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两次搜救，低价团挤爆雪山

“玩雪”和“攀爬雪山”间，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事实上，没有哪座雪山能够完全称得上“有脚就行”。

作者 | 阿祯

编辑 | 陆一鸣

题图 | 视觉中国

临近岁末，随着厚厚的积雪覆盖雪山山麓，国内多地也迎来了登山玩雪的高峰期。

从“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到“人生是旷野”，再到社交平台上铺天盖地的雪景，以雪山为背景的“人生照片”，自然成了朋友圈乃至全平台的社交硬通货。

攀登雪山在社交平台上，和“迎接自由”“享受人生”牢牢挂钩。（图/小红书截图）

广受欢迎的有西岭雪山、四姑娘山、长白山等老牌玩雪胜地，同时也有更多“野生”“小众”的未开发景区被推上流量的浪头，突然爆火，而海尔凼就是其中之一。

去年年底，海尔凼迎来了一波旅游高峰，各个平台上涌现出无数宣传。其中“新手友好”“有脚就行”等关键词，吸引了众多缺乏户外经验的普通游客。

2023年12月，海尔凼挤满了来徒步和玩雪的游客。（图/微博截图）

在铺天盖地的网红帖子加持下，海尔凼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的旅游景点。然而，未经开发的野生雪山，真的有宣传中那么“新手友好”吗？

从野生雪山到“春运现场”

海尔凼火了，有着十多年户外活动经验、兼户外团领队的胡阿尤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人流量明显攀升。

2023年初，前往海尔凼的绝大多数还是户外爱好者，年末时已经出现了游客排队上山的盛况，“一天估计要承接上千的游客。”

2023年年初，胡阿尤去海尔凼时，还没有出现人挤人的场景。（图/受访者供图）

海尔凼，又名鹰嘴岩，位于四川省汶川县卧龙自然保护区内，属于巴朗山西麓一侧。“凼”原指“水坑”“水池子”，据说曾是当地居民们上山采药时走的野路子。

由于未经开发，不仅互联网上缺乏海尔凼的详细资料，甚至地图上也没有详细定位。想去海尔凼，要导航至“塘房”或“熊猫之眼”，在停车平台下车后再徒步上山。

许多人把“凼”与字形相近的“函”搞混，在平台上搜索“海尔函”，也能搜到不少帖子。（图/小红书截图）

由多座海拔4500米以上的山峰组成的巴朗山，主峰海拔5040米，常年云雾环绕，山脉纵横。在海尔凼爆火前，巴朗山广受欢迎的攀爬点当属熊猫之眼。熊猫之眼就位于巴朗山阳面的一处侧峰，与海尔凼隔山相望，最高海拔有4680米。

云雾环绕的熊猫之眼，地处巴朗山阳面，积雪海拔较高，来此的游客多以徒步活动为主。（图/受访者供图）

随着冬季来临，气温下降，位于巴朗山阴面的海尔凼率先堆雪。许多旅游公司、户外俱乐部敏锐地发现了这一商机，玩雪团、徒步团源源不断发往海尔凼。

除了玩雪，在海尔凼登顶眺望不远处的四姑娘山主山——幺妹峰，也是许多游客前往此地的重要原因。地处青藏高原东缘的川西高原，一直是户外爱好者的胜地。其中，海拔均在5000米以上的四座山峰构成了四姑娘山，海拔高达6250米的主峰幺妹峰，又被称做“蜀山皇后”“东方圣山”。

据胡阿尤描述，海尔凼就徜徉于汶川县卧龙保护区的巴朗山和阿坝州小金县的四姑娘山景区之间。这里正处于川西高原与四川盆地的过渡地带，一路西行，随着海拔攀升，和成都平原截然不同的高原风貌将渐次呈现。

“雪”对南方人来说，实在是冬天最大的诱惑。（图/受访者供图）

和前往海拔更高、车程更远的四姑娘山等川西雪山相比，守望川西高原门户的海尔凼，不仅能欣赏到雪山风景，甚至可以从成都当日往返。

随着大批游客蜂拥而至，原本荒无人烟的海尔凼，仿佛一夜之间“长”满了前来登山、玩雪的游客。而“雪山特种兵”也成为了2023年“旅行特种兵”中最独特的分支。

“新手友好”，真的友好吗？

从去年11月开始，梦子就陆陆续续在各个社交平台上刷到过海尔凼的视频，画面中高耸、圣洁的雪山，让大学毕业不久的梦子魂牵梦萦。

晴空下的海尔凼引人入胜，和成都平原的城市风光截然不同。（图/受访者供图）

梦子告诉我，自己之前没有户外活动的经验，在成都待了五六年，一次龙泉山、青城山都没去过。这次直接“勇闯”雪山，纯粹是被宣传吸引，以及价格实在友好。

和固有印象中中产们攀登雪山、滑雪的高额花销不同，跟团前往海尔凼的团费在100元左右不等。

由于没有门票、住宿等附加费用，海尔凼路线在一众周边游中堪称“最具性价比”的路线，因此也吸引了众多和梦子年纪相仿的年轻人。

“不是四姑娘山去不起，而是海尔凼更有性价比。”许多年轻人看中的正是海尔凼便宜的旅费。（图/小红书截图）

报团前，梦子咨询了不同俱乐部，在表明自己是纯新手、登山小白之后，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新手也可以，没有经验也能加入”。

另一位前往海尔凼的游客小魏也表示，旅游公司的客服告诉他不需要准备太昂贵的专业登山装备，大部分年轻人都可以登顶海尔凼，有脚就行。

和他一起报团的同学甚至没有提前购买冰爪和登山杖，只网购了一罐氧气瓶。“就用一次，买了也浪费。”缺乏登山常识的年轻人，从报团到实操之前，也没有受到相关的安全教育。

有许多去过的年轻人在网上发帖表示，没有带专业装备也成功登顶了。（图/小红书截图）

随着大巴驶离成都平原，海拔不断攀升，高原的真实“威力”才逐渐展现。去高原地区攀登雪山，远不如他人口中描绘得那么简单、美好。

和梦子同行的伙伴曾有前往四姑娘山的经验，原以为能顺利登顶海尔凼，但在下车后不久就因为严重的高原反应，被迫回到车上吸氧休息。

梦子把自己的登山杖交给了伙伴，独自沿道路向覆盖积雪的大平台攀爬。可以玩雪、拍照的大平台，本是真正意义上开始雪山攀爬的起点，却成为了许多年轻人海尔凼之行的终点。

从停车场到积雪覆盖的大平台，要徒步一段距离。（图/受访者供图）

以登顶为目标的梦子，在从下车点走向大平台的过程中就败下阵来。沿途狂风呼啸，风沙扑面而来，同时隐隐发作的高原反应，也让梦子感到力不从心。

据她描述，每走一步，都感觉到心脏狂跳，双耳非常难受。没有了登山杖的支撑，梦子只能走走停停，等身体不那么难受的时候再起身出发。

抵达冰雪覆盖的大平台前，沙石满地的道路坡度逐渐陡峭，很多时候，梦子不得不手脚并用，向上攀爬。除此之外，她还要随时注意脚下。风沙覆盖在冰面上看似与岩石别无二致，但只要踩中极容易滑倒。

因此，下山只需要几十分钟的道路，梦子足足花费了近两个小时。此时已临近领队规定的下撤时间，她不得不放弃了登顶的想法。

高山草甸冬季枯萎后，裸露的沙石被大风卷起。徒步过海尔凼后，梦子表示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刷鞋。（图/受访者供图）

从成都到海尔凼，大约需要3小时的车程。为了能够一日来回，大部分旅行团都要在早上7点左右集合出发。小魏和队友大多需要凌晨四五点左右起床，上车后再在途中补一会儿觉。

小魏也在上山途中目睹了一名队友因困乏不慎踩空，慌乱间拽着另一名队友一起滑下斜坡。“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拉住他。”

幸运的是，两位队友只是轻微扭伤和擦伤。虽然其中一位队友的手机不幸遗失，但领队早已见怪不怪，“几乎每天都能收到手机‘悬赏令’，几乎都来自于在滑落过程中遗失手机的游客。”

从雪山上不慎滑下山坡的事故，几乎每天都会在海尔凼发生。（图/抖音截图）

现在回想起来，小魏仍感觉一阵后怕。出发前领队曾再三告诫所有队员：“在高原雪山上，任何突发事故几乎都有着致命的危险。前往野生景点，也就意味着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对生命负责。”

小魏回来后不久，海尔凼就在两天时间内连出三起事故。其中上月24日这天，当地消防队就分别在上午和下午两次进山搜救。随着事态严重，1月初，海尔凼及其周边多处区域被彻底关闭。

登雪山，从来都不是“有脚就行”

其实，海尔凼被视作“新手友好”也不难理解。在像胡阿尤这样的户外爱好者看来，海尔凼甚至不在真正意义上的“入门级雪山”之列。

和一贯被看作入门级雪山的四姑娘山大峰、二峰以及奥太娜雪山相比，海尔凼的海拔更低、攀爬时间更短。

奥太娜雪山，主峰海拔4800米，位于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黑水县境内，是国内公认的入门级雪山之一。（图/视觉中国）

攀爬海尔凼全程仅需5小时左右，这也就意味着无需夜宿大本营、聘请本地向导和驮队，甚至不需要重装出行。乍一看，是一项无论从费用还是从难度上都没有任何门槛的徒步活动。

按照目前海尔凼的大众攀爬路线来看，几乎没有雪崩的风险，也没有暗冰、冰缝等潜在危险，不要求队员掌握攀冰、结组等专业技能，所以身体素质较好的普通游客也有登顶的可能。

在一系列商业包装下，海尔凼顶着“入门级雪山”“有脚就行的雪山”等名头横空出世，吸引了一批批前来打卡雪山的游客。

与此同时，这种所谓的“低门槛”，也伴随着高风险。商业宣传从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游客对高原雪山环境的警惕，也轻视了攀爬过程中的种种风险。

许多安全事故的发生，都与没有做好充足的登山准备相关。(图/抖音截图）

轻信宣传的人，不仅没有做好充足的登山准备，甚至不带如冰爪、登山杖等基本装备。随着穿着雪地靴、棉服前来打卡的游客涌入海尔凼，便早已埋下巨量安全隐患。

“玩雪”和“攀爬雪山”间，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事实上，没有哪座雪山能够完全称得上“有脚就行”，即使在有着多年户外经验的驴友眼中，海尔凼也有着危险之处。

一位驴友记录下在海尔凼从被困到等待救援的经历。（图/小红书截图）

由于地处巴朗山阴面，海尔凼巨大的昼夜温差，在临近日落时已经凸显出来。气温骤降、寒风大作，地面能见度降低。

几位曾有过海尔凼带队经验的领队都表示，为了安全起见，在下午两点半至三点时无论是否登顶，都会要求所有团员下撤。

其中一位领队表示，出发前一定会叮嘱所有人“量力而行”“千万别逞强”。虽然常常会遇到不甘心没能登顶的团友，但他都会努力将其劝返。

海尔凼除了常规路线，还有危险系数更高、为了追求刺激开发的头铁路线。距离山顶直线距离更近，也更加陡峭。（图/受访者供图）

越接近山顶，积雪越厚，攀登难度就越大，也更加消耗体力。刚出发时半小时可以走完的路程，在后半段则会花费更长的时间。

与此同时，高原烈风极容易引发头疼，剧烈运动在高原上会加速氧气的消耗、使人更加疲倦，雪山环境导致的失温，积雪下的暗冰、冰封等伴生问题，对于需要时刻集中注意力的攀爬者来说都是致命危险。

对于装备本就不齐全、贸然前往雪山的普通游客来说，危险系数更是直线上升。“一定要戴防风保暖的帽子，和冰爪、登山杖。”胡阿尤特别强调了一些必备的基础物品。

社交平台上，一些经验帖整合的雪山装备。（图/小红书截图）

除了攀爬雪山，同样存在着极大风险的，还有为了追求刺激的玩雪方法——梭雪。在不少宣传中，海尔凼还被称作“梭雪”“屁刹”胜地，即从积雪的斜坡上如玩滑滑梯般，直接坐着滑下来。

但许多游客并没有掌握梭雪的技巧，一旦遇到雪道改变导致的身体倾斜等问题，就会彻底失去控制，极容易撞到雪下暗藏的石块。

从山坡上滑下来虽然刺激，但极容易造成安全事故。（图/抖音截图）

除此之外，部分游客还会购买梭雪板等辅助工具。梦子表示，自己的领队会提前提醒禁止使用这样的滑板。

胡阿尤解释说，因为塑料滑雪板和雪面几乎没有摩擦，下降速度更快，甚至可能直接冲出雪道。出事的时候，普通人几乎反应不过来，因为梭雪产生的安全事故，在海尔凼不止一起。

网上出售的塑料梭雪板价格便宜，游客们会购买它来增强梭雪过程中的快感。（图/淘宝截图）

随着年初海尔凼一线被彻底关闭，胡阿尤所在的领队群里冷清了下来。年底火爆时，群里常常会“摇人”，征寻领队带队前往海尔凼。

但不少领队都表示，11月到次年3月属于玩雪旺季，即使海尔凼永久关闭，成都集聚的众多旅游公司和户外俱乐部们也会开发其他条线，满足游客们的玩雪需求。

目前看来，另一处野生雪山“结斯沟”正在慢慢替代海尔凼。（图/小红书截图）

“对于普通游客来说，玩雪的最佳地点仍是有安全和后勤保障的景区。如果在市区内，连3～5公里都跑不下来，不建议轻易来雪山寻求刺激。”胡阿尤说。

校对：杨潮，运营：鹿子芮，排版：李淑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