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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老贺的热带异物志

2018-11-24 13:5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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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清晨,落了点小雨,我慢跑穿过园博园东北角的铜官古窑片区时,又碰见了保安老贺。他手里提着电热壶,刚打了水,正要回岗亭烧水喝。一个问路的中年白人女性挥手拦下了他。老贺知道人们问的都是去福塔的路:“往南五六百米,沿登山道上去,就能到福塔。你穿短裤不行,毒蚊子特别多,花脚蚊,登革热,晓得吧?”

老贺方脸,面容饱满,黑中带红,五十多岁了,不显老相。一双粗疏的眉毛下,眼皮显得有点浮肿疲沓,眼睛却清亮有神。无论冬夏,他永远穿着那身黑色保安制服,帽子戴得很周正,仿佛随时准备立正敬礼。白人女性拿肩上的白毛巾擦了把汗,尴尬地露齿一笑,最后用中文挤出一句客套:“歇歇(谢谢)。”

老贺叫住我:“小胡,你看,她不懂装懂,你给翻译下。”我跑步没有目的,爬山看塔都无妨,便说:“跟我来吧。”从老贺手里接下对园博园不熟的人,这也不是第一回了。

深圳园博园是深圳国际园林花卉博览园的简称,位于福田和南山交界处,沿东西向主干道深南路,呈“≈”条块状分布。2004年开始,园博园对市民免费开放。园子很大,有一千亩,地势也高低起伏,有野山,有花圃,有瀑布,有荷塘,有寺庙,有广场,有曲折危险的山石路,也有一马平川的水泥道,还有百余个以国家或城市命名的风情不一的袖珍型园林:印度花园、尼泊尔圣泉、肯尼亚茅屋、昆明石林、厦门琴岛、马鞍山八角亭。这些平素我很容易忽视,却长久地为那些热带植物感到震惊。它们静谧又疯狂地生长,失控地侵占一切——木本植物占天,草本植物占地,藤本植物充溢于天地之间——人孤身行走其中,只觉出热带雨林般的地理气氛,苍茫深邃,过于蓬勃而可怖。

园博园南门
老贺经常一个人在园子里走。其他保安都待在三四平米的岗亭里,玩玩手机,发发呆,串个门子唠个嗑。有个新来的,被保安队长安置在老贺的岗亭熟悉规矩,整天除了打游戏,就是求人发红包。如果挨到天擦黑,抢了六块八毛,他就乐呵呵打卡收工:“明天早饭又有着落啦,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超世脱俗立地成佛,从不迷茫未来,从不忧心家业。老贺看着都心焦,替他出主张。

“小张,你想不想进厂子,做模具?”

小张摇摇头,埋头打游戏。

“不会做没关系。我有个妹夫的表兄在龙岗开厂子,愿意带徒弟。”

小张一声不吭。

老贺说:“你这样,以后怎么娶妻生子?”

等一盘“绝地求生”打完了,小张插上手机充好电,开导老贺说:“娶妻这档事噻,不要做。我四川老家的哥们,费好大力气讨了老婆,后来都跑了,留下一个娃,造孽。我一个人过,走南闯北当保安,潇洒。”

老贺不劝了,他灵感一来,造字者真高明,保安的“保”怎么写?就是一个人儿,呆头呆脑呆在那儿。

做满一个月,小张去别处潇洒了。临走前,他向老贺抱怨说,园博园实在太清静了,每天碰面的,除了树,还是树,深山老林似的,都是肉胎凡身,哪受得了。

园子里确实清净,白天游客少,工作人员也少。额定一百二十名保安,还差一百名。市政的款子每年照常拨下来,但招聘启事贴在门口,人家都是问问就走了。早六点集合,晚七点下班,薪水三千,吃住扣钱,累死累活,怎么活?这可是一线城市呀,附近小区均价由十万起了呀。

三年前,老贺签下合同时,心里感慨,城市贫民还不如咱农民呢。日薪八十块,而他在娄底乡下当砌砖匠工钱的工价是一百二。有亲戚打电话来问,替他委屈一番,末了宽慰说:“起码,当保安不用风吹日晒,比挥砌刀轻松呀。”老贺笑道:“确实轻松,每天就数吃饭最累。”心里却有点负气地想:“我身强体健,又不图这份轻松。”

2
2015年,老贺来深圳,图的是下一代,还有第三代。

老贺有个独生女。以他的话说,小贺打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在娄底涟源的穷乡僻壤,自古只有煤炭,没有一点艺术氛围。小贺自己找老师,学画画。她周末背着画板去老师家,一手交钱,一手交习作。她卧室的灯常常亮到深夜。墙壁贴满了画纸,贴不下了,就钉钉子,牵绳子,夹夹子,像她妈妈天井里晾晒衣服那样,按素描、钢笔、水彩,分门别类挂起来,格外好看。这样,小贺硬是把自己画进了中央美院。如今她在深圳一家画廊做策划,有时也卖自己的画。老贺打心底佩服这个孩子。他像牛一样,卖苦力给她挣学费、材料费、生活费的日子,在回忆中都荣光闪闪。他收到她的生日礼物,一对短衫,一双皮鞋,一件棉服,都会说:“细妹子莫讲客气,爸妈有你就非常荣幸了。”

娄底山乡僻壤,民风彪悍,人们吃苦又多,性格粗砺,一般不这么讲话。高光又甜糯的词如“荣幸”,在他们的生活字典里翻找起来,要费一番力。但是,老贺和我讲起他的女儿小贺,几次用这个词:荣幸。荣幸,光荣而幸运。

2013年,小贺大龄完婚,老贺既不舍,又松了口气。他半开玩笑跟韶关人女婿说:“你‘接张’(接牌,麻将语)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要散淡些过日子了。喂点鸡鸭兔子,制些皮蛋咸蛋,种上板栗蜜桃,搓搓麻将,晒晒太阳。”他委实舒舒坦坦,从五十岁过到了五十二岁。然而,小贺一生小孩,这种状态打破了。她的公婆还没退休,便只好委托父母。请母亲料理小孩,父亲的作用呢,主要是过去陪伴母亲。孩子放在乡下养?那是不可能的。

老贺考虑,女儿的人生比自己阿猫阿狗的人生要紧。她的人生才展开,他可不希望她像很多女儿一样,一旦婚育就身不由己,孤立无援,迅速被耽误掉。所以,小贺一开口,老贺就答应了。但老贺有个条件,他不能仰仗女儿女婿吃闲饭。他要出去做点事。

老贺被小贺领着,去园博园找工作那天,已是他到深圳第七日。那时正是四月间,回南天气,闷热潮湿,整个城市笼罩在灰色的迷雾之中。老贺哪儿也没去,闲置家中,心乱如麻。他年龄有点大了,问过小区保安、仓库管理、分拣快递的活儿,都碰了壁。当马路清洁工倒是有人答允了,但小贺不忍心,不同意。换省份,没朋友,无事做,老贺的食欲和睡眠都在变差。他发现自己前胸后背冒出很多血痣,指甲长出粉白相见的直线。这是肝功能变坏的信号,注意观察,但也不必太紧张。

他尽力适应着新的一切,没和女儿抱怨一句。他们在园博园的暴雨中共撑一把大伞,快步穿过湿漉漉的植物连成的高墙——有后来他熟识的高山榕、南洋杉、落羽松、霸王棕、凤凰木、异木棉、吊灯树、风铃木、旅人蕉、猫尾木、菩提树、假槟榔、面包树、酒瓶椰子、小叶榄仁、大叶相思——去公园管理处应聘,聊着如果又失败,还可以找什么工作,如果找不到,他想回故乡。

保安队长端详着老贺的身份证,眉头微蹙:“六三年的,那就是五十二岁了。我们不招五十岁以上的。”

小贺把一箱冰糖心红富士和两条芙蓉王香烟搁进桌子底下:“是这样,队长。我爸打结婚证时,年龄太小,我妈又怀孕了,计划生育抓得紧嘛,没得办法,他们只好托人把身份证年龄改大了两岁。”

队长想了想:“哦?是这样?”

“是啊,是这样。”老贺笑道。老贺人长得壮实魁伟,一头簇密油亮的黑发,笑起来声音很大,看上去确实不像式微迟钝的老年人。

队长一点头,一指挥,老贺当下就换上保安服,蹬上公园游览车,去上岗学习了。

值班岗亭
3
当保安,拼的是杀死时间的能耐。

老贺的岗亭,算是偏门,不进车,不接待领导。轮到他管的是,禁止共享单车入园,以及,园内禁止吸烟。游客都比较自觉,不必多费口舌。自从手机成为长在人类身上的新器官,地图导航快捷准确,问路的人也变得寥寥。老贺很闲,耳旁清风拂木,鸟鸣山幽,微信群里也久久万籁俱寂。他翻过《毛泽东传》《蒋介石传》《毛泽东与蒋介石》,刷过腾讯、网易和澎湃新闻,打盹时被巡查的班长数落过,便十二小时撑起眼皮。老贺缺乏空熬时间的经验,但不管怎样,也顺利熬到了首月薪水到账(押金、水电和保安服共扣除1700块)。

夏天一到,繁花盛开。一天早上,老贺搭工作车穿过园内名叫“通幽”的百米隧道,一出拱门,就闻见一阵非常熟悉舒服的栀子花香。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沁透心肺。老家的山林之中,有很多野生的栀子花,混杂在不知名字的灌木中,伸展出墨绿的枝叶,枝头顶着白白胖胖的花瓣,实在好看,尤其好吃。将新鲜的栀子花过遍开水,捞起摊凉,再用猪油、朝天椒、藠头叶小炒,素朴而味美。小贺特别爱吃。老贺飞快地环视四周,只见东坡塔的山脚野湖边,一片翠色,团状枝叶上,簇拥着洁白如雪的花朵。老贺会心一笑。等到下班,他回家换下保安服,看看电视,九点一过,便提着小篮,高高兴兴出门了。虽然过了栀子花扦插的最佳时间,老贺还是在口袋里藏了一把剪刀。他见过这边小区阳台上,生菜、红薯苗、大蒜叶、南瓜藤、辣椒树,还有热带水果木瓜、莲雾、百香果、火龙果,以及各种纯观赏性花木,以惊人的速度生长,呈现出不可一世的势头。

老贺满载而归。

第二天,小贺一起床就闻到了浓郁的幽香,追根溯源,很快在厨房地板上发现了摊开的花瓣。洒了水,花朵大多比较饱满精神。起先,小贺也以为这是栀子花,但是印象中栀子花的边缘没有褶皱,弧形线条更流畅,花瓣也更紧凑。她告给父母听了,老贺边择花,边跟她解释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物。广东人的五官皮相就和我们不一样。栀子花到了这里,发展出一点差别,也是可以理解的。”

小贺点开手机上的识花软件,大叫一声:“爸,不对!——是狗牙花。”

“狗牙花?”老贺困惑了。

“我好好查查。”

“你好好查查。”

“是狗牙花。也叫狮子花,豆腐花,马蹄香。根叶可入药,降血压,治头痛。属夹竹桃科,花瓣是有毒的,会引发呕吐、心悸、各类过敏症。狗牙花和栀子花外形和气味都很相像,还有人养栀子花七八年了,才晓得是狗牙花冒充的。”

老贺吃了一惊,如果把这摊白花一锅炒了,天知道会闯多大的祸!小贺还在哺乳期,有毒的汁液通过母乳进入婴儿体内,不知他的小身体会承受怎样的刺激和不幸。

狗牙花

老贺再进园子,对陌生的热带植物就有了一点敬畏。他面对它们,就像面对城市中的英文,完全是个盲。他请女儿帮忙下载了那款拍照识花软件,在园子里兜兜转转,数月下来,累积了许多植物的名字。但他很快发现那款软件是个滑稽的傻瓜,它会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把保温杯识别为风信子,把电风扇识别为绣球花,把老贺识别为大丽菊。老贺觉得有点委屈。

后来,老贺委托小贺,每月从区图书馆借五本植物书。他惊奇地发现了不少类似“栀子花与狗牙花”的植物现象。譬如,有种叫海杧果(也叫山杧果)的果子,硕大如凯特芒,成熟时呈橙黄色,看上去和我们平常食用的芒果一样。但它含有一种剧毒物质“海杧果毒素”,能阻断钙离子在心肌中的传输通道,极具危险性,人畜食用后3-6小时便可毒发身亡。海杧果的拉丁文属名源自古希腊神话中“看守冥界的地狱犬”。法、印两国科学家曾联合对它发布“通缉令”,声明称,海杧果是世界上被人们用作自杀工具次数最多的植物。

有一阵,老贺逢人就说起海杧果,像说起一场潜入深圳的看不见的瘟疫。

4

岗亭长条桌上码着植物理论书,一出门便是可以实践考察的植物园林。老贺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他清早兴致勃勃地出门,傍晚一身轻松地回来,不再抱怨城市生活的隔离和荒唐,也不再好奇隔壁邻居的姓氏、职业和故乡。他日复一日,翻书踱步,通晓了很多道理,也不为人知地享用和积攒了很多的乐趣。

老贺来深圳那天,从福田高铁站到女儿租住的园博园附近的红树林海景花园,他趴在公交车的窗户上看了一路。也许是出于农民对草木天然的亲近,他注意到路边随处可见的一种树。他在老家从没见过这种树。树冠很大,叶子浓密,主干矮而粗,平行于地面层叠交错地射出修长的分枝。特别奇怪的是,主干周围垂着很多锈褐色的须状物,在风中懒洋洋地飘拂。为什么会这样?小贺故意不说“气根”这个生物学名称,而像逗弄小孩似的解释道:“因为树里面住了一个长胡子老爷爷,所以这树,就叫老爷爷树。”说完哈哈大笑。她习惯用大笑掩盖撒谎或胡说八道产生的心虚。有次,老贺指着饭桌上一本封面装帧简洁的叫做《时间的玫瑰》的书,问小贺:“北岛在哪里?”“在台湾岛边边上。”

那是榕树。深圳到处都是榕树,有些已经一百多岁了。园博园里也有很多。高山榕、垂叶榕、波缘榕、琴叶榕、环纹榕、印度榕、菩提榕,简单分,就是大叶榕和小叶榕。老贺起先以为,这些榕树都是被人一棵一棵种下的,像种香樟,种板栗,也像在海滩上竖起遮阳伞,竖起“禁止游泳”的警示牌,他从未想过警示牌能自己找块地儿立起自己,直到他在书上翻到“绞杀植物”这一植物类型。

榕属植物就是典型的绞杀植物。在热带森林中,榕果是鸟类的重要食物。榕果被吃掉,种子随鸟的粪便排出,降落在棕榈科、杉科、松科等常绿乔木上。它们开始在树干上定居,萌芽,长出气根。气根可以在空中存活,同时努力抻向地面,从土壤中获取更充足的水分和矿物质。至此,榕树成长为既附生又自主的植物。它不同的根系在生长过程中,相互识别,融合,成为密不透风的“锁喉体”,把宿主的主干越箍越紧,抑制其增粗,阻隔其水分和养料的运输。地面之下也一样。它在土壤之中探寻目标,如同乌贼的触角在水中那样舒展而镇定。与此同时,它还以惊人的能力分枝长叶,攀援而上,抢夺宿主的空间和光照,妨碍对方进行光合作用,并阻止昆虫前来授粉。若干年后,宿主被活活绞死,生态位彻底被榕树占据。因此,最后,榕属等绞杀植物常常成为整个热带雨林数量最多的乔木,高高地占据着森林上空。它们枝繁叶茂,磅礴自由,在风暴来临前的细雨中,眺望大海,哗哗作响,激动如潮。

老贺大吃一惊。他想着自己每天身处这三四平米,很久都听不见一点响动,难以想象这门前屋后,竟日夜进行着你死我活的绞杀。他对这种自然现象想了又想,有一天,他想到了自己身上,像一口钟被訇然敲响。

榕树

5

老贺有个弟弟,小他五岁,是父母当年收养的孩子。因为众所周知的收养身份,弟弟儿时受人奚落,他自尊心又极强,经常跟人打得头破血流。老贺是为他两肋插刀的那个人。兄弟俩不要命地并肩反击别人时,光是那股疯劲儿就能吓退不少人。小学升初中后,弟弟变得冷静多了,他不再和那些在他耳边嗡嗡嗡的马蜂计较,只是站开些,等着挑衅过去。他专心于学业,绝不肯在学业以外浪费精力,老贺便主动帮父母承担了最多的农活。孩子都想博父母欢心,但弟弟显然用力更准。1987年,他考上了大学,之后两次关键处贵人相助,他如今已是省工商局的处级领导。他的妻子也在工商局工作,做企业监管方面的办事员。弟弟在外开拓家族荣誉,老贺则伴在父母身边,料理家庭的山地田土和邻里人情,恪尽职守,从无二话。

就这样,二三十年过去了。老贺心里积攒了很多想不明白的事。诸多旧事小事不提,近年大事有两件。一是父母有块老宅基地因棚户区改造拆迁了,拆迁款以“借”的名义,全部转交弟弟,以支持其投资一个餐饮门面。二是父亲过世时,留下六万块存款,写明由小儿子主持分配,用于丧葬开支。老贺和妻子被父母的偏袒伤透了心。他们怎么能那么看不起他?那可是他至亲的父母啊。数点过往,他一再怀疑自己才是那个养子。

老贺心里很怄。

可是,想想被绞杀的棕榈树吧,如果它向天地自然讨公道:“为什么死的是我?那本是我的土地,我的位置啊。”

老贺长叹一口气:“你想想,天地能说什么呢?对不住,真的对不住,绞杀者太厉害了,我阻止不了他。我能有什么办法?——可能就是这样的呢?说不定正是这样。”

老贺的心里好像舒坦一点了。

老贺只要了一个孩子。哪怕当时计划生育政策严苛,但是在农村,如果头胎是女孩,允许生二胎。妻子留了个念想,不肯结扎,老贺自己偷偷去结扎了。小贺在老贺的百般疼爱中长大。老贺想起小贺,心里充实又满足,世上最对他好的人,是他的孩子。老贺翻开手机相册,跟我们显摆说,小贺很把他当回事。周末,他在园子里巡查,叫上小贺,指点说,画家要多出来看看植物,你看艳山姜的叶子,鞘状一铺开,黄黄绿绿一搭配,多好看。如果你能调制出美丽异木棉那种不浓不淡的红色,就好了。你再看朱缨花,圆圆的,毛茸茸的,你照着画一对女人冬天戴的耳坠试试?小贺果然画了好多张植物,“献给爸爸”四个字,有时横着写在枝条上,有时沿叶脉斜弋着垂下来。

美丽异木棉

6

老贺在娄底农村生活了五十年,见过草木无数,有的不知道怎么叫,有的知道用方言怎么叫,却不知怎么写。这三年来,绝大多数都弄明白了。识花软件也有进步,像“形色”就比较诚实,它和图书馆借来的书一起,帮老贺重新认识了他的世界:长倒钩的褐色刺球原来叫“苍耳”,因为它紧紧黏在人畜身上,难舍难弃,所以也叫“痴头婆”。它的痴心充满了机心,是为了让人畜带它去远方,扩大自己的生存范围。令人惊讶的是,它全株有毒。而蛇莓,书上说,是没有毒的。它没能成为野果,只是因为口味太清淡了。然而在老贺的家乡,蛇莓被公认为一种严禁触碰的毒果。人们说,蛇莓附近常见白色泡沫,那是蛇类食用蛇果前留下的口水。有次,邻里小孩纷争,导致双方家长大打出手,原因就是大孩子居心恶毒,恐吓小孩子,逼小的吃下了几颗蛇莓。

看得越多,老贺的记性也越好。他记住了一些以前再也熟悉不过的植物的名字,如白背叶、灯笼泡、山绞剪、杠板归、金樱子、畚箕草、酸味草、垂序商陆、老鼠拉冬瓜,还有关于它们那些有用的没用的知识。他把这些告诉了他三岁的小外孙。老贺在园子里见过一对父子,他们寻找各式各样的树叶,在白纸板上拼成大象和熊。这是小学二年级的科学课作业。老贺想,再过几年,这种作业由他带着外孙做,最合适不过了。韶关人女婿在一家外资生物公司做肿瘤疫苗方面的研发,常常忙得不见人,他是没什么心思拣树叶的。

每年夏秋,老贺一家都会去采摘荔枝、芒果、龙眼、杨桃、莲雾和菠萝蜜。在深圳,人们慷慨地把果树都种在了路边。有一年,他们本计划去月亮湾公园摘荔枝,还未入园,从停车场到公园正门的一段路,就摘下三四十斤。老贺想起娄底老家超市的荔枝,不止贵,肉少无汁,还有一种久藏沤烂的腐败气。他每年都寄鲜荔枝给父母和弟弟一家,运费贵得他有些心疼。但小贺很支持。小贺说,不计得失地付出,是一种恩典,而恩典,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给予的。

荔枝
老贺的心开始在深圳定下来。园博园的保安流动性大,湖南人、湖北人、江西人、安徽人、四川人、云南人、福建人、广东人、广西人,人员来来往往,老贺还在福塔下的岗亭里。

九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台风“山竹”在广东台山海宴镇登陆。这是2018年第22号超强台风,被称为“风王”。气象局发布红色预警,航班、火车、地铁一律停运,超市的蔬果泡面被抢购一空。全城停工停学。保安群里领导发话,语音讲得幽默而清楚:“人人到岗。如果台风把你吹起来,你也要落在自己的岗亭顶棚上。”老贺六点照常出门,经过深圳的主干道深南大道,再转侨城东路,不见一辆车,也没有另外一个人,只有树木在风雨中飘摇,和他一样站立不稳。负责接送的工作车不敢发动。他一个人在园子里跋涉了半个小时,才到达岗亭。

园子如入暗夜,狂风呼啸,雨线斜着坠落大地。树林草木如群魔乱舞,与风雨撞击,也相互撞击,发出残酷而可怖的嚎叫。形势越来越严重。新叶、鲜花和未成熟的果子铺了一地。枝桠折断又被刮走。(几乎所有木棉类树木被拦腰削去,那株花最多的美丽异木棉直接毙命,粉白的花瓣和着雨水流了一大片。)长在路边的榕树因为气根不能穿透水泥,扎根浅,不论看上去多茂盛,最终被拔根而起。短短一天,整个园林毁坏得面目全非。等到老贺七点下班,路上堆积着暴毙的枝干,他只好“爬树”回家。他闷头跨过一截又一截木头,心里数着数字。他感觉自己像跨过什么动物的断肢。他想象它们过去如何生长,未来又该如何把残缺和苦痛修复。到家后,他没有一点食欲,沉默不语地在房间里坐到深夜。

老贺说:“137截断枝。我走了两公里,一共跨过137截断枝。”说这话时,他眼睛瞪得很大,直勾勾地盯着人,仿佛片刻之前,他刚亲历了一场血腥恐怖的战乱,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得以向另一个世界的人讲述。

 

7

“山竹”在深圳停留两天。接下来数月,工人们为了拾掇狼藉混乱的城市,没过上一天安适松泛的日子。园博园受损的树木被锯断,捆紧,装上卡车,运往关外造纸厂。因为人手不够,保安按需就岗,灵活变动,也加入到伐木工和清洁工的行列。老贺识物也惜物。他偷偷留下好些木头,堆积在卧室床底下,很快就因气味太重被妻子嫌碍。他用桃花心木做了一块漂亮浑厚的砧板讨好她。桃花心木是世界名贵木材,常被作为欧洲皇室制作家具的御用品。它质地坚硬,密度稳定,红褐色的花纹清晰细致,又因香味独特能抵抗白蚁,能在几百年的辗转历练中经久不腐,光鲜如初。老贺耐烦告诉妻子个中知识,妻子喜上眉梢,笑说嫁到你老贺家三十年,而今终于得了一件传家宝。她当下就用上了。

老贺统共锯了五块一寸半厚的桃花心木砧板,钻了小孔,系上红布带子,可以提,可以挂。剩下的四块,一块送父母,一块送岳母,一块送弟弟,一块送给了大舅子。

没过多久,老贺后悔了,材料是够多出一块的,可为什么没有多锯一块呢?他想都没想,就认为女儿会一直跟着父母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屋檐下生活吗?

老贺对小贺一家三口在办移民加拿大的事浑然不知。等到程序都走完了,毫无商量的余地了,小贺才把一切端上饭桌。老贺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农历重阳节,阳历10月17日。年轻人不记重阳节,因为这是老年人的节日。老贺嘱咐妻子特意多做了一道荤菜。

小贺从厨房端出热气腾腾的红烧肘子、擂椒皮蛋、小炒上海青和扁豆蛋花汤,一路喊那在大厅里踢足球的儿子洗手吃饭。男孩嘴上答应着,却依旧跟墙较着劲,嘭,嘭,嘭。她只好把他抓过来坐下。韶关人女婿给老贺满上一杯白酒,再给自己拉开一罐青啤。一家子围拢饭桌,老贺感到一种过节团圆的轻松喜悦。

说要走,这个口还是小贺开的。她开得不轻松,迟疑着做了好些铺垫,聊完了教育和医疗方面的话题,沉默地翻搅碗里的米饭,过了好一阵,她直中正题,像脱手松开一袋水。啪嗒坠地,干脆有声,蔓延开来,却很缓慢。

小贺说:“我们11月就要去加拿大了,签证昨天下来了,我们也没想到会下来得这么快。”

“去搞旅游吗?”老贺问。

大人没作声,小孩咬字答道:“不是,是去——定居。”

老贺和妻子有种上当的感觉。他们相互看看,发现对方比自己还要错愕茫然。老贺想起小贺读大学时,有一次和家里闹,她希望父母能理解她作为一个人的心,而不止是她作为一个女孩的心。她想出国读书,她想行万里路,她不能受出身和经济条件的限制而不去成全自己。这么些年,小贺毕业、工作、结婚、生子、陪伴父母,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项。老贺以为她早就不想那些事了呢。他猜测移民是小贺主导的,韶关人女婿只是有能力帮她去实现的那个人。他怎么不懂她?他片刻之间就再次理解了她。此时,她告诉他,他到了离开深圳的时候了,这与当初她告诉他,她需要他来深圳,他都是理解的,他找不出理由不支持她:小贺打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去定居?随便你。”

老贺看也不看她。话出口,他后悔没有换种说法和口气。他应该笑一笑,用力笑一笑:“去定居?可以,好事。”可他紧接着发了好多牢骚。他说保安的工作多么孤单孤苦。说工作餐缺油少盐,不干不净,最不缺的肉是蟑螂肉。说三年过去,娄底老家的房子瓦破了,墙倒了,地板裂缝长了梧桐,黄鼠狼去修了窝。又说小孩三岁前没有记忆,祖辈费心费力照料他,他长大了却什么都不记得。等等等等。他像个老婆子似的絮絮叨叨,越说情绪越糟糕,最后干脆满地打滚撒泼地放声哭了起来。他哭喊着她们不明白的一句话:

“你也是绞杀植物!你也是那种冷血的绞杀植物!”

第二天,他却把那些怨言都归结于白酒太烈,他像被什么东西驱赶着,不得不放肆说话,哭喊和呕吐。

十一月,深圳送走了夏日,迎来一年中最舒适的时节。凉风起,阳光暖和,草木绿,花还在开着。热带植物永远生气勃勃,不沾染一丝衰败之气。老贺和小贺即将往北,往北,去往相隔万里的凛冽萧瑟的隆冬。老贺执意要退掉女儿预定的高铁票,买12小时的硬座,连夜回娄底。他说,他原本一直都是以他自己能够负担的方式行路度日的。他也一定要把桃花心木砧板留给女儿。他会打包卧室床底下那些好木头,回去慢慢刨制打磨。也许等到多年后,第二第三个小外孙回来看他,他能送给他一柄小勺,一只小木马。

编辑 | 刘成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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