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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忆录里,波伏瓦讲述女性人生需要迎战哪些“决定性瞬间”

2024-01-20 11:3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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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思想家西蒙娜·德·波伏瓦除了以理论巨著《第二性》享誉国际之外,还著有四卷回忆录。这些回忆录卷轶浩繁,足以让她问鼎法国伟大回忆录作家的宝座。

近期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岁月的力量》是回忆录的第二部,于1960年在法国出版,记录了波伏瓦在1929年至1945年的经历,讲述了她毕业后在鲁昂、马赛等地教书的执教生涯、找到人生目标开始尝试写作的第一步、结交群星璀璨的欧洲文艺界知识界人士,也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动荡危急的时局和法国在二战中的满目疮痍。

这段时期对波伏瓦来说至关重要,她不仅实现了童年时的梦想,独立自主地踏入社会,写出第一部小说《女宾》,奠定一生为止奋斗的目标——写作,并且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迅速成熟起来,从一个生活的旁观者变成了“介入作家”。

波伏瓦如何找到人生的方向?她为何把泡咖啡馆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与萨特惊世骇俗的约定由何而起?“三重奏”的真相又是怎样?……波伏瓦从“局内人”的视角,还原自己人生中的关键转折时期,记录下一个又一个弥足珍贵的“决定性瞬间”。

[法] 西蒙娜·德·波伏瓦/著

黄荭 罗国林/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3年11月版

译作选读

不可能明确指出是哪一天、哪一周甚至哪一月,我的内心有了转变。但很肯定的是,一九三九年春标志了我人生的一个分水岭。我抛弃了个人主义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不作为。我学会了团结的意义。在开始记叙这个新阶段之前,我想对过去十年的收获做一个总结。

把一生分成几个阶段来看难免有些武断。不过一九二九年显然是个崭新的开始,我完成学业,获得经济独立,离开父母家,对过去的友情做了一个清算并结识了萨特。一九三九年,我们的生活也同样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历史抓住了我,不再松手;另一方面,我彻底地投身到文学创作之中。一个时期结束了。我刚刚描述的这个阶段让我成熟,让我从青年变为成人。这一时期我有两大优先考虑的问题:生活和实现我当作家的理想,也就是说,找到把文学嵌入我的生活的契合点。

首先是生活;无论我们做什么,当然首先是活着。但是把我们所要度过的每时每刻连成一体的方式却不止一种。比如说可以把时间都花在一个行动中,或者也可以把它投入一个作品中。我呢,我的事业,就是我认为握在自己手中的我的人生。它应该能满足我的两个要求,从我乐观主义的角度看来,这两个要求是密不可分的:一是幸福,二是把握世界。我认为,不幸会扭曲现实。我和萨特的和睦相处确保了我的幸福,我所关心的就是尽量体验、充实自己。和童年时候一样,我的种种发现并不遵循一条确定的直线,我并没有感觉自己一天天在进步。但在混乱无序中,它们让我心满意足。我直面有血有肉的事物,和我当初在内心的牢笼里所感受到的东西,我从中发现了未曾意料到的特性。大家已经看到我对探索是多么热诚执着。很久以来我都抱着一种错觉,以为事物的绝对真理要通过我的意识,只有我本人的意识才能获得——或许萨特是一个例外。当然,我知道很多人可以比我更好地理解一幅画、一支奏鸣曲,但是我模模糊糊地认为,一个有光芒照射的地方,只要不是我亲眼所见,那它就是一块没被任何人注视过的处女地。

波伏瓦

直到三十岁,我都觉得自己比年轻人世故,比年长者年轻。前者过于懵懂,后者过于固执。只有我的存在方式才是一种典范,每一个细节都得益于这种完美。对世界、对我而言,认识外界的全部是一件迫切的事情。生命不息,认识不止,因此享乐便退居第二位。我可以开心地接受享乐,但不会去刻意追求。我更愿意学着去欣赏斯特拉文斯基的八重奏——虽然当时听得我兴味索然——而不愿意听耳熟能详的抒情短曲。我的好奇心有某种肤浅的特点。就像我小时候,我以为第一次听一支乐曲、看一个城市、读一部小说,我就能捕捉其中的精髓。我喜欢尝试不同的东西,不喜欢重复,喜欢看新鲜的那不勒斯,而不愿意重游威尼斯。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喜新厌旧的贪婪也有它的理由。为了认识一个事物,就必须把它放回它所处的整体环境中去。抒情短曲可以回溯到贝多芬的所有作品,回溯到海顿,回溯到音乐的根源,甚至还可以展望它日后的发展。这不仅是我阅读了斯宾诺莎之后领悟到的,也是因为综合的思想,我之前已经说过了,是萨特和我的思想的统帅。如果我想拥有世上最小的一粒尘埃,那我就需要了解世界的全部。这其中的悖论并没有让我们感到害怕。我们修剪、提炼、决断。我们把牟利罗和勃拉姆斯抛到九霄云外。同时我们拒绝作出选择:所有存在的一切都应该为我们而存在。

既然这个任务是无止境的,所以我就无休止地被各种计划缠身。每一次征服都是需要超越的一步。这个特点不仅是因为我想探索的领域很广,还因为如今我虽然放弃了穷尽一切的奢望,但我的个性却没有改变:我计划不断。偶然让我害怕,让未来充满期待、召唤和要求,我让当下多了一点必然的意味。不过,我已经说过,我也有休憩的时候:我静思。这是一种神奇的慰藉,存在的忧思消散在万物的圆融之中,我也和这份充盈安详融为一体。

波伏瓦部分作品

萨特和我为探索这个世界所做的工作与社会已经建立的模式和藩篱并不相符。这样也好,因为我们反对所有的陈规陋习,我们认为人应该被重新塑造。科莱特·奥德里一些热衷政治的朋友曾批评她把时间都浪费在和我们相处上,她很欢快地回敬道:“我正在为明日之人做准备。”听到这句话我们和她一起笑了,但在我们看来此话不假。有朝一日,人们会挣脱枷锁,自由地创造他们的生活,这就是我们所希望的。事实上,我们常常也会被潮流左右,比如我们去冬运场所,去希腊,去爵士乐音乐会,去看美国电影,给吉尔和朱利安鼓掌捧场。不管怎么说,无论做什么事,我们都坚信,我们可以改变这件事而不屈从于任何一个模式。我们创造了一种新的关系,自由、亲密、坦诚。我们也创建了“三重奏”,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在我们旅行的方式中也有一种独创性,一部分是因为我们对有组织的旅行不感兴趣,不过这种没兴趣正好反映了我们的独立性。我们以自己的方式游历了希腊。在意大利,在西班牙,在摩洛哥,我们都是随心所欲地把舒适和简朴、奔波和闲散结合起来。尤其是,我们创造了我们的态度、理论和思想。我们拒绝被任何条条框框束缚住,我们一直在求变。这常常让我们身边的朋友很不适应,他们以为还在忠诚地追随我们,而我们已经身在别处了。“和你们在一起会很累,”有一天,博斯特对我们说,“那是因为得和你们同时拥有你们的观点。”的确,我们受不了身边的朋友老拿我们说事儿,我们把无懈可击的论据灌输给他们,但隔了一天我们自己就把这些论据抛诸脑后。

多亏思想的变化和我们对事物的关注,我们才会感觉自己挺贴近现实的。当让·瓦尔和阿隆在他们的文章和发言中说什么要“落到实处”“围绕现实”的时候,我们会觉得很可笑,我们确信我们信手拈来就是现实。不过,在这一点上,和所有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样,我们的生活是以脱离现实为特征的。我们有一份干得还算不错的职业,但这份职业并不能把我们从文字的世界里拉出来。从知识层面上看,我们真诚、专注,就像萨特有一天对我说的,我们都有“真实的求真感”,这已经难能可贵。但是这丝毫不意味着我们拥有“真正的现实感”。我们不仅和所有的资产阶级一样衣食无虞,还跟公务员一样收入稳定,不过我们没有孩子,没有家庭,没有责任。我们是精灵。在我们的工作和所得的钱之间没有直接的关联,我们的工作总的说来蛮有意思的,而且一点都不累。这笔钱不算多,不能提供一种奢华,我们花钱随心所欲。有时候够我们支撑到月底,有时候不够。这些际遇没有让我们意识到我们的经济情况,而我们也一直对此不在乎。我们就像田野里的百合花一样茁壮成长。环境更加深了我们的这个错觉。我们身强体健,只要不是过度操劳,我们的身体都会非常合作。我们可以让身体吃苦耐劳,这也弥补了我们财力的不足。我们和富人一样游历了不少国家,那是因为我们完全不在乎露天睡、在小咖啡馆吃饭、徒步旅行。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快乐是我们赚来的,我们付出了在别人眼中可能无法接受的代价,不过以这种方式获得乐趣是我们的幸运。我们的幸运还不止于此。我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几乎像看重婚姻一样尊重我和萨特之间非法的同居关系。总督学帕罗蒂先生知道我们的关系,在把萨特任命到勒阿弗尔之后,他也好心好意地安排我去鲁昂教书。因此,我们可以打破常规而不受到惩戒。这也更坚定了我们追求感情自由的决心。我们明显感受到的一切掩盖了外部世界的敌意和对立。我们用自己的方式追梦。我依然希望我的生活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在我慢慢讲给自己听的过程中变得真实”。在把这个故事讲给自己听的过程中,我也稍加润色来美化它。就像我可怜的女主人公尚塔尔一样,在两三年间,我赋予了她象征和神话的寓意。后来,我放弃了美化,但我还没有抛开阻碍我认识人们真实面目的道德和清教徒的熏陶,也没有抛开抽象的普世原则。我依然深受理想主义和资产阶级审美的影响。尤其是我对幸福的一味坚持让我看不到政治现实。这种盲目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几乎整个时代都在抓瞎。令人震惊的是,《慕尼黑协定》签订后,《星期五》的成员(清一色是真诚的“左翼分子”)因为恐慌而四分五裂。就像萨特在《缓期执行》中指出的,我们都过着一种虚假的生活,而这种生活的实质就是和平。没有人拥有必要的工具去了解正在重新整合的世界,如果我们不了解这个世界的全局,就无法真正了解它。但是,我对历史和它的隐患的排斥已经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程度。

萨特和波伏瓦

那么,我刚刚讲述的经历有什么价值?有时候,它在我看来带着那么多的无知和自欺,让我对自己的这段过往有的只是遗憾。当我看着翁布里亚的美景,那是一个独一无二、难忘的时刻,但事实上,我并没有真正认识翁布里亚。我凝望着光与影的变幻,我在给自己讲述一个传说。这片土地的荒芜,耕作土地的农人不开心的生活,我都没有看见。或许也存在一种表面的真理,条件是要把表面的东西当作真理,但我的情况并非如此。我渴望求知,但我对错觉心满意足。有时候,我也会怀疑: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当我们面对大皇冠工厂的灯火时,帕尼耶和萨特的争论会那么吸引我。但我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

不管怎样,如果要我对这几年做一个总结,那么我觉得还是很有收获的: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画,那么多的城市,那么多的面孔,那么多的思想、情绪和感情!并非一切都是假的。如果说谬误是被掩盖的真实,如果说真实只是通过一些不完整的形式的发展而实现的,我们明白,就算要穿过很多蒙蔽和阻碍,现实还会破茧而出。我所获得的不完善的文化是达到超越所必需的。如果我们不懂如何配置我们所保存的素材,那么去收集这些材料也是很重要的。我们之所以可以宽容我们的迷失和错漏,那是因为我们一直坚信:未来是广阔的,真理指日可待。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历史资料

原标题:《夜读·倾听|在回忆录里,波伏瓦讲述女性人生需要迎战哪些“决定性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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