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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贺子珍的沉寂岁月(上)

2018-10-30 15: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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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小平/口述  沈飞德/采访  杨之立/整理  

序言:贺家发源于江西永新,一门英烈。贺敏学(1904—1988)、贺子珍(1909—1984)、贺怡(1911—1949)三兄妹很早投身革命,在井冈山时期就与毛泽东结下深厚的战友情谊。贺敏学曾得到毛泽东“好人”和“三个第一”的称赞,贺子珍则成为他的第二任妻子。可惜这段同甘共苦的婚姻在1937年爆发严重裂痕,同年贺子珍出走苏联,1939年她在苏联得知婚变消息,毛泽东和江青已于1938年成婚。1947年回国后今昔全非,贺子珍长期幽居上海,直到1979年才获准进入北京参观毛主席纪念堂。陪在她身边度过这段沉寂岁月直至生命尽头的,正是本文的口述者、贺敏学的独生女贺小平。

1947年,久经磨难的贺子珍(前左二)回到祖国,李立英(后中)携女儿贺小平(前左三)到哈尔滨看望贺子珍和李敏(后左一),前左四为李六如夫人王美兰。这张照片是本文口述者贺小平与她的姑姑贺子珍的第一张合影

我第一次见姑姑,是姑姑1947年从苏联回来。她回国后住在哈尔滨,找萧华给主席打电报。主席回复说,贺敏学在华北作战,现在战事很紧张,等打完仗再说吧。我妈便带着我从通化到哈尔滨见姑姑。那时我妈25岁,我5岁,因之前并没见过面,一开始姑姑以为我妈是我爸的女儿,差点闹了个笑话。

姑姑在哈尔滨呆了两年,1949年,大局已定,主席进入北京。小姑姑贺怡到北京找主席为姐姐讨说法,主席说了一句话“中国人按照中国的传统”。贺怡理解为主席接纳了姐姐,于是两人动身去北京。可火车到了沈阳,有两个自称代表组织的人上来,不准她们进京,否则先开除党籍。贺怡刚从北京出来,那么显然是不许贺子珍进京。两个人对贺子珍说,你哥哥在上海,你到你哥哥那儿去。于是姑姑转火车来到上海,没想到下半生就留在上海了。

溧阳路的一窝小崽子

1949年5月上海解放,我们家三个人分三天进上海:我爸任职27军副军长兼参谋长,是从西郊第一天带部队打进上海的;我妈是政治部门第二天进上海;我随后勤部门第三天进上海。

贺子珍在上海的第一处居所:溧阳路1267号公寓

起初姑姑住在虹口区溧阳路1267号公寓,我也与姑姑一起住。11月出了一件大事,当时小姑姑在吉安地委任组织部部长,她到广东南雄找回女儿贺海峰,及贺春生、贺麓成,还给爷爷扫墓,花了不少时间,因要赶到南昌开会,决定连夜开车,不幸发生车祸,遇难时年仅38岁。我爸得知消息,马上派吉普车和警卫班过去,将车上的人统统拉过来住在溧阳路。那些孩子有远房亲戚的,也有不相干的,大家都想冒充贺怡的孩子,姑姑心中悲痛,来者不拒,全都收留在家中。这下好了,溧阳路家里养了十几个孩子。直到1951年2月,我爸由南京调防上海,到姑姑家一看,竟有一窝叫舅舅的崽子,心里便有数了。没几日,他便根据小孩长相和他们父母联系起来,将他们分别遣散回江西老家。剩下贺春生、贺海峰、贺麓成,后来他们都是我爸养大的,也都和我们住在一起。

1950年在南京。前排左起:贺子珍、贺小平、李敏、李立英,后排左起:贺敏学、毛泽东警卫员

到了1950年,由于二六轰炸,国家要组建一个华东军区防空司令部,1952年我爸任司令部司令,包括姑姑在内,我们所有人都跟我爸住在今天南鹰饭店后面的老房子里。出于对姑姑的怜惜和小姑姑骤然去世的痛心,主席曾提出,贺子珍在上海的生活费用额外开销从他稿费中支出,陈毅回答说:我们偌大个上海,难道养不起对革命有贡献的贺子珍?据说陈毅曾安排姑姑任职上海虹口区委组织部部长,我听到过别人叫她贺部长,我当时理解她在杭州妇女部做过副部长,上海到底有没有职位呢?我的确不清楚,但即便有,这个职位长期以来只让她领工资,却没能去工作。

南鹰饭店后面的房子有3层,很大。一楼是客厅和饭厅,餐桌是欧式的椭圆桌,可以拉到很长;大门进来有一个房间,警卫员、司机住那儿。二楼一排四间屋子,姑姑住在西头第一间,我爸住在东头第一间。我是在我爸的东面的第二间屋住,还有外婆、表哥、表姐。三楼是舞厅。我们礼拜天偶尔去看电影。贺家是永新望族,姑姑在投身革命前受到传统礼仪的教养是很全面的,生活上有很多规矩。我爸领教过,就总结说:下午2点钟的电影非得给她提前到1点、12点半,你不能告诉她2点,那她肯定迟到。因为她要换衣服,洗头洗脸梳头,每个步骤都不能含糊。

贺子珍在上海的第二处居所:南鹰饭店背后的老房子

泰安路居所的家庭生活

1952年,我爸转业,他带了一批指挥员组建建工部,并任副部长兼华东建工局局长。我们搬到了现在我居住的泰安路。1955年搬过来不久,我爸就去西安任建工部西北管理总局第一副局长,后任局长。上海这边家里人口多,住房非常紧张,海峰、我、外婆三个人住一个房间;春生是男孩,只能住一个很小的房间;姑姑住在二楼东面最大也是最好的房间。

我们全家都给予姑姑极大的尊重,甚至一开始让姑姑当家。但是姑姑生性豪爽,出手大方,实在不是个会管账的人。有一次逛街看到灯笼袖真丝衫,她在俄罗斯穿过这类衣服,她立马说这是好东西要抓紧买,一口气买了一打,自己留了两件,一件长袖,一件短袖,其余全送光,我和海峰也各得了一件。自己口袋里面有多少,全部掏给你,她就是这种人。这么花法,家里到了下半月就揭不开锅了,她便偷偷问我借钱买菜。但姑姑从不赖账,工资刚拿到手就还了我。我说急什么?她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如此数月下来,姑姑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还是让外婆当家。她那时候一个月有208元工资,零头8元交党费,200元全部上交给外婆,可见她是真不太在意钱的。

1955年,贺小平与父母在上海泰安路家中

姑姑对我们小辈很关怀。有一次我过生日,我爸八九点回来,一进门就说哎呀,今天小平过生日。我妈其实忘记了,说饭都吃完了,过什么生日?姑姑说有一个办法,苏联人就是这样的,汽水加冰砖!于是,我们买来一块大冰砖切成好几片大家分,那个生日过得很开心。

姑姑一直抽烟,但烟瘾不像外界传说的那么大。大家为了让她少抽点,一根香烟剪成两三段,老念叨说今天你抽了两根,抽了三根,数字听着很大,其实就是一根。等李敏的儿子出生了,我们又有了一个新办法,就是拿小孩子说事:你这个烟不行,小孩受不了。姑姑很快就掐掉烟头。她很钟爱外孙,每天问:孔继宁吃什么饭?喝什么汤?样样都管。深夜,她不睡觉时,就会跑去看外孙是不是踢掉了被子。

姑姑没有工作,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报纸,尤爱看《参考消息》,格外认真,一字不落,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还老问:“小平你《参考消息》看过没有?看过,文章里面怎么讲?”我只好耍无赖说没有看到字,字都被你吃掉了,然后她就哈哈地笑。不要和她讨论这些事,她会和你较真的。

外界老觉得她精神不太正常,但我认为这事一言难尽,很难说清。有些现象按照一般情况来说她是不正常的,但是放在她的人生轨迹里又是正常的。例如她明明饿得半死,还不吃东西不喝水,因为她在苏联疯人医院里每天都迷迷糊糊睡着,饭菜里面有镇静药,她吃过这个苦头,就对食物很警觉。她在康生红得发紫时就断言这个人不行,不是好人,别人肯定觉得她脑子有病。还有作息习惯也异于常人,正常人白天活动晚上睡觉,她反过来昼伏夜出,她说这是跟主席习惯了,主席晚上不睡觉,她也晚上不睡觉,人家早上起床工作,她刚刚睡下去。这些算不算有病呢?

一生从未放弃寻找孩子

20世纪50年代,毛岸英曾写信给姑姑,毛笔字的,字迹和主席很像,我记得他称呼姑姑为贺妈妈(毛岸英和毛岸青在苏联期间是贺子珍抚养的),可见对姑姑感情很深,他是从不叫江青的。后来他在朝鲜牺牲了,姑姑知道了很伤感,对我说:都是主席不好,人家小时候流浪,回来以后当农民,又弄到朝鲜去,这下就没了。姑姑是有点埋怨主席对岸英太过严苛。在苏联时,姑姑自己不吃饭也要给两个孩子吃,娇娇(李敏)说岸青哥哥老是掉笔头,老要我妈给他买笔头。岸青和姑姑后来在福建见过面,但并没有来过泰安路。娇娇和两个哥哥关系很好,我们住南鹰饭店后面时她每年来我们家和姑姑一起过春节。

姑姑一生坎坷,受尽怀胎生育之苦。他们曾通过我的手送两张照片给娇娇,让主席辨认哪个是姑姑和主席的长女,但没有结果。关于杨月花,我爸是承认过她的,但姑姑并不知情。有些问题也老让我去问,例如杨月花出生的年份。我只能开动脑筋,陪姑姑乘凉闲聊,兜来兜去兜到这个话题上:“你不是6个孩子吗?老大哪一年生的?”她也警惕的,会说你问这个干什么?问了这个刹车也不行,要怀疑的,我就接着问老二哪一年?她答道:“老二1932年,长征的时候2岁多了,会走了……”

多年前,月花想让我陪她去北京见娇娇,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世。我劝她说,你去了无非两个结果:若你是主席的孩子,待遇也高不过李敏;若你不是,那对你来说就更不好了。你现在生活安定,不缺什么,不如就让这个疑问继续悬着吧。月花一想,说得有理,也就把这份心思看淡了。

1970年春节在上海湖南路招待所。后排左起:李敏、贺雄(即霍小青)、贺麓成、陈天亮、贺春生、叶启光、贺海峰、周剑霞,中排左起:卢虹、贺子珍、贺敏学、李立英、陈莉、贺小平,前排:贺汪洋

另外是小毛的事。1953年,姑姑给时任江西省长的邵式平写了封信,请他帮助查找,江西政府找到了一个叫朱道来的青年,各方面情况非常吻合,连血型都和姑姑一样。姑姑很激动,把他接来,1970年我们两对新人一起在这里结婚。但是后来情况变复杂了。又杀出一个女同志朱月倩,说小毛(朱道来)是她和霍步青的孩子霍小青。江西人霍和贺是一个音,民政局干部对收养人说一切实事求是,说贺家小毛死了或者卖掉也都可以,但她屡次改口,弄得我们也没辙了。主席本打算见一下小青,但后来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组织上没有确认,希望你不要见他。可能是总理打的,因为总理看过小青照片,认为络腮胡子,不太像主席。主席表示服从组织安排,就没有见。我当时想,见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青成婚第二年就去世了,因为他死得不明不白,我没去参加他的葬礼。姑姑在医院里一直惦记小青,我瞒着姑姑小青去世的消息,怕问穿了,索性说我和他从无书信往来,后来干脆说他到国外去了。

(未完待续)

(作者为贺子珍侄女,文章选自《世纪》杂志2016年第4期,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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