭,御衡不迷,布德优远,声教被四海,仁风扇鬼区。是以四方效珍,人神响应,天之历数实在尔躬,昔虞舜有大功二十,而放勋禅以天下;大禹有疏导之绩,而重华禅以帝位。汉承尧运,有传圣之义,加顺灵祗,绍天明命,厘降二女,以嫔于魏,使使持节行御史大夫事太常音,奉皇帝玺绶,王其永君万国,敬御天威,允执其中,天禄永终,敬之哉。

卫觊开宗明义地提出“天命不于常,帝王不一姓”,这是汉魏能够易代的逻辑起点。在这一基础之上,卫觊提出东汉德衰,至董卓之乱后已没有一寸土地是汉土、一个百姓是汉民,若不是曹操“奋扬神武”,汉室早已在乱世中灭亡,这是曹氏的功业。汉室被认为继承的是尧运,卫觊进而引用尧舜禹禅位的旧事,认为汉室应当与先古圣君一样有“传圣之义”。因此,寻找有德之君并禅位本就是汉献帝的本分,而曹丕恰恰便是那位有德之人。

卫觊所作的禅位诏书,与群臣劝进奏章在主旨和结构方面完全一致,唯一不同的是将主语由群臣变成了汉献帝,这便是曹丕所需要的“程序正义”。为什么要上溯到尧舜禹时期呢?因为自夏启之后,中国历代王朝皆通过革命的方式易代,曹丕无以为鉴,而尧舜禹三代君主则通过礼让实现了权力更替——“法尧禅舜”四个字,自然成为汉魏之际时代的最强音。

汉献帝画像

既然天下共主汉献帝都已经开口,群臣的附议自然也水到渠成、蜂拥而至。桓阶领衔上奏《奏请具受禅礼仪》《奏议受禅礼仪》,刘廙领衔上奏《奏议治受禅坛场》《奏具章拒禅》,刘若领衔上奏《上书请受禅》《奏请受禅》,纷纷提出“天命弗可得辞,兆民之望弗可得违”“宜顺灵符,速践皇阼”“天命不可逆,历数弗可辞也”等理由,“死谏”曹丕受禅。

而曹丕的反应,则是连下了三道《辞请禅令》《让禅令》《又令》和一道上书《上书让禅》,除了“无德”这类虚辞外,也陈述了诸多“人事未备”的辞让理由:

昔柏成子高辞夏禹而匿野,颜阖辞鲁币而远迹,夫以王者之重,诸侯之贵,而二子忽之,何则?其节高也。……亟为上章还玺绶,勿复纷纷也。(《辞请禅令》)

……今百姓寒者未暖,饥者未饱,鳏者未室,寡者未嫁;权、备尚存,未可舞以干戚,方将整以齐斧;戎役未息于外,士民未安于内,耳未闻康哉之歌,目未睹击壤之戏,婴兒未可讬於于巢,余粮未可以宿於田亩……今诸卿独不可少假孤精心竭虑,以和天人,以格至理,使彼众事备,群瑞效,然后安乃议此乎,何遽相愧相迫之如是也?速为让章,上还玺绶,无重吾不德也。(《让禅令》)

泰伯三以天下让,人无得而称焉,仲尼叹其至德,孤独何人?(《又令》)

……今臣德非虞、夏,行非二君,而承历数之谘,应选授之命,内自揆抚,无德以称。……臣虽鄙蔽,敢忘守节以当大命,不胜至愿。谨拜章陈情,使行相国永寿少府粪土臣毛宗奏,并上玺绶。(《上书让禅》)

百姓未暖饱、孙权刘备尚存等内容在此处说出既是托词,也是事实。东汉末年战火不断,中原早是一派“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在天下尚未大定的现实下,曹丕想要位登九五,必须对这些“德薄”之事给予足够的解释。在令书中,曹丕提出要等到“众事备,群瑞效”之时再议禅代之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在布置任务:群臣至少要从文书层面解决这些“痛点”。

于是,十月二十日,汉献帝的第二道《壬戌册诏魏王》颁布了。与前一份相比,这一份禅位诏书少于理论而主打“感情牌”:

……朕惟汉家世逾二十,年过四百,运周数终,行祚已讫,天心已移,兆民望绝,天之所废,有自来矣。今大命有所底止,神器当归圣德,违天不顺,逆众不祥。王其体有虞之盛德,应历数之嘉会,是以祯祥告符,图谶表录,神人同应,受命咸宜。朕畏上帝,致位于王;天不可违,众不可拒。且重华不逆尧命,大禹不辞舜位,若夫由、卷匹夫,不载圣籍,固非皇材帝器所当称慕。今使音奉皇帝玺绶,王其陟帝位,无逆朕命,以祗奉天心焉。

这道诏书中的思路很直截了当:东汉运数已终,汉献帝如不禅位将获罪于天,曹丕若能顺天承运接受帝位,反而是帮汉献帝完成其使命——这是从禅位者的角度来说。而从受禅者的角度而言,即便是舜(即重华)、禹这样的名君,也有不辞让帝位的美德,因此曹丕若能受禅,不但不应受到非议,反而值得称颂。

桓阶、刘廙继续分别领衔上了两道《奏请受禅》,同样以感情为切入点,强调天命在上,一味辞让有违天道,继续“死请”:

今汉使音奉玺书到,臣等以为天命不可稽,神器不可渎。……故无固让之义,不以守节为贵,……稽滞于辞让,低回于大号,非所以则天地之道,副万国之望。臣等敢以死请,辄敕有司修治坛场,择吉日,受禅命,发玺绶。(桓阶《奏请受禅》)

臣等闻圣帝不违时,明主不逆人,故易称通天下之志,断天下之疑。……群生不可一日无主,神器不可以斯须无统,故臣有违君以成业,下有矫上以立事,臣等敢不重以死请。(刘廙《奏请受禅》)

那么,桓阶等人的“死请”,能够“打动”曹丕吗?

欲擒故纵:让禅、让禅、再让禅

显然,这些“死请”距离曹丕的要求还有相当的距离,因为从文书层面来看,曹丕布置的任务,可以说是一个也没有解决。无论是禅位诏书还是群臣的上奏,都只是老调重弹:汉德已衰、曹氏有天命。这当然不能怪罪群臣,因为天下未定是客观事实,百官也不能罔顾真相信口雌黄,因此只能从这两个角度继续阐释。曹丕依然固辞不受,下了两道《三让玺绶令》和《让禅令》,又上了一道《上书再让禅》,强调自己“敢守微节,归志箕山”的“决心”,并提出“宜以待固让之后,乃当更议其可耳”。“归志箕山”用的是许由的典故。许由为尧舜时的大贤,尧想传位给许由,然而许由推辞不受,以至于逃到了箕山隐居;曹丕以许由自居,正好对应汉献帝“重华不逆尧命,大禹不辞舜位”之论。而“固让之后议其可”的指示则更显得直白:先辞让再说。

十月二十五日,汉献帝的第三道《丁卯册诏魏王》颁布。大约已经过两道诏书的起草,此时的卫觊也很难有更新的角度,于是这道诏书的言辞愈加浮泛而讲究排比:

天讫汉祚,辰象著明,朕祗天命,致位于王。仍陈历数于诏册,喻符运于翰墨;神器不可以辞拒,皇位不可以谦让。稽于天命,至于再三。且四海不可以一日旷主,万几不可以斯须无统。故建大业者不拘小节,知天命者不系细物。是以舜受大业之命而无逊让之辞,圣人达节,不亦远乎!今使音奉皇帝玺书,王其钦承,以答天下响应之望焉。

几个月之后,刘备称帝时所作的告天文,其所用之语与《丁卯册诏魏王》的句式如出一辙:“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无主。”却不知,当时已经成为皇帝的曹丕阅罢,要做何感想。

《丁卯册诏魏王》颁布后,领衔上书“助攻”的变成了相国华歆、贾诩、王朗和九卿。华歆等人在《请受禅上言》中总结了李伏、许芝等人的上奏,在明确“天下者不常在乎一姓”论点的基础上,痛斥东汉的衰败。这份上奏,言辞华丽,气势雄浑:

……陛下圣化通于神明,圣德参于虞夏,因瑞应之备至,听历数之所在,遂献玺绶,固让尊号。能言之伦,莫不拚舞。河图洛书,天命瑞应。人事协于天时,民言协于天叙。而陛下性秉劳谦,体尚克让,明诏恳切,未肯听许。臣妾小人,莫不伊邑。臣等闻自古及今,有天下者,不常在乎一姓。考以德势,则盛衰在乎强弱;论以终始,则废兴在乎期运。唐虞历数,不在厥子,而在舜禹。舜禹虽怀克让之意,迫群后执玉帛而朝之,兆民怀欣戴而归之,率土扬歌谣而咏之。故其守节之拘,不可得而常处;达节之权,不可得而久避,是以或逊位而不吝,或受禅而不辞。不吝者未必厌皇宠,不辞者未必渴帝祚,各迫天命,而不得以已。既禅之后,则唐氏之子,为宾于有虞。虞氏之胄,为客于夏代。然则禅代之义,非独受之者实应天福,授之者亦与有余庆焉!汉自章、和之后,世多变故,稍以陵迟,洎乎孝灵。不恒其心,虐贤害仁,聚敛无度,政在嬖竖,视民如雠,遂令上天震怒,百姓从风如归。当时则四海鼎沸,既没则祸发宫庭。宠势并竭,帝室遂卑。若在帝舜之末节,犹择圣代而授之。荆人抱玉璞,犹思良工而刊之。况汉国既往,莫之能匡。推器移君,委之圣哲,固其宜也。汉朝委质,既愿禅礼之速定也。天祚率土,必将有主。主率土者,非陛下其孰能任之?所谓论德无与为比,考功无推让矣。天命不可久稽,民望不可久违。臣等凄凄,不胜大愿,伏请陛下割谦之志,修受禅之礼,副人神之意,慰外内之愿。

华歆批判东汉至汉章帝、汉和帝之后的种种乱象后,提出汉室本已经溃烂到了不得不禅代的程度,而天下唯有曹丕有资格受禅。这背后的逻辑是,天命已经不钟意于汉,曹丕的受禅反而是为汉“解围”,而非篡位。

对此,曹丕连下两道简短的《让禅令》和《又令》,继续进行辞让。这两道令虚实结合,一道主要自谦“不德”,另一道则提到了天下并未统一的现实:

天下重器,王者正统,以圣德当之,犹有惧心,吾何人哉?且公卿未至乏主,斯岂小事,且宜以待,固让之后,乃当更议其可耳。(《让禅令》)

以德则孤不足,以时则戎虏未灭。若以群贤之灵,得保首领,终君魏国,于孤足矣。若孤者,胡足以辱四海?至乎天瑞人事,皆先王圣德遗庆,孤何有焉?是以未敢闻命。(《又令》)

“不德”已经是曹丕的“规定动作”,不值一哂;而“戎虏未灭”则是事实。于是,曹丕再次向汉献帝上奏《上书三让禅》,表示将“永守本志”:

臣闻舜有宾于四门之勋,乃受禅于陶唐;禹有存国七百之功,乃承禄于有虞。臣以蒙蔽,德非二圣,猥当天统,不敢闻命。敢屡抗疏,略陈私愿,庶章通紫庭,得全微节,情达宸极,永守本志。而音重复衔命,申制诏臣,臣实战惕,不发玺书,而音迫于严诏,不敢复命。愿陛下驰传骋驿,召音还台。不胜至诚,谨使宗奉书。

面对曹丕的“永守本志”,华歆、贾诩、王朗再次领衔,率群臣上奏劝曹丕受禅。这一次的奏章为《公卿将军奏上尊号》,《全三国文》将其辑录于卫觊名下。此次上奏参与人员规模庞大,基本囊括曹丕帐下所有重要的文臣武将,可以视为群臣的一次劝进总动员。至于奏章的内容,除却与“天命”相关的旧有之辞外,这次上奏略多了些许“担当”,因为群臣并没有完全回避曹丕提出的“戎虏未灭”,而是将曹丕这一份令文作了全文抄录后进行了回应,虽然这一回应不可能不顾左右而言他:

……臣等闻《易》称‘圣人奉天时’,而《论》曰:“君子畏天命。”天命有去就,然后帝者有禅代。是以唐之禅虞,命以在尔;虞之顺唐,谓之受终。尧知天命去已,故不得不禅;舜知历数在躬,故不敢不受。不得不禅,奉天时也;不敢不受,畏天命也。汉朝虽承委末陵迟之馀,犹务奉天命以则尧道,是以愿禅帝位而归二女。陛下正于大魏受命之初,抑虞夏之达节,尚延陵之让体,所枉者大,所直者小;所详者轻,所略者重。中人凡士,犹为陛下陋之,殁者有灵,则重华必忿愤于苍梧之神墓,大夏必郁邑于会稽之山阴,武王必不悦于高陵之玄宫矣。是以臣等敢以死请。……

《全三国文》

华歆、贾诩、王朗等人并没有直接回应“戎虏未灭”的现状,而是以“圣人奉天时”“君子畏天命”为基础,推导出顺受天命、接受禅位之善要远大于戎虏未灭这一小节。“陛下正于大魏受命之初”一句,是全文核心。“虞夏”,指的是虞朝与夏朝。传说夏朝之前还有虞朝,由舜接受尧禅位后所建,而禹也是在接受舜禅位之后建立了夏朝。“延陵”是春秋时期季札的封地。季札为吴王寿梦之子,为躲避继承王位“弃其室而耕”。本句大意是,如果曹丕在汉魏禅代的关键时刻,还因为“戎虏未灭”等细节推脱天命,那便是舍本逐末、因小失大了。这样不仅天下人寒心,就连舜(重华)、禹(大夏)和曹操(武王),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了。

这话说得很“重”,重到连曹丕也不好说“不”了。

天命难违:法尧禅舜的曹魏皇帝

面对如此无法拒绝的请求,曹丕终于松了口,下了一道《允受禅令》,“认同”了“天命不可拒,民望不可违”的现实:

昔者大舜饭糗茹草,将终身焉,斯则孤之前志也。乃至承尧禅,被珍裘,妻二女,若固有之,斯则顺天命也。群公卿士诚以天命不可拒,民望不可违,孤亦曷以辞焉?

尧舜禅让的典故,曹丕已经引用了很多次。这一道令文中值得注意的,是“妻二女”三个字。尧曾经将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在这一问题上,曹丕亦效仿尧舜故事,纳了汉献帝的两个女儿为嫔,这就是《乙卯册诏魏王》提到的“厘降二女,以嫔于魏”,以及《公卿将军奏上尊号》提到的“禅帝位而归二女”。

曹丕纳汉献帝二女,当然可能出于其好色的本心——刘义庆编的《世说新语·贤媛》中便有“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宫人自侍”的记载,意思是曹丕在曹操驾崩后,把他身边的宫女都留到身边侍奉自己了。但针对汉献帝的两个女儿,更合理的解释是,曹丕试图通过对尧舜故事各个环节的模仿,为汉魏禅代谋求更多的合法性,这种良苦用心甚至体现在了诏书的行文中:“厘降二女,以嫔于魏”八个字,正化用自《尚书·尧典》中的“厘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

曹丕已同意受禅,十月二十八日的《庚午册诏魏王》自然成了汉献帝颁布的最后一道禅位诏书。这道诏书同样了无新意,字里行间写的依然是“法尧禅舜”的旧事。之后,桓阶迅速跟进,提出曹丕务必立刻登坛受命。曹丕终于不再辞让,而用一篇《受禅告天文》作为曹魏王朝的建国宣言,改元黄初。其文曰:

皇帝臣丕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汉历世二十有四,践年四百二十有六,四海困穷,三纲不立,五纬错行,灵祥并见,推术数者,虑之古道,咸以为天之历数,运终兹世,凡诸嘉祥民神之意,比昭有汉数终之极,魏家受命之符。汉主以神器宜授于臣,宪章有虞,致位于丕。丕震畏天命,虽休勿休。群公庶尹六事之人,外及将士,洎于蛮夷君长,佥曰:‘天命不可以辞拒,神器不可以久旷,群臣不可以无主,万机不可以无统。’丕祗承皇象,敢不钦承。卜之守龟,兆有大横,筮之三易,兆有革兆,谨择元日,与群寮登坛受帝玺绶,告类于尔大神;唯尔有神,尚飨永吉,兆民之望,祚于有魏世享。

卫觊所做的《受禅表》内容与此相对应,而遣词造句方面则更加文采飞扬:

黄初元年冬十月辛未,皇帝受禅于汉氏。上稽仪极,下考前训,书契所录帝王遗事,义莫显于禅德,美莫盛于受终。……尧舜之事,复存于今。……皇帝体乾刚之懿姿,绍有虞之黄裔。九德既该,钦明文塞。齐光日月,材兼三极。……是以汉氏睹历数之去已,知神器之有归。稽唐禅虞,绍天明命,厘嫔二女,钦授天位,皇帝谦退,让德不嗣,至于再,至于三。于是群公卿士,佥曰陛下圣德,懿侔两仪,皇符昭晰,受命咸宜。……大统不可以久旷,万国不可以乏主,宜顺民神,速承天序。……

因为“天命不可以辞拒,神器不可以久旷,群臣不可以无主,万机不可以无统”,所以在三命三让后,曹丕终于“勉为其难”地“顺民神”“承天序”,接受了汉献帝的禅位。在受禅大典上,曹丕志得意满地对群臣说:“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在这一语境下,不仅曹丕受禅是大美,汉献帝禅位也是大义——曹魏官方对其的评价极高,这从“献”这个谥号中也能看出来。依据《谥法》,聪明叡哲、知质有圣才能称之为“献”,以汉献帝一生的作为而论,恐怕未必能配得上这么好的谥号,曹魏如此推崇汉献帝,自然有歌颂其“承天禅位”的意图。当然,“献”字是否意有双关,则难以深究了。

《公卿将军奏上尊号》《受禅表》后均刻于石碑上,分别被称为“劝进碑”和“受禅碑”。这两块碑文均流传至今,藏于河南省临颍县繁城镇汉献帝庙。《受禅表》的作者有争议,唐代韦绚在《刘宾客嘉话录》提到:“魏受禅表,王朗文,梁鹄书,锺繇镌字,谓之三绝。”而严可均在《全三国文》中采纳了牟准的说法,认为应当出于卫觊的手笔。考虑到汉魏禅代时卫觊为“代帝王书”的主要操刀者,严可均的判断似乎更符合情理。

受禅碑

虽然曹丕一再引用尧舜禹故事,但汉魏禅代终究不是真正的禅让,越强调这一禅让理论,就越能凸显出其内心的不自信。对此,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分析得明白:“古来只有禅让、征诛二局,其权臣夺国则名篡弑,常相戒而不敢犯。王莽不得己,托于周公辅成王,以摄政践阼,然周公未尝有天下也。至曹魏则既欲移汉之天下,又不肯居篡弑之名,于是假禅让为攘夺。”

既然是“假禅让为攘夺”,曹丕的心结自然不可能随着他的称帝而结束——汉帝的禅位诏书与群臣的劝进奏章,纷纷从天命、符瑞、谶语、五德终始、岁星分野等角度论证了汉魏易代的合法性,但这些终究是理论层面的建构,并没有解决“权、备尚存”“戎虏未灭”的现实难题。然而,天下毕竟不可能迅速复归一统,于是在称帝之后,曹丕立刻将眼光投南方,开始了另一个“羁縻吴蜀”的政治征途。

    责任编辑:顾明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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