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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山纪信:我不是那种回头看的人,也不想回头看

2024-01-06 07:2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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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Lens WeLens

日本摄影师筱山纪信(Kishin Shinoyama)于2024年1月4日病逝,享年83岁。据报道,筱山纪信2023年底开始感到身体不适,加上本身患有慢性疾病,4日紧急送往医院后不幸离世,确切死因未公布。

Lens曾于2012年在日本拍摄采访了筱山纪信。他曾说:“我不是那种回头看的人,我也不想回头看。成为一名摄影师就是‘现在’。‘现在’非常重要。然后我拍摄时代。我去找那个时代有趣的人、事和事物,拍下最好的部分。这是一张好照片。”

今天分享《Lens》杂志2012年10刊中登载的筱山纪信的完整报道,以作纪念。

拍摄于1974年的山口百惠肖像。“在日本,70年代的领军人物当属山口百惠,她在80年代时隐退了。反过来也是,说起山口百惠来,就等于说起70年代,这几乎是两个等同的名词。”筱山纪信说。

上世纪70年代是日本杂志业最为兴旺的年代,也是筱山纪信事业的巅峰期,正是在那段时期,他养成了快速拍摄的习惯。“所谓周刊杂志,就是拍摄、冲洗、第二天发稿、一周后在报亭出售、两天后卖完这么一个过程,接着是下一期出来。这就是速度,这才是今天的表现方式,而对美术以前所具有的原作信仰,这可是不能接受的事。”

如今,网络媒体兴起,筱山纪信也开始用数码相机拍摄,发行自己照片的DVD,他说现在还用胶片的人赶不上时代,但他也通过网络从全球搜集了400张拍立得的胶卷。

“用完了就没有了。”他语气中不乏怅然之情。

东京六本木,一座独栋豪宅的顶层,筱山纪信坐在长沙发上接待《Lens》记者。面前是一个10平方米左右的方桌,上面摆放着数十本刊有他作品的画册和杂志,也隔开客人们。他是一个白白胖胖的矮个子老头儿,面团似的脸上长着一双乐呵呵的、狡猾的眼睛,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带着一点游刃有余的不正经。

两只米老鼠拥吻之下,筱山纪信笑得合不拢嘴。

这张照片被他摆在工作室的门口。这个貌不惊人的矮个子老头,顽皮、狡猾、勤奋,五十年来,几乎每天都有他拍摄的照片出现在杂志封面、书籍和大幅海报上,他什么都拍,垃圾、古董、广告⋯⋯他说:“摄影这件事,说穿了就是‘想要拍出什么的欲望’和‘想法’再加上所谓的‘才能’。”他的不少作品引发了巨大反响,甚至成了社会现象,把他卷入远大于其本身的文化漩涡之中。

最让筱山纪信名声大噪的是那些女孩子们的写真集,她们有些穿着衣服,大部分是裸体出镜的。这个真言宗佛教徒之子的人体写真迷人至极,又让人有些道德上的不正确感。“对于我来说,人本身,比所有能描绘出来的肖像都要美得多。”他说,“不管是什么人,如果第一次见面时不能拍摄好的话,那么今后一生也拍不好他。”

这位71岁以拍摄写真集和杂志彩色插页而知名的老人,刚刚出版了一本他在上世纪60年代拍摄的作品集,从当时的学生运动、城市街头到黑白颗粒的裸露女人,狂热、冷静、迷惘的面孔前后叠印。“那个时候比较注重艺术性,也就是一张照片的完成度。”他回忆说,在那十年里,他模仿了许多经典照片的拍摄方法,所以呈现出不同的风格。“这里也有很多我想模仿的。”他拿着一本《Lens》杂志,笑着说。

他看上去并不那么在乎身份,依然在给周刊杂志拍摄女优的宣传照片。这个变化从上世纪70年代就开始了。“从艺术性的照片转换成了艺能性(相对于近代出现的精英化的‘艺术’。60年代是日本经济高度成长的时期,文化方面也很自由,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七八十年代进入泡沫经济,就开始更多地面向消费大众,这些照片也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是时代变了照片才变了,不是我自己变了。”

少女真是怎么拍都好看

(上图)这幅照片选自1997年9月18日出版的经典写真集《少女馆》,照片上的两个女孩是当时13岁的栗山千明(左)和15岁的安藤希(右)。

15年前,筱山纪信挑选了八位年龄在10岁到15岁之间的少女童星担任模特,完成了这部整体风格梦幻唯美的集子,整部写真集里没有任何对照片的文字阐释,在无声中显露出一种筱山纪信所说的“神魔之美”。

筱山纪信的大部分摄影集里都没有太多文字,三岛由纪夫曾经为他的一部精选集写了前言,筱山纪信却说:“他写得并不是特别好,因为在看到所有照片之前,他就把文章写完了,后来集子出来以后,他告诉我,如果能看完再写就好了。”

(下图)这张照片也是选自《少女馆》,海滩上躺着的三位少女从左至右分别是栗山千明、安藤希和安藤圣姐妹。其中最有名气的是栗山千明,她之后又出演了《大逃杀》和昆汀·塔伦蒂诺的《杀死比尔》。在拍摄《少女馆》的同一年,筱山纪信为栗山千明拍摄了她的个人写真集《神话少女》, 两本写真都非常畅销,但《神话少女》在 1999 年时停止发行,因为书中包含栗山千明的裸体照片,触犯了当时刚刚通过的反对儿童色情的法律。

2008年,筱山纪信又因在东京街头拍摄裸体被控公然猥亵,他最终认罪,并缴纳了罚金。“这是解决问题的最简单的方法。”他说。“在一个完全封闭的城市里是无法创造出任何空间来的。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还能拍些什么,也许哪天我们只能拍大海和天空了。”

筱山纪信事业的成功与上世纪70年代杂志业的兴起是分不开的,那时候发行量100万份以上的杂志为数不少,偶像明星们刚刚崭露头角,就会出现在杂志里。

筱山纪信是当时的媒体宠儿,各种拍摄委托应接不暇。他是一个行动派的摄影师,几乎不谈什么理论和大道理:“其实没有太多的摸索,工作不断地来,这个工作做好了,感觉不错,接下来就按照这个路子来,如果不好,就换个方式。”

照片里的两个女孩是10岁的水谷妃里和11岁的小仓星罗。两个女孩都是从非常小的时候就进入演艺圈,拍摄写真以及出演电影、电视剧。

两个女孩中,水谷妃里一直在电影圈打拼,她比较有名气的两部电影是《七夕之夏》和《新生鬼娃娃花子》。

周刊杂志往往是拍摄、冲洗,第二天发稿,一周后出售,两天就销售完毕,然后是下一期,如此反复。对速度的要求让筱山纪信形成了现在的拍摄习惯。

与同时代的荒木经惟相比,筱山纪信显得过于流行和安全。有人批评他关注女性的身体胜过关注她们的人格,就连荒木经惟本人也责怪筱山纪信“对女性想要什么也一无所知”。

筱山纪信则回击道:“作为艺术的摄影不是摄影,应该是使用了照片的美术作品吧,像我在做的才是摄影。摄影作品能进美术馆当然是好事情,但我不是为了被美术馆评价而拍照片的。”

不过倘若说他只是一个流行文化的产物,那也太小看他了。

他拍了日本歌舞伎男旦五代目坂东玉三郎(第五代坂东玉三郎)整整40年,在五代目坂东玉三郎还没有什么名气时,他就一眼看中这个年轻旦角身上的闪光点和力量,主动要求持续拍摄他。坂东玉三郎系列照片也是他最容易被画廊接受的作品,人物的微妙表情和华丽的服饰,挂在墙壁上就像一组组日本传统的浮世绘。

他拍摄宫泽理惠时,对方也只是一个18岁的小姑娘。这种眼光是许多同行所不能及的。

“完全凭着一种动物的感觉。”筱山纪信说,“近似于本能与生理的东西决定的......那孩子(宫泽理惠)心中的魔性、清纯的圣性,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是 一种无从说起的奇怪的美。我想大家被吸引住的就是这个,我是本能地凑上去拍摄这种魔性与圣性,不是凭什么理智。她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我并不太关心。摄影真正令人着迷之处是不知不觉中的妖艳,是这些东西使事物成为事物。因此,把一瞬间看到的东西、感觉到的东西拍摄下来是我的做法。”

这种玄妙的解释大概来自他小时候在寺庙生活的经历,他的父亲是东京新宿一 个寺庙的住持,筱山纪信3岁时就通过任命仪式当了比丘。寺庙后的墓地是他童年时玩耍的地方,他谈到那段时光时说:“本堂的挡雨门都拉上时,冰凉的大厅里就只有一丝光线从门缝中透进来。从小我对光线和温度就很敏感,可能跟这样的事有关系。”

但他从未觉得自己是为摄影而生的。走上这条道路只是因为高考时所报考的专业落榜,又恰好在报纸上看到日本大学摄影专业的招生简章。“要说选择摄影的动机和初衷,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

毕业后的筱山纪信很快就成为他那一代最年轻、最有想法的摄影师之一,他什么都拍,拍得又快又好(但他私下里说,若是全凭兴趣,他是不会去拍长得不好看的女生的,他业余时间几乎不拍照,连家人都不拍)。

相比于其他拍摄对象,筱山纪信最受青睐也是最著名的作品都是关于少女的。“少女真是怎么拍都好看呀!”他感叹说。谈到拍摄诀窍,他总是简简单单地说:“就是拼命地夸她,拍完了一个,下一个继续夸。”遇到几个拍摄对象同时在场的时候,他总会对离自己最近的那个说:“我觉得你是最漂亮的。”

与拍摄对象的关系呢?“我们只是拍照,其他没什么。”他说,但又狡黠地补充道,“骗人的。”他现在的太太就是他曾经的拍摄对象。

对此,筱山纪信却出奇冷静地说:“我觉得过去就是过去,现在就是现在,我是那种从不回头看的人,我总是向前看,看到明天。但是有的时候,事情的确很难维持,也许秘诀在于改变 90%而留下10%不变,这10% 才是真正重要的,这才是恰如其分的命运。”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日本印刷业突飞猛进,筱山纪信为《GORO》杂志拍摄 的山口百惠写真,肌肤上的血管与毛孔都历历在目,引发了一时的轰动,被称为“激写写真”,“激写”这个词也成了流行语;而筱山纪信开创的几个相机在不同角度同 时拍摄,产生超广角效果的拍摄方法,也以他的名字命名为“筱山广角”。

尽管筱山纪信很少涉足重大事件和人物背景,但他对时代风向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对这些,他天然有一种顺应和豁达的态度。谈到数码泛滥的当今世界,他说:“现在还用胶片的人不行,赶不上时代。彩色胶卷连柯达都退出了嘛,只有富士还在做。数码多好啊,拍好一张就可以给拍摄对象看效果:‘看我把你拍得多漂亮!’她的情绪就上来了——不过只有像我这样技术好的人才能做得到哦。”

警察也来得太晚了

近年来关于筱山纪信的最大新闻是2008年的一起“猥亵案”。他与两名女模特在东京拍摄写真集《20XX Tokyo》,他想让裸体出现在人们过于熟悉的东京,带来一种陌生化的效果。然而全裸出现在东京铁轨上和墓地里的女模特引来了警方的关注,筱山纪信因此被控“公然猥亵”。

谈到这件事,他满不在乎地说:“我从60年代开始就这么拍了,警察也来得太晚 了些吧。日本以前的限制还是比较宽松的,现在整个国家越是没有活力,对各方面的限制反倒比较多,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身着学生制服的少女们在阳光下嬉戏,像这部《少女馆》一样,筱山纪信的绝大部分作品都非纪实性的作 品。“不拍摄新闻摄影是因为我觉得撒谎更有意思一些,摄影不是用来捕捉真实的东西,事情通过相机看起来会非常不一样,把相机垂直放着时与水平放着时拍到的东西都很不一样。”他说。

他也拍摄歌舞伎,因为“歌舞伎本身是一个谎言,比如女人是由男人扮演的,演员的脸上涂着厚厚的化妆粉,这是一个谎言的世界,像一个迷宫一样。不过有的时候,如果你对谎言说了一个谎,反倒会得到一个真实,所谓负负得正嘛”。

他声称自己是不怎么关注时代大事件的摄影师,但他在各个年代的摄影作品, 却成了最有代表性的怀旧象征,见证了日本社会和时代的变迁——确切地说,是时代在人脸上留下的痕迹。“我一直是跟随着读者的喜好走。70年代出现泡沫经济,纸质媒体最发达、最能看到读者反响;80年代,日本发展更快,修高楼修公路,我就拍了很多全景,使用很多相机一起拍摄;90年代时泡沫经济崩溃,我开始以写真集为重心,多为黑白照片的写真集;2000年后数码时代来临,大部分作品是在网络上发表的,我不光拍摄照片,还创作视频,带音乐的。”

他很享受这种与时代共舞的感觉,丰裕的收入也使他得以在逼仄的东京拥有空 间开阔的工作室。问他有没有拿着相机和东京赛跑的感觉,他回答说:“那更像是肩并肩一同前进的感觉。”

他甚至不用自己去寻找新鲜的东西,杂志社的人会不断找上门来,“更像是新鲜 的东西蜂拥到我跟前来......不过,这需要 摄影师有一定的地位,能让别人觉得你来拍会更有意思”。工作人员毕恭毕敬地喊他“老师”,他也乐意展示自己的威严。

与他镜头下的那些女明星们不同,筱山纪信始终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所谓商业,就是为了钱。为了生活;创作,就是为了抒发自己的想法,自己花了钱也要做。不要破坏两者的平衡,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他说。

Lens:拍摄了这么多女性后,你认为自己洞悉了女人的秘密吗?

筱山纪信:完全没有,女人就是秘密的聚集体。

Lens:你对女性秘密最好奇之处是什么?

筱山纪信:就好像医生和警察有职业秘密,这个也是我的秘密。不能说。

Lens:拍摄山口百惠的过程是怎样的?

筱山纪信:那个时候她才14岁,也不是很有名,是作为新人歌手出道去给她拍。新人出道一般都是比较爱表现自己的,比较活泼,闪耀出自己的光芒,但山口百惠很安静,甚至带有一些阴影,在大人眼中这些很性感。

Lens:栗山千明成名前后,你都曾拍摄过她,有什么不同?

筱山纪信:一个人的本质是没有变化的,不过是因为有名了以后,社会上对她的看法、看她的角度发生了变化,经纪人和公司的包装也会对她形成约束,但在我看来,这些人都没有变化。

Lens:为什么没有选择长时间拍摄同一个女人,让这种时代的变化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呈现?

筱山纪信:像歌舞伎坂东玉三郎我是一直在拍摄的。坂东玉三郎好像是日本的传统,不过其实随着时代的变化,他也还是有一 些微小的变化:扮演的角色是不断变化的,歌舞伎在日本的状况也是变化的。坂东玉三郎现在也想尝试一下唱京剧,学习太鼓,等等,这些都能看出日本人和日本社会的变化。

而女性,如果能长期待在演艺界,肯定会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不会轻易改变太多,反而看不出来什么变化。

50多年来,我主要是找到在每个时代最受欢迎的,将那个瞬间拍摄下来,这才是我的方法,一直没有变。

1980年9月的秋天,日本摄影家筱山纪信记录下的最后的约翰·列侬与小野洋子。

1980年12月8日,约翰・列侬在纽约曼哈顿区的达科塔公寓前被枪杀,列侬遇难的三个月前,日本摄影家筱山纪信受邀来到纽约,对列侬夫妇进行为期两天的跟踪拍摄,在中央公园,筱山为他们拍下的亲吻照片,做成了专辑《Double Fantasy》的封面,而因为列侬被枪杀,原本鲜明的色彩也被用黑白的形式留在了唱片的封面上。

原文载于Lens杂志2012年10月刊,《筱山纪信:凭着一种动物的感觉》。

摄影/筱山纪信

文/本刊特派记者 戴路 娄军

发自东京

原标题:《筱山纪信:我不是那种回头看的人,也不想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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