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夫厌恶《尤利西斯》时，乔伊斯在干什么？

编者按：

同时性的概念几乎出现在每一个领域——物理学、心理学、美术、戏剧、诗歌、小说和电影。

那个时期的许多记者认为，新的交通和通信技术已经“湮灭了时间和空间”，创造了一位后来的历史学家所说的“同时性时代”。

2024年初，南大社“当代学术棱镜译丛·现代思想史系列”出版了新书《时空文化：1880—1918》，同时，“守望者·历史&文化”则为读者们带来了《天才群星闪耀：1922，现代主义元年》。

《时空文化：1880—1918》如同一场纷繁盛大的蒙太奇电影，描写了1880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间科技和文化的巨大变化，这些变化使得理解、体验时间和空间的新模式得以产生。书中论及普鲁斯特、乔伊斯、H.G.威尔斯、弗洛伊德、康拉德、爱因斯坦和毕加索等人物，并阐述了流行文化的各种来源和传统价值观的转变。

《天才群星闪耀：1922，现代主义元年》则标记了一个新时代的开端，通过作家、艺术家、舞蹈家、设计师、电影制作人、人类学家、哲学家、剧作家、政治家和科学家的日志，揭开了许多现代主义名人之间鲜为人知的联系。他们的作品和生活在1922年的12个月里碰撞交叠，引起了一股革新浪潮。

今天，让我们从现代主义代表作《尤利西斯》出发，在南大社的两本新书中寻找“同时性”的线索。

弗吉尼亚·伍尔夫表达了她对《尤利西斯》的厌恶。她似乎在7月底买的这本书，很快就为这笔花费感到失望。在8月3日的日记中，她写道：“我现在为乔伊斯和普鲁斯特欠了一屁股债，我一回到伦敦就得把这些书卖了。”在同一篇日记中，她记录了与艾略特的一次会面。艾略特“尖刻、谨慎、严谨，像往常一样，有点恶意”。到8月16日，她已经对乔伊斯的创作大为不满，她对这部作品的第一个主要抱怨——这是一部带有势利性蔑视的小杰作：

我应该读读《尤利西斯》，以及列出我赞成和反对的理由。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读了200页——不是300页；我被前两三章逗乐了、惊到了、迷住了——读到墓园场景的结尾；然后困惑、厌烦、恼怒，而且幻想破灭了，就像一个恶心的大学生搔着他的丘疹。以及汤姆（艾略特），了不起的汤姆，认为这部作品等同于《战争与和平》！在我看来，这似乎是一本没有受过教育、没有教养的书：一本自学成才的劳动者的书，而且我们都知道他们是多么痛苦、多么自大、多么坚韧、多么质朴、多么惊人而最终多么令人作呕。可以吃熟食，为什么要吃生肉？但我认为，如果你像汤姆一样贫血，血是一种荣耀。作为一个相当正常的人，我很快又准备好去读经典了。我以后可能会修正我的观点。在批判性智慧上我决不妥协。我在地上插了一根棍子来标记第200页。

当伍尔夫写下这些刻薄话的时候，乔伊斯正在伦敦。1922年8月初，他和诺拉到了伦敦，住在尤斯顿酒店（Euston Hotel）。在这次旅行中，他第一次见到了不可或缺的赞助人哈丽特·肖·韦弗。她现在可以亲眼看到乔伊斯毫无顾忌地花她给的钱，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幕。他总是坐出租车而不坐公交，而且会给司机丰厚的小费。这种慷慨，或者说挥霍，意味着他在逗留期间就花了大约200英镑。当她问他接下来要写什么时，他说，“我想我要写一部世界史”——这确实是描述《芬尼根的守灵夜》的一种方式。

逗留伦敦期间，乔伊斯一家还与在伦敦一家医院工作的亲戚凯瑟琳·默里（Kathleen Murray）进行了一次愉快的会面。唯一难堪的时刻是在整个欢乐的夜晚，乔伊斯问凯瑟琳，她母亲约瑟芬·默里（Josephine Murray）对《尤利西斯》有什么看法。

“好吧，吉姆，妈妈说这本书不适合读。”

“如果《尤利西斯》不适合读，那生命也不适合活着。”

乔伊斯的眼疾不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恶化了。他咨询了两位眼科医生，亨利医生和詹姆斯医生，他们都警告说，他左眼的液体已经开始“凝结”，无法流动了。他们建议立即动手术。也许希望再得到一个不那么可怕的诊断意见，乔伊斯逃回了巴黎。

《尤利西斯》是同时文学的高峰之作。电影蒙太奇给乔伊斯留下了深刻印象，1909年他在引进都柏林的第一个电影院中发挥了作用。在《尤利西斯》中，他即兴创作了蒙太奇技巧来表现都柏林作为一个整体的同时活动，不是作为城市的历史而是时间中的一小块在空间里延展，在一个扩展了的巨大的当前中包含着它的全部过去。在这个方面他意识到了柏格森的观点，即我们的直觉知识是我们在一个城市中漫步、生活所获知识的类比。乔伊斯希望读者们多次重读此书，不断建立起四处散落的参照网络，直到都柏林复活过来。

关于乔伊斯的技巧的一个生动的例子在《游动的岩石》那一章节，这是分为19个部分的蒙太奇，每一部分都展示了都柏林一个不同的方面。乔伊斯使用了5种方法来重建城市的统一：对一个角色从不同角度进行的多重叙述；在至少另外一个章节中对一个动作的重复，不断开始的叙述；一个物体的多次出现(一张顺着利菲河漂流而下的传单出现了三次，这在空间上连接了都柏林，还为时间的流逝提供了一个象征)；在最后的总结中，一列车队在城市游走，连接起了它所经过的人物和地点。传单和车队的运动都是线性的，但它们表示了城市的空间联系，也为正在发生之事提供了连接点。尽管车队的行动是按顺序来的，在先前章节中一些人物看到了它，这就预见了其运动同时性的最终总结。

“游动的岩石”的灵感来自电影，而“汽笛”的灵感来自音乐，并采用了对位和复调。通过简短的言语段落识别人物和主题，然后快速连续地在页面上“发声”，乔伊斯以此试图克服文学中必然的时间顺序，并达到类似音乐和声中不同音符同时发声的效果。他截断并增加了单词和短语，让他们互相打断，并逆转他们的方向以表明音乐主题在神游中的重叠。看这开场的句子：

古铜伴金色，听到马蹄声，钢铁铮铮响。

无礼顶顶，登顶顶顶。

碎屑，剥着灰指甲上的碎屑，碎屑。

太不像样！金发的脸更红了。

一声嘶哑的笛音吹响了。

吹响了。布卢姆黑麦开蓝花。

金色高髻发。

一朵起伏的玫瑰花，缎子胸脯上，缎子的，卡斯蒂尔的玫瑰。

颤音，颤音歌唱：伊桃乐丝。

闷儿闷！谁躲在……那金色角落里藏闷儿呀？

叮铃一声，响应古铜怜悯。

又一声呼唤，一声悠长而震颤的纯音。久久方息的呼声。

逗引。轻声细语。但是瞧！明亮的星星消失了。玫瑰呀！清脆的鸟鸣应和了。卡斯蒂尔。黎明来到了。

锵锵锵，轻车轻轻地行驶着。

要确定这些短语所代表的人物和主题就需要对整章进行多次阅读和一些学术调查。“青铜色”和“金色”是事件发生的酒吧中的两名女服务员。而“无礼顶顶，登顶顶顶”是一个口吃的人试图在说“无礼”。他们听到的“马蹄声”就是外面的骑兵队。“黑麦开蓝花”“卡斯蒂尔的玫瑰”“伊桃乐丝”都有点像流行歌曲，“吹响”和“开花”的变奏让布鲁姆的到来像是遥远的号角。“久久方息的呼声”是一个音叉，但也是布卢姆的孤独和他为自己对莫莉的激情消逝的悲叹。“明亮的星星消失了”和“黎明来到了”来自响彻整个章节并代表其音乐技巧的歌曲。“锵锵锵”宣示着布莱兹·博伊兰，他与莫莉在叮当作响的床上约会，而在那之前则乘着叮铃响的车去酒吧。正如这本小说意在被人重读，直到交叉引用揭示其整体的艺术性，因此我们也必须重读这一章，直到开头的句子能被理解为赋格中主题陈述的口头上的对等物。当过去的阅读使得这些短语可以整合到顺序、口头和声的快速组合中时，本章的和谐接近音乐。

在“瑙西卡”部分，三个地方交织着同时行动：岸边岩石上的格蒂·麦道维尔与两个女朋友一起看着双胞胎男孩和一个婴儿，布鲁姆在附近的岩石上，一段距离之外，教堂里男人为戒酒正在向圣母玛利亚祝福祈祷，乔伊斯把具体的行动、语言、内心独白和具有讽刺意味的并置结合在一起。

开头的段落描绘了触摸大海的最后一缕阳光、海滨上的岩石以及把将要发生的行动场景联合起来的教堂。它以另一个无处不在的形象作为结束，太阳落山，蝙蝠飞翔——“这里。那里。这里”。这一集从岩石上开始，又故意移动到其他地方：其中一对双胞胎踢着球，球滚到了布卢姆那里，格蒂听到了祈祷，这让她想象起教堂里的场景，西茜·卡弗里走到布鲁姆面前问时间。（4∶30的时候布鲁姆的手表就停了，从这时起他就不太清楚时间了。）传统的序列和距离崩析成一个统一的整体，读者必须在几次阅读之后想象，就像一只盘旋的蝙蝠从黑暗的天空中审视它。

乔伊斯还通过串联将不同地方的行动结合在一起，因为格蒂和她的朋友，教堂里的男人和布鲁姆的描述汇合在一起，只有简单的连接，没有任何东西将他们分开。

本文节选自《时空文化：1880—1918》

图| 韩潇越、来自网络

原标题：《伍尔夫厌恶《尤利西斯》时，乔伊斯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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