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博尔赫斯:当一个人满了一百岁 | 纯粹大家

2024-01-18 13: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

他把它叫做乌托邦;这是一个希腊字,意思是没有这么个地方。

——克维多

文/路易斯·博尔赫斯

一个厌烦了的人的乌托邦

没有两座山是一模一样的。然而在大地上,平原却总是绵亘成一片,而且到处一模一样。我就是在这样的一片平原上行走:我自己问自己,其实是无所谓地问,这是俄克拉何马呢还是得克萨斯,还是阿根廷的那一部分被文人学士叫做邦巴斯的地方。无论是左边还是右边,我都没有看见一道篱笆,就象在别的时候那样,我慢悠悠地背诵着诗人埃米利奥·奥里维的这两句诗:

置身于无限的可畏的平原中心

靠近了巴西的边境。

平原不断增大,无限地扩展开去。

道路高低不平,开始下起雨来。两三百码之外,我看见一所房屋的灯光。这所房屋又低又矮,呈长方形,周围有树木环绕。一个男人出来开门,他身材那么高,几乎叫我吓了一跳。他穿着一身灰色衣服。我觉得他正在等待什么人。门上没有锁。

博尔赫斯全集(第一辑)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王永年等 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07

我们走进一间木头板壁的长方形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灯,发出黄光。这张桌子,由于某种原因,使我看来觉得奇怪。桌子上有一具沙漏,这东西我过去只是在什么铜刻版画或者别的什么画上看见过,亲眼看见还是第一次。那人招呼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我试用了好几种语言同他交谈,他都听不懂。他最后终于开口说话时,说的却是拉丁语。我只好搜索枯肠,把如今已经那么遥远了的学生时代所学的东西搬出来,准备跟他交谈。

“从您的服饰,我看您是从别的国家来的”,他说,“语言的变化有利于民族的变化,甚至战争的变化。世界已经回复到拉丁语时代。有那样一些人,他们害怕世界会退化得只讲法语、里摩赞语、帕皮亚门托语,但是这种危险还不在眼前。随它去吧,不管对过去还是未来,我都没有兴趣。”

博尔赫斯全集(第二辑)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王永年等 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08

我没有开口,于是他又说:“要是您不愿意看别人吃饭,那就跟我一起吃吧。”

我看见他已经注意到我的不安,就同意了。我们走过一条走廊,两边都有门,到了一间小小的厨房,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金属做的。我们用托盘把晚饭端了回来——盛在碗里的麦片粥、一串葡萄、一种陌生的水果——它的味道使我想起无花果,还有一大罐水。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晚饭没有面包。我这位主人脸容瘦削,他的双眼与众不同。我忘不了他那苍白严肃的脸,那是我再也见不到了的。他说话的时候不作手势。他用拉丁语说话使我为难,但是我终于说了:“我这样突然来到府上,使您惊讶吗?”

“不”,他说,“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接待这样的来访。时间不会太久。至迟明天,您就又回到家里了。”

他这种肯定的语气就是保证。我觉得介绍一下我自己还是应该的:“我叫欧多罗·阿塞维多。我于1897年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已经七十岁了。我是英国和美国文学的教授,幻想故事的作家。”

博尔赫斯全集(第三辑)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陈朱 刘京胜等 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10

“我记得我曾经读过两篇具有幻想性质的故事,不是一点没有趣味”,他说,“一篇是船长勒缪尔·格列佛游记,许多人以为是真的,还有一篇是Summa Theologiae(神学概要)。不过让我们别谈事实吧,对于任何人来说,事实已不是至关重要的了。事实不过是发明和论证的出发点。在我们的学校里,只教给我们怀疑和遗忘的艺术——特别是遗忘个人的和当地的东西。我们生活在时间之中,而时间是连绵不断的,可是我们要想法子生活得sub specie aeternitatis(有点永恒的样子)。对于过去,我们只保留了几个名称,语言已趋于消失。我们回避没有意义的细微末节。我们既没有日期也没有历史。我们更没有统计数字。您说您名叫欧多罗,可是我没法告诉您我的名字,因为我只叫做某人。”

“那么您父亲的名字叫什么呢?”

“他没有名字。”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在一面墙边,我看见一个书架。我随手翻开一本书,字母很清晰,而且是手写的,但是无法读懂。它们那有棱有角的线条,使我想起鲁纳文的字母,然而那种字母只是用来书写碑文的。我考虑到这些未来的人不仅身材较高,而且更加手巧。我本能地看着这个人的纤巧的长长的手指。

“现在让您看看您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东西”,他说。他给了我一本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是1518年在巴塞尔印刷的,封面和书页都失散了。

我有点愚蠢地回答说:“这是一本印刷的书,这类书我家里就有两千多本。尽管没有这一本这么古老,这么有价值。”我高声念着书名。

那人笑了:“没有人能读两千本书,在我生活的四个世纪里,我读的书没有超过六本。何况不光是读一遍,而是要反复读才能算数。印刷——现在已经废除了,因为它倾向于把没有必要的文字重复增加到令人头昏脑胀的地步——这是人类的最坏的坏事之一。”

小径分岔的花园

作者:[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 著 王永年 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07

“在我的奇怪的过去”,我说,“流行着一种迷信,认为每天在傍晚和清晨之间必定要发生某种动作,如果不懂得这点,就是耻辱。这个星球上到处都是集体的鬼魂——加拿大、巴西、瑞士、刚果,还有共同市场。几乎没有人知道那些柏拉图式实体之前的任何历史,但是,他们当然知道下述情况的一切细节:最近召开的教育会议,或者即将破裂的外交关系,或者总统发布的声明,这份声明由一位秘书的秘书起草,囊括了全部适合于这类文件的字斟句酌的糊涂话。读这些东西都是为了忘掉它们,因为,只要过几个小时,别的琐里琐碎的事情就会把它们挤掉了。在所有的办公室中,政治家的办公室无疑是最热闹的了。一位大使或者一位内阁部长,都是不良于行的瘸子,非得装在又长又闹的车子里不可,而且四周还得围着摩托车手和武装卫队,还有心急的摄影记者在等着他们。我母亲常说,他们的脚好象都被砍掉了。照相以及印刷的文字要比他们所代表的事情更为真实。只有印刷出版了的东西才有点儿真实性。Esse est percipi(活着就是为了照相)。这就是我们关于世界的开始、中继和结束的唯一观念。在我那个过去中,人们都是天真单纯的,他们相信某种商品是好的,仅仅是因为它的制造者翻来复去地这样声称。盗窃也经常发生,尽管每一个人都知道占有金钱并不能带来更多的幸福和精神上的安宁。”

“金钱?”那人跟着说,“没有人再受累于贫穷,贫穷准是难以忍受的,也不再受累于富裕,富裕准是庸俗的最不舒服的方式。每个人都有一种职责。”

“就象拉比,”我说。

沙之书

作者:[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 著 王永年 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07

他好像并不懂得,接着又说:“也不再有城市,就拿巴伊亚·勃朗卡的遗址来判断吧。我曾经有一次去那里探寻过,原来的建筑设施没有受多大的损失。现在不再有个人财物,不再有遗产。一个人满了一百岁,成熟了,他就要准备面对自己以及自己的孤独。到那时候,他可以收养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我问。

“是的。只是一个。没有理由要使人类延续。有的人以为人就是上帝的宇宙意识的一个器官,可是没有人肯定知道是不是有这样的一个上帝存在。关于大地上每一个男人和每一个女人是逐渐自杀好,还是同时自杀好,两者的利弊如何,我相信,正是目前在争论的问题。不过我们还是回到我们原来说的话上来吧。”

我同意。

“一个人满了一百岁,就不再需要爱情或者友情,邪恶和横死不再威胁他。他可以去从事一种艺术或者哲学,或者数学,或者玩一种单人的棋戏。一旦需要,他就杀死自己。人是他自己生命的主宰。人也是他自己死亡的主宰。”

恶棍列传

作者:[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 著 王永年 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06

“这是一句语录吗?”我问,

“当然是。现在我们讲的全是语录。语言就是语录的体系。”

“那么我那时代的伟大历险——太空旅行呢?”我问。

“那种旅行现在已经放弃了好几世纪了。它们应该受到赞赏,但是我们决不可能使自己摆脱这个现在和此地。”他微笑一下,又说,“何况,所有的旅行都是在太空进行的,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就跟到路对面的田野去一模一样。您走进这个房间,您就是进行了一次穿越太空的旅行。”

“那是对的”,我说,“人们也还常常提到化学元素和各种动物。”

这个人现在转身背向着我,望着窗外。窗外,原野一片银白,寂静地下着雪,映着月光。

我鼓起勇气,问他:“还有博物馆和图书馆吗?”

“没有了。我们设法忘掉过去,除非是为了写挽歌。现在已经不再有死人的追悼会,周年会或者纪念像了。我们每一个人必需自己产生自己需要的艺术和科学。”

“那么每一个人必需是自己的萧伯纳,自己的耶稣基督,自己的阿基米德了。”

他没有说话,表示同意。

“政府怎么样?”

博尔赫斯谈话录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美]威利斯·巴恩斯通 编 西川 译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11

“按照传统,它们开始逐渐变得无用”,他说,“它们进行选举,宣布战争,征收税款,没收财产,下逮捕令,企图强制进行审查,但是大地上没有人服从它们。报刊停止发表政府领袖们的消息和相片。政治家不得不寻找正经的工作。他们有的成为优秀的喜剧演员,或者成为很好的信仰疗法医生。不过实际上发生的,也许远比这样大概说说的复杂得多”,他换了种语气又说,“我建造了这所房屋,它跟别的房屋一模一样。我雕刻了这些家具,这些用具。我在这些田地上劳动,它将要被我所不知道的人加以改进,要不要我给您看些东西?”

我跟着他走进隔壁的房间。他点了一盏灯,跟先前的那盏一样,也是悬挂在天花板下的。在一个屋角,我看见一架只有几根弦的竖琴。墙上挂着许多长方形的画幅,上面黄色占着统治地位,这些作品好象不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

“这些就是我干的工作,”他说。

我观看着这些画,在最小的一幅前面停住脚步,它表现出或者说暗示出落日的景象,包含着某种无限的事物。

对话博尔赫斯

作者:[阿根廷]维多利亚·奥坎波 著 韩烨 译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12

“要是您喜欢,您可以拿去作为对一个未来的朋友的留念”,他实实在在地说。

我谢了他,可是有几幅画使我不安。我不好说它们是一片空白,然而事实上几乎是如此。

“它们是用您那过去的眼睛不能看见的颜色画的”,他说。

一会儿之后,他用纤细的手指拨弄起竖琴的弦来。我勉强听得见偶尔发出的琴音,这时候,有人敲门。

一个高大的女人和三四个男人走进屋子。谁见了也会说,他们是兄弟姊妹,或者说,时间使他们长得十分相象。我的主人首先对那个女人说话。

“我知道你们今晚上准会来。你们见到尼尔斯了吗?”

“有时见到。他仍然从事绘画。”

“希望他比他父亲画得更加成功。”

于是开始搬家。手稿、画幅、家具、器皿——屋角里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那女人跟男人们一起干着。我对自己的体力的衰弱感到羞愧,这种衰弱几乎使我帮不了什么忙。没有人关上门,我们搬着东西就走了,我发现那所房屋有个马鞍形的房顶。

走了十五分钟,我们拐向左边。我看见远处有一座塔一样的建筑,盖着个圆顶。

“那是火葬场”,有人说,“里面就是绝命室。据说这是一个名叫,我想是名叫阿道夫·希特勒的博爱主义者发明的。”

管理员给我们开了门,他的身材现在我不觉得惊讶了。我的主人跟他交谈了几句,进门之前,向我们挥手告别。

“看来雪越下越大了”,那女人说。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墨西哥街我的书房里,挂着几幅画布,千年之后,将会有人用现在四散在整个星球上的物质画出画来。

(本文原题为《一个厌烦了的人的乌托邦|博尔赫斯》,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博尔赫斯)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被誉为作家中的考古学家。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Buenos Aires)一个有英国血统的律师家庭。在日内瓦上中学,在剑桥读大学。掌握英、法、德等多国文字。作品涵盖多个文学范畴,包括:短文、随笔小品、诗、文学评论、翻译文学。其中以拉丁文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见长。

原标题:《博尔赫斯:一个人满了一百岁,就不再需要爱情或者友情,邪恶和横死也不再威胁他 | 纯粹大家》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