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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猫还在安静的睡觉,这世界就不会太糟

2024-01-04 19:4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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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的秋冬,作家黎戈遇到了一只三花流浪猫,给她起名叫阿咪。像所有躲藏在小区角落里的流浪猫一样,阿咪需要在人类与其他野猫的地盘里艰难求生。有些流浪猫攻击性强,野性十足,阿咪不是,它“是只很有教养也不话痨的好猫”,仿佛生来就该做人类的朋友。

这就是黎戈与阿咪的故事,她写道:“阿咪没有房子、存款、月薪,没有父母、兄弟姐妹、朋友,没有衣物、家具,它所有的财产,只有它自己的一身皮毛、四肢和尾巴、一条命。”噢,或许还有一点陌生人类给予她的善意。

城市里的流浪猫,是镜子一样的生灵,能照出一个人内心的善恶,它们最懂得察觉人的情绪,如果你对它们付出爱意,它们自有办法,让一个柔软的内心生出暖意。

下文摘选自《心的事情》,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我突然很难过,它连一口干净的水都很难喝到吧?

阿咪是一只流浪猫,最常见的三花,黑、白、橘色混杂,外加一片狸花纹。我一直觉得这种猫的毛色有禅意,随着母亲孕产时的即兴发挥,同一窝小猫,有的黑鼻子,有的白尾巴,同样的素材搭配出不同高低的颜值和风味。阿咪非常幸运地拥有了纯色的肚皮、花色工整的面庞和机灵的大眼睛。

阿咪的生活美照(图为作者拍摄)

不过,这些都是我和皮皮逐步亲近、喂养它之后,才慢慢观察到的,但细细想来,它什么时候来到我们的眼界里的,还真记不得了。好像是去年秋冬,模糊感到有几窝小猫,老在对面的铁皮屋顶上晒太阳,我和皮皮笑说这真像罗马的大广场,人类闲置的公用空间成为猫们的乐园。

阿咪是否夹杂其中?我不记得了。

再后来,秋天结束,寒冷的冬日到来。无意中,那些猫都散尽了,死了?迁徙了?不清楚。人类每天都被各种大小杂事、无聊的边角信息磨耗着,焦虑地抵挡,或是麻木地虚度一日又一日,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关注不起眼的小生物。它们艰难地活在人类生活空间的边缘:从垃圾箱里努力地翻捡着厨余,喝雨水,钻进夜间的车棚里,找个破纸箱子过夜。

阿咪好像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余光中,老有只猫进出我们的楼道,天气那么冷,雪也落下来了,皮皮让外婆放个纸箱子在角落,说让那只猫睡进来过夜。但是,第二天我们去看,纸箱没有入住痕迹,阿咪倒是找了个更好的住所——我们隔壁邻居是个心善的女孩,常常喂流浪猫,阿咪就栖在她的摩托车踏板上,她的车上有个厚棉布挡风帘,正好挡住观者的视线,又透气,便于观察周围,及时逃离。她爱动物,阿咪大概是凭借某种本能接收到了这种善意信息——动物行为专家劳伦兹好像说过,动物的某个功能与人类相差不大,就是它们能识别情绪、情感。

不管怎么说,我们松了口气。阿咪已经完成了身份识别,自认为是我们的楼猫了,大摇大摆地出入我们的单元,直奔二楼,去讨猫粮,就是我们那个好心的女邻居。后者干脆给阿咪在过道角落放了一个小碗,每天倒一把猫粮进去。

阿咪很乖甜,心态很好,每次看到我们都会喵喵叫。大概是来来回回打照面打多了,我和皮皮也渐渐感觉到它微弱但结实的存在,有时几天不见,竟隐隐觉得少了什么,有隐忧,生怕它被人诱捕了去……我们都觉得它偶尔的回眸、不戒备的亲近,对我们是一种付出。白白得了人家的好感,似乎该有所回报。有天我对皮皮说,我们也买东西给它吃吧,邻居买猫粮,我们就买冻干、鸡胸肉和小鱼干吧。

阿咪第一次吃到零食的欣喜让我很难忘,它几乎跃上我们的大腿,但还是小心翼翼地保持分寸。虽然它天天舔毛,努力维持基本的体面和洁净,但是下雨天只能窝在车下水洼里的它,常常去翻捡厨余的它,又怎么能像家猫一样干净呢?它并不触碰我们,却毫不吝啬它的高兴表情。我突然很难过,它连一口干净的水都很难喝到吧?

我和阿咪,还有那个爱猫的邻居,形成了无形的默契。她放了猫粮,我就补充鸡鸭冻干和小鱼干,阿咪不知何时来过,先吃光了零食,又走了。今天天晴,估计它要远足(也就是去我家附近的公园转转),待会儿它会回来,继续吃完猫粮做夜宵。看到猫食碗里食物少了一点,我很欣慰,就算今天没亲见阿咪,也知道它好好地活着,身体健康,胃口不错,没有遇到车祸、恶狗或是毒杀它的人,这一抹流痕,就是它发给我的“平安短信”。

纪录片《猫咪物语》

我和邻居,还有阿咪,人和人之间,人和猫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同样,我对一些憎恶它的同类也小心翼翼。我从不敢把食物投喂到靠近人类的居处,窗下或门前,我怕那些人嫌弃阿咪搞脏了环境,会驱赶甚至毒杀它。而这些日渐升起的怜惜和恐惧,都是没有语言外壳的。

一切皆是默默。

我对皮皮说,要不要收养阿咪,皮皮说不用,它现在有吃有喝,还有自由呢。也许有一天它对远方好奇了,也可以去旅行,皮皮说,当然,玩累了还能回来。我说可惜语言不通,不然可以为它准备点干粮,听它说说旅行奇遇。我们幻想着,阿咪像童话里那些历险记主角一样,有丰富开阔的猫生。

02

爱的增值,是在给付和流通的过程中

我喜欢的很多作家,好像都热爱动物。奋勇庇护弱小生物的人,身上都会散发出一种很强很迷人的能量场。无论性格多么温和,他们实质上都是斗士。他们必须和窘迫的资金、日益恶化的生态环境、疾病、死亡不懈战斗。

最近看一本兽医日记,这个医生并不富裕,却收养了很多残疾动物。其中有一只是出了车祸,失去听觉、嗅觉、视觉的小狐狸,在它短短个把月的狐生中,兽医夫妻拼了全力,使出浑身解数想救护它:他们开车载它去旷野,找狐狸喜欢的向阳草丛,给它喂食牛奶和碎肉片,小狐狸一次又一次地把食物吐出来,拒绝进食,妻子难过地落了泪:“这样它会死的啊!”

然后,他们灵机一动,找了只大狐狸来。话说这只大狐狸当然也是一只残障动物,它在年幼时曾经被母狐伤害过,落下了心理疾病,数次自残,咬断了自己的后肢和尾巴,做过截肢手术,只剩下前肢爬行,兽医把它收在身边,天天和它说话,终于它不再自残。

电影《狐狸与我》

不知是否物伤同类,大狐狸对小狐狸迸发出怜惜,它陪伴它,给它做养母,可是这些都不能让小狐狸释然,大狐狸急得饭都吃不下。在小狐狸短暂的狐生里,唯一一晃而过的快乐,是被兽医妻子抱在怀里,它恍惚以为回到了妈妈身边,放松地睡去了。这样残破不堪,简直是直奔痛苦和死亡而去的生命,它的意义在哪里?

书里让我感动的是人类和那只拼命想让小狐狸开心的大狐狸养母,一个生命拼尽全部心力,只是为了让另外一个不关己也没有血缘关系的生命得到须臾的欢乐,这善意,就是生命的价值和尊严。

兽医夫妻与受伤的小动物没有利益关系,倒是麻烦不断:这些动物到处大小便、啃咬物件,把家里搞得一团糟。抚养这些残疾动物,他们并不会获得一分钱医药费,甚至听不到一句“谢谢”。倒是有次,伤愈掉头就走的鹿,抬腿就狠狠踢兽医一脚,扬长而去。他们夫妻做这些护生善事,是因为内心已与外物相连,为它们的苦而苦、乐而乐。

在我和皮皮去过的动物园里,除了健硕的壮年猛兽,还有三条腿的豹子、眼花缺齿的老熊、断喙的鸟,饲养员们把食物切碎,努力去迁就它们的牙口,给它们装义齿(喙),这是动物园最美的风景之一。那是对“生”至高的尊重,即使是不完美的生命,也有乐活的权利。看那只三条腿的豹子自信满满地跃上高岗,觉得这是善意增熵后的光芒四射。

有种利己思路,是觉得我把什么都给自己,不对他者付出,就会攒出幸福。其实,爱的增值,是在给付和流通的过程中,就像钱必须得花出去,不然就是一堆无用的数字。撇开道德,即使从功利角度来说,大多数自私自恋的人都活得郁郁寡欢、怨气重重,倒是喜欢付出的无私之人往往快快乐乐——人如果是个孤岛,就算是身处金子打造的皇宫,也是冰冷的孤绝。而你与他者相连后,就像内河与公海相连,才会拥有更多的暖意资源。一个融于天地的人,会获取真正的宇宙力量支持。在他们那无畏坦然的笑容之后,闪着天地神灵之光。

03

“阿咪真是只很有教养也不话痨的好猫”

阿咪渐渐地渗透进了我们的生活,日记里时而看到这样的句子:“今天外婆生日,大家叫了外卖比萨,买了小蛋糕,草草庆祝一番,给阿咪也加了猫条,让它也高兴高兴。”

“台风天,外面落雨如注,阿咪无处可去,一直趴在我们家门外。阿咪一见我们开门,就起身走过来,高兴地喵一声,不多叫。它特别想进我们家看看,但外婆不许野猫进门。今天它无意中挤进来了,高兴地四处走了走,看看野眼,往空中闻了闻,似乎要在气味维度上记住我们,然后转身就出去了。整个过程,非常像到朋友家串门。皮皮夸它:‘阿咪真是只很有教养也不话痨的好猫。’”

纪录片《爱猫之城》

“今天在公园散步,发现池塘玉簪池边有几丛高高的野草,比狗尾巴草粗壮很多。我说,这是狼尾巴草?皮皮说,这是‘阿咪尾巴草’。风吹草动,‘阿咪尾巴草’开始摇曳,我顿时看见阿咪低着头,摇着尾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快活声音,低头吃猫罐头的样子……眼前人是心中人,眼前草也变成了心中猫。”

“今天看见阿咪迎上来,张着嘴,却没有声音,我突然明白它嗓子哑了,心里发急,在网上乱查了一番,说是没有咳嗽、喘息、胸音就还好。我仔细观察,阿咪除了发不出声,能正常进食饮水,精神也尚佳,可能是上火了吧!朋友说猫生病应该吃鸡胸,外婆赶紧奔去菜场,买来给它煮了,它呼呼吃光后,我才放下心。想着要给它再煮点绿豆汤、金银花水去去暑气。”

又过了好几天。“今天,听到一声模糊的猫叫,我欣喜地冲出去,发现是阿咪身后的另外一只猫,皮皮说,难怪声音都没有阿咪那么好听。阿咪的声音像台妹的软语,是软萌圆润的。而且它发声频率不高,只是宣告一下存在,打个招呼就安静自处了,不扰人。即使阿咪不出声,我们也不会改变对它的感情,但还是希望它保有那曼妙又无比配它气质的声音。”又过了几天。“今儿听到‘喵’的一声,声音软软的,不敢相信,再逗它,这次真的是阿咪!果然它嗓子好了。我们真高兴啊,奔走相告‘阿咪嗓子好了,阿咪好了!’(其实也就是告诉外婆啦)。”

阿咪嗓子好了,但是又出了新的剧情转折——楼梯间来了一只黑瘦三花,黑面孔夹着黄眼珠,表情阴森,叫声像长泣,非常悲苦,听得让人有点发毛。本来我们想,每只猫吃自己那份就好了,结果发现那只黑瘦猫老是偷吃阿咪的东西,还打它的脸,又挡着它的路,不许它来分食,自己却在楼梯肚里安了窝(阿咪一般吃完稍歇就走,不破坏楼道环境,也不会激惹邻居)。

皮皮愤怒地说:“它怎么敢!阿咪比它大一倍都不止呢。”然后,皮皮对着阿咪身教一番,现场做武术指导:“下次它再欺负你,你就揍它!实在不行,就一屁股坐在它身上。你屁股这么大,长得这么胖!”我说:“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个头比你矮一个头的小朋友都能把你推倒,抢你的玩具。这个打架嘛,不完全是靠体格和力气,更重要的是天生好斗,粗野泼皮……

”皮皮想了下,叹了口气,不说话了——哎,我有点明白为什么阿咪会对我们恋恋不舍了,大概是骨子里的气场契合,阿咪就像我们家人,孤僻、话少、斯文、腼腆,不喜欢和人吵闹抢夺,尽量压低声音,削弱存在感,只想安于一隅,静静厮守度日。

04

猫有着“比语言更加正确且有深度的”的眼神

阿咪认得我们家,到了饭点,它就三两步跳上楼,有时会轻轻地用头爪触门,我们赶紧开门,给它端上猫粮、猫冻干,挤好猫条,拌上猫罐头,再备好一碗洁净的水。对流浪猫来说,洁净的水源是生命的源泉。它们中相当一部分猫一辈子都没喝过干净的水,只能喝空调滴的水、下水口排出的水、污水,这些水让它们中的很多死于肾衰竭。所以我总是鼓励阿咪喝水。

阿咪吃饱喝足,就会找个能看到我们家门的角落歇一会儿,每次位置不固定。如果是转角,它就把头扭过来看着我们,长久长久地深情凝视着我们。五分钟,十分钟,我们开门,端丽坐姿变成慵懒横卧,仍是那玉色般温润的眼神,无声胜有声地投向我们,简直是千言万语(我突然理解了我爱的女作家写的猫科动物的眼睛,她说:“如果所有的猫科动物都闭上眼睛……世界将变得多么荒凉。”那就该是剧场熄灯那样的黯然吧。)。

纪录片《爱猫之城》

每次,我都觉得不可思议——猫和人类相反,人类精于语言的辩驳、解析,能把末梢语言单位分解成更小的质素,放大出无限隐于暗处的深意,然后缔结联盟或展开厮杀。

猫不一样,它不明白精确甚至粗略的语意,可是它准确地理解了人类对它的善意或恶意,对情感色彩的判断完全正确,然后它精准地感激或躲避,以“比语言更加正确且有深度的”的眼神。

我们邻居也喂它。现在阿咪在我们家已经吃得很饱足,肚子完全不饿,但是见到我们邻居,阿咪还会上前打招呼,就是一声“喵”,并不多言。它记得这是喂过它的好人,它是一只懂得恩义的猫。我有个女友,也喂她家附近的猫,后来发现那只猫蹲踞在窗外的树上看着她洗碗……我能想象那只猫的眼神。所以,人类繁复的语言,真是沟通的捷径,抑或是制造误解的樊篱?我常常不能确认。

喂了一阵子之后,我发现阿咪的右耳上有个小小的三角形耳缺,阿咪可能是做过绝育之后,被剪耳放归的。皮皮说阿咪一定是只曾经被人类温柔以待的猫,它对人类没有惧意,总是落落大方地行走在人类的地盘,不似大多数流浪猫的惊惶胆怯。它最喜欢盘踞在一辆旧电动车上,一边用破旧脚垫磨爪子,一边饶有兴趣地关注着人类世界的动静,要么就是跃上高墙,俯瞰人间百态——我们这个破败老小区来去的多是挎篮买菜的留守老人,日复一日的柴米家常,在阿咪碧玉般的眼睛里也被转译成了万般兴味。

阿咪既有电动车接地气,也有墙头望远,真是一只既有“昼夜与厨房”,又有“诗和远方”的流浪猫啊!快递小哥上门,它也想凑上来看看他送的是什么,小哥也给它逗乐了,从口袋摸出零食喂它。

之前皮皮去上暑期课,阿咪会在楼下等她。看见皮皮回家,阿咪就雀跃地跳上前,前前后后地围着满面疲色的皮皮,嗅她的书包(为什么你老是拖着这个沉沉的家伙,里面装的都是好吃的猫粮吗?)。阿咪仔细地闻着皮皮的书包,很快失去了兴趣,它跳上窗台,歪着小脑袋,目送皮皮回家。

皮皮开学后,阿咪扑空了几次。后来,它慢慢摸清了皮皮上学放学的规律,到时就等着接送皮皮。皮皮每天早晨都会看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楼梯栏杆里伸出来,浅绿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充满了信任和依恋,皮皮说阿咪的眼神有灵魂感。

有时夕阳西下,阿咪立在墙头目送我去驿站取快递,披挂一身七彩霞光。猫科动物那端丽昂然的站姿,让我想起了在陕博和洛博见过的那些英气逼人的胡装骑马女俑,又想起了埃及神庙的那些猫,生如蚁而美如神是每个生灵的天赋权利,上天造任何一个生命都不潦草啊。

阿咪生于天地,在人类生存的边角空间游走,利用人类的剩余物资为生,获取小小的猫生快乐——人类的残羹,是它的美食(而那些高盐重油的食物,最终让很多流浪猫死于肾病);人类空调滴出的水,是它的一部分维生水源;人类扔掉的废纸盒,是它短时的家;一棵长歪的老树,就是它的猫爬架;树皮还兼做它的磨爪器;掉下来一个野果子,它能抱着玩半天。白天在人群喧嚷之处很少见到流浪猫的踪影,入夜,我回家,却能看见它们自在地漫步,人类撤出以后的夜的世界,是它们的游戏场。

纪录片《爱猫之城》

皮皮自小爱鸟,她养的鸟曾经被野猫扑杀过。皮皮难过地大哭,她一直不亲近猫,但阿咪以一己之力给皮皮上了一堂生命课,就是万物如何共享地球资源,并尊重其他生物的存在。

绝育为先,控制数量,以收养代替购买,这是目前的基本思路。前阵子看江北一个小区有几十个爱猫的居民自发筹款,把小区的流浪猫送去绝育,然后定点喂养,以求达到环境和生命的平衡。这算是一个理性善意的解决之道吧。

随着天气变冷,阿咪在我们家滞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吃饱了,喝完水,它会找个离我最近的角落,蜷起来打盹,但是,如果长时间地关住它,它就会不停地对着门张望。阿咪乖巧懂事,不会大声乱叫,但我能看出它眼神中的焦灼。它是流浪猫,惯于到处走动。我们家氛围比较散漫,人人都讨厌纪律生活,一向予以每个成员安全范围内最大值的自由。

长幼辈之间平等交流,没有压迫感,大家都管控好自己的领域,也不会侵入别人的领域——我是自由职业者,全凭喜好读书写作,我手写我心,自在放飞心意,定时交稿即可;皮皮按计划完成她的学习任务;外婆以每日时间表处理家务和后勤杂事,闲时开着小蓝牙音箱听音乐、看我推荐给她的小说。大家各司其职,互不干预。同样,我们也不愿意管束阿咪。

但是,这样灵活地切换于居家和游荡之间的阿咪给我增加了大量的麻烦。它做过绝育,没有生养一窝小猫的后顾之忧,可流浪猫大多是携带病菌的,我得负责维护家人的健康。我给阿咪划定了活动区域(不能进卧室),给它定时做内外驱虫、洗耳朵(去耳螨),不时用伍德灯检查是否感染猫藓,给它吃营养猫粮以增加抵抗力、服用维生素预防疾病,家里还常备几种动物可舔舐的安全消毒水(去跳蚤、蜱虫、虱子的,去真菌的,等等),轮流喷洒擦洗墙面地面,时刻关注家居环境,看家人有没有虫类叮咬痕迹。

但是,阿咪到底是散养,重复感染是必然的。我看着它来去自如的悠然,心里其实是拎着的。就像养孩子一样,在自由和安全的平衡木上,我走得很辛苦。看着它信任的眼神,让我把它赶出去或是关起来,我都做不到。

阿咪与我们的关系像朋友,平等而松弛。外婆买菜回家路上,偶遇正在树篱边玩耍的阿咪,外婆就招呼它:“阿咪,回家去吃饭吧。”阿咪玩得起兴,不理睬外婆,外婆就径直回去了,知道它饿了自然就来了。

阿咪端立在墙头目送我出门(图为作者拍摄)

又有次,我和皮皮出门,突然,皮皮指着屋顶说:“阿咪!”我近视,只模糊看见一把很像拂尘的白鸡毛掸落在小车棚顶上,靠近一瞅,还真是阿咪在酣睡。和平时的睡姿不同,因为无人类打扰(确实,两足兽爬不上那个高度),也无其他猫的骚扰(猫的领地感很强,其他骁勇的野猫都占领了面积更大、视野也更好的屋顶),在这个狭小的独家屋顶,阿咪把自己摊得笔直,手脚全撑开了,它很放松,连脚爪都伸到棚子外面去了。

我走近车棚,在下方的树荫中,碧绿的枝叶间,赫然两个毛茸茸的小爪子。我看得发笑,悄悄踩着石块,想去挠它的脚心,它一下惊醒了,立刻顺着树跳下来和我们嬉闹了。

05

“阿咪有我们啊”

无论我多晚出门,阿咪都会从它藏身的屋檐下、墙角里跑出来送我。我下楼,四处张望,当然啥也看不见,以我人类的眼睛。然后,一回头,一个白色的小身影,已然悄无声息地浮现在大块的夜色中,默默地跟着我走到小区门口了。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它都会出现。隔壁单元穿睡衣下楼倒垃圾的小姐姐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人老和黑洞洞的空气挥手告别:“回去吧,天冷,快回去,别送了!”

朋友之间当然也有误会。为了给阿咪驱耳螨,我买了进口的滴耳剂,听说是植物成分的,没有耐药性,也不怕被误舔中毒(猫常常用舔湿的爪子挠耳朵,我怕万一顺带舔到)。那个药品视频里的药模猫配合度非常高,使我低估了上药的实操难度,结果那个药物气味一出来,阿咪就开始警觉。我想把药滴进阿咪耳朵,它立刻把耳朵关紧——猫耳朵上有肌肉,开合控制自如,这个我也忘记了。然后,满屋子上演人猫追逃大战,阿咪逃到门口,我把它放走了。

后来,它也来吃东西,但总是保持警戒距离,不像之前会主动拉我的手,又翻出肚皮让我撸。流浪猫长期处于险恶环境中,警觉性都比较高,如果给一只初识的流浪猫喂食,得先把食物放下,退到远处,待你走远,它才会把食物叼走,拖到隐蔽处吃掉。我和阿咪语言不通,无法解释,失去阿咪的信任,我有点低落。

随着时间过去,阿咪开始重新接近我,对我伸出小爪爪。我裤子上重现的灰黑小爪印和白色猫毛,是人猫之间重修的友好协议。虽然作为猫它不理解我的行为,但是它相信我不是想伤害它。它始终把我放在朋友的范畴,而不是敌我关系中(对朋友,即使不理解,我们也是悬置或尊重那个空白地带,不会以超底线的伤害性行为去还击),在我们的沟通盲区里,阿咪没有填塞以恶意揣测。这点,我甚至心怀感激。

纪录片《爱猫之城》

天冷了,我们为阿咪准备了厚棉垫子。冷空气过境、大降温的日子里,阿咪跑来顶我家的门,喵喵叫,我们赶紧把它迎进来。阿咪在垫子上躺下,睁着圆眼睛,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狂风大作,被风吹起的广告牌呼呼作响,和往年的凛冬一样吓人。可是,阿咪今年有家可归了,它有门可以挡住风的扑杀,身边还有堆得满满的猫粮碗,也有关爱它的人。阿咪把自己蜷成一团,睡着了,还打起小呼噜。我在它旁边看书、喝咖啡,彼此安静地互相陪伴着,第一次体会到这种风雨来袭、垫软屋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的幸福感(注:狸奴即猫的别名)。

自此它常在晚间来访,放学回家的皮皮、外婆和我围桌吃一锅小砂锅。我家饭食简单,炖一大锅牛肉,加粉丝一顿,加胡萝卜一顿,加土豆又是一顿。我们吃着简朴的饭菜,听皮皮说学校里好玩的事,大家说着说着就笑了小小的厨房里文火还在炖着汤,汤材翻滚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阿咪嘎嘣嘎嘣地咬着它的冻干,或是呼噜呼噜地吃着香喷喷的鱼罐头。屋外有大风,屋内有小温。皮皮转头看看阿咪,说:“我们家真温馨啊!”虽然没有豪舍华屋、珍馐罗列,但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中的笑语相依让人倍感温暖。

阿咪紧紧地闭着眼睛,把爪子收起来,抱着自己的腿,用尾巴垫了,香香地睡着。有时它醒过来,看看我,换个姿势,又睡了。

我久久地看着它,阿咪没有房子、存款、月薪,没有父母、兄弟姐妹、朋友,没有衣物、家具,它所有的财产,只有它自己的一身皮毛、四肢和尾巴、一条命。它抱着它所有的财产,进入了梦乡。梦境里,它看见什么了呢?是早已不见的妈妈,还是欺凌它的坏猫?我想着一阵心酸,再一想,不对,阿咪有我们啊。

本文节选自

《心的事情》

作者:黎戈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时代华语国际

出版年:2022-7

编辑 | 轻浊

主编 | 魏冰心

原标题:《只要猫还在安静的睡觉,这世界就不会太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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