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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城市|从南昌路到古北路,当士绅化既成事实

澎湃新闻记者 郝汉 实习生 幸诗淇
2024-01-25 20:40
来源:澎湃新闻
市政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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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谈论城市的街区往往绕不开“士绅化”这一概念。

士绅化研究者莎伦·佐金(Sharon Zukin)认为,士绅化可以简单概括为城市里“ ABC 的组合”——艺术画廊(art galleries),精品店(boutiques)和咖啡馆(cafes)。当这些东西在某个街区受到追捧,它的士绅化基本完成了。

社会学者朱伟珏指出,在社会学领域,士绅化与城市更新几乎是同义词。土地与新资产与商业形态的结合,会释放旧城空间活力,同时也会残酷地抹去原有的社会关系。而在全球范围内,城市中心街区“士绅化”是城市焕新升级的主要路径,它是既成的现实,并且与城市消费、经济相结合,形成复杂的样态。不应该仅仅以批判的眼光看待。士绅化与空间正义如何平衡,还有更多的城市解法,可商榷,可探讨。

作为老住户,朱伟珏在南昌路的规划与更新研究中深耕多年,“街道的活力,难以由一家企业或管理方‘规划’出来”。相比将一条街道承包给一家企业运营,南昌路能够吸引更多元的创意阶层来此设店、消费、生活——这是她所谓的“自下而上的士绅化”。

策展人和艺术家王懿泉同样是这些年上海城市更新的深度观察者。在顺昌路更新项目中,他通过城市策展和艺术创作,让一位位店主讲述自己的故事与街道的变迁。“在街区营造中,整条街就是艺术品,而艺术家就是街道上的住家和商户,他们的生活和经营,以及他们与路人顾客之间的互动关系就是艺术。”

上海城市中心街区的更新有哪些历史特殊性?在中国城市,重新理解“士绅化”这一概念?艺术策展与城市更新之间的关系如何?从南昌路到古北路,士绅化城市街区有哪些多元想象?

本期如此城市CityTells对话朱伟珏、王懿泉,谈谈上海街区在更新大潮之下的变化与挑战。

——本期嘉宾——本期主持——收听时间线

04:03 由于上海特殊的历史,中心城区风貌几乎得以完整留存

08:16在社会学领域,城市更新几乎等同于士绅化

17:05 艺术家是街区营造的开拓者,同时是房租上涨的“受害者”

24:43 街区更新背后,有不同参与者之间的博弈关系,街道的活力也有赖于此

37:38 上海新天地运营成功后,全国城市争相模仿

46:24 世纪末,上海古北路街区的建筑设计与街道规划堪称典范

48:38 中国城镇化快速发展,面临建筑设计、房屋维护与更新等现实问题

49:56 未来的街区营造,应当形成各主体间的协商对话机制,采取精细化运营方式

——城市更新与士绅化,几乎是同义词

如此城市:2023年,“城市更新”是政府工作报告中的一个高频词。随着前十多年大拆大建的城市扩张结束,城市中心街区的微更新与商业聚集成为各地城市政府推动城市转型、提升城市品质的新抓手。

朱伟珏:和国外绝大多数大都市不同,上海这座城市没有经历过郊区化的过程,中心城区没有真正出现大规模的衰退。上海第二次城市化是从浦东开始的。这使得浦西的中心城区,得以较为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上个世纪90年代以后,商品房兴起,一部分市民从市中心搬离,但优质的医疗和教育资源留在了市中心,这些因素使得中心城区风貌得以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上海市历史风貌保护街坊内的“承兴里”更新项目 整体保留了石库门里弄的风貌

90年代 浦东开发开放 从外滩看建设中的东方明珠 摄影:陆杰

如此城市:在讨论城市更新这一话题时,往往绕不开“士绅化”这一概念。在中国城市的语境下,怎么理解这一过程,今天它完成了么?由于产权制度、政府主导等方面的特殊性,上海有哪些不同?

朱伟珏:绅士化是城市更新在社会学领域的表述。也就是说,城市更新的社会学术语就是绅士化。这一概念上世纪60年代由英国社会学家格拉斯(Ruth Glass)提出。当时是一个批判性概念,专指城市更新过程中,底层居民被赶出中心城区,逐渐被中产阶级取代的过程。

不过,没想到一开始零星的绅士化一发不可收拾,成为大都市城市更新的主要形式。现在上海中心城区的城市更新,不论是自下而上,还是自上而下,都是以绅士化的方式推进的。也因此,绅士化变得更为复杂,不再仅仅局限于批判性概念。绅士化和文化、消费经济、旅游业以及创新性复杂地结合在了一起。

上海中心城区的绅士化现象,大约出现在20世纪末期。受全球化影响,上海中心城区的绅士化一开始是以自下而上的方式推进的。南昌路、巨鹿路、富民路、长乐路上的精品店和咖啡店,都是由一个个经营者汇聚而成。新天地可以被视为上海第一个大规模自上而下的绅士化项目。

到了2010年,尤其是2017年、2018年之后,上海的绅士化由自下而上转变成了自上而下。因素同样也非常复杂,有为加强政府在城市治理中的核心作用的影响、有上海的城市经济转型问题,即上海开始从生产型城市全面向消费型城市转型,中心城区作为旅游资源被重新发现。

具体到南昌路,绅士化也经历了两个阶段。我在那里扎根做田野研究已经10年,我也直接参与了南昌路的城市更新,见证了南昌路的崛起。

政府在南昌路城市更新中的作用,主要集中在风貌保护上。南昌路的振兴还是依靠一个个商户,以及众多喜爱南昌路的专家学者的持续努力。譬如,我们曾和瑞金二路街道合作,在南昌路推出过《店招店牌导则》,保护街区多样性与协调性,产生了巨大社会影响。我也曾邀请世界著名城市社会学家到南昌路,举办学术沙龙。这些努力,大大提升了南昌路的国际知名度。 

南昌路的咖啡店 图片来源:公众号“周末做啥”
《南昌路店招店铺导则》提到,南昌路小店店招店牌设计既要尊重商家的个性化、商业化表达,也要与街区的历史风貌相协调,同时要兼顾街区居民的舒适度。

王懿泉:在当代艺术的实践领域中,艺术群体对于绅士化的态度通常是反抗的、批判的,但随着时间流逝,在最近五年至十年里,中国的艺术群体逐渐默认或接受了“绅士化”。因为艺术的基础设施建设,比如美术馆、画廊、博览会等,都有赖于绅士化的过程。

在上海,浦江两岸的艺术场馆的兴建都与城市化进程,尤其是两岸的工业发展历程相关。从100年前的兴盛,到七八十年代,工厂逐渐凋敝,一些厂房被改造为艺术空间,这就是近年来热议的工业遗产改造现象。1990年代后,浦东开发开放,上海筹办世博会,这些契机下的新建基础设施在后世博情景下又再转型成为新的文化空间、住宅区或商业区。

在这一过程中,一些人没有享受到绅士化发展红利的群体,可能对此持批判的态度。但今天,在公共讨论中,“绅士化”一词逐渐被弱化,取而代之的是“城市更新”这一中性词。对于学术界、开发商或者政府来说,城市更新是一个新兴的词,大家都可以扩充这一概念,并做出自己的理解。如此的“绅士化”非常具有中国特色,与“绅士化”源自西欧、北美的情景不同,其中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

—— 街道的活力,难以由一家企业或管理方“规划”出来

如此城市:当代艺术与士绅化或城市更新,是相互交织的关系。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曾举办过一个展览——《下城往事》。随着士绅化运动的开展,作为艺术聚集部落的纽约下城,经历了复杂的发展与变迁。

王懿泉:从北美、西欧,再到东亚、东南亚,绅士化已经成为房地产开发利用的一种策略。艺术家随着创作阶段变化和工作室规模的发展会需要大空间,用来制作或存放其作品,例如大型画作、装置、雕塑。而纵观这些大艺术空间的特点,它们大多是由工业型的厂房或仓库改造而来。在城市经济发展的某一阶段,这些工业片区和郊区地带的租金较低。艺术家因此聚集到纽约下城或北京东村。在上海,这一潮流从1990年代的苏州河开始出现。沿岸厂房区慢慢地被艺术家群体改造为艺术片区。例如,莫干山路50号M50艺术区,前身是大型纺织厂。

M50创意园区 来源:M50上海

信和纱厂正门今昔对比 来源:M50上海

朱伟珏:艺术家是美好生活的开拓者,但同时也是绅士化的受害者。当艺术家聚集到一起,用自己的创意创造出美好生活后,就被资本“盯”上,随之而来的是土地溢价的问题,艺术家们如果无力负担,只能离开。

王懿泉:街道更新有不同的参与者,比如街区的居住者和商户们。上海新华路街道的城市更新或社区营造,更多的是依赖本地居民的参与。但参与活力的提高则有赖于年轻居住者,尤其是新搬入的年轻租户,他们对新鲜生活方式、对国际化当代化审美有诉求,因而他们有热情和动机去更新社区。

相比之下,房东的动力可能仅停留在空间资产增值,比如租金上涨,商业活跃度提升等,否则,房东们不会出资主动推动街道的更新。

从公共政策角度来看,如果市场主体的活力不够,而城市更新又有利于公共福祉,政府往往会介入。新华路街道也有很多由政府主导的社区营造项目。而如果政府的力量依然不足,就会形成“PPP模式”,即公共和私有领域之间进行共建合作。但公共部门的力量以及市场的力量,往往会比居民和本地商户的力量要大。

新华·社区营造中心 来源:上海新时代文明实践中心  
上海新华路街道的“新华·社区营造中心”,由街道牵头和引导,在发挥社区营造本身作用的同时,带动社群经济模式发挥作用,使得该类商业形态得到可持续发展。

朱伟珏:不同街区更新的策略不同,背后还有不同参与者之间的博弈关系。比如,新华路有很多的老居民,所以政府很难推动改造。而南昌路的商业发展也有前提条件,作为中产阶级的社区,居民们较为配合。这里背靠霞飞路,商业基因浓厚。但这种博弈并不是坏事情,它能丰富上海街区的多样性,使之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如果大企业去承包一个街区,这种博弈就结束了,其中产生的一些有趣的、鲜活的事物也会随之消失。绅士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只有自上而下的绅士化。

城市中心的绅士化应该是一个自下而上的过程,政府的重点应该放在风貌保护和管理上,而不是具体的运营上。具体运营交给大公司,也会大大降低中心城区的多元化。每一个个体商户才是中心城区的主人。基层政府的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反而会窒息中心城区的活力。

王懿泉:在空间政治经济学的框架下,对城市空间有美好向往的参与者们,会在城市更新的过程中进行博弈。如果博弈的结果是积极的,最终使得城市核心区的风貌更具多样化。这不论是对于游客还是本地居民来说都是好事,大家体验城市和街区的选择也会变多。

想体验国际化的商业氛围,可以到淮海中路;要打卡密集化的商店,可以到南昌路;想要探寻巷子里的小店,那就到新华路;要体验网络文化和本地空间结合的网红街区,就去安福路。

——从小街区到商业地产综合体,城市更新的不同解法

王懿泉:我们一直在观察和参与城市街区更新这一领域。2021年,活络空间设计事务所参与了顺昌路的更新项目,我们采用了“城市策展”的思路。策展人、艺术家等当代艺术群体加入到由政府部门、地产商和建筑师组成的团队,进入到街区里制作展览,让当代艺术深入参与到城市街区营造中。

在这一项目中,我们和街道上的四家本地店铺进行了合作。人民照相馆、和平美发厅、盛兴百年老店,老山东炒货,这些老店构成了城市策展计划中最鲜活的场景。

王懿泉策划的研究展「顺昌路:一个对话的机会」 王懿泉是活跃于中国当代艺术领域的一位策展人和艺术家,也是活络空间设计事务所的创始合伙人。他的创作实践和研究兴趣集中在当代艺术,都市主义,以及80后文化身份。

在街区营造中,整条街就是艺术品,而艺术家是街道上的住家和商户,正是他们的邻里关系、店铺经营以及与路人顾客之间的互动,才带动了整条街区繁荣起来。在这样的认识下,我们愿意和街区里的商户和居民展开讨论,通过城市策展或艺术创作,激发街区的活力,同时梳理街道中的人文故事。

朱伟珏:从商业地产的角度来看,新天地是上海城市更新项目中非常成功的一个案例,并且它背靠淮海中路,商业基础较好。新天地附近由于同时建造了许多高档楼盘,所以地产商在进行开发时,已经确保了目标消费人群。新天地运营成功后,全国的城市都在模仿这一更新路径。 它让人们看到,商业街区还能利用城市的历史、建筑等元素,进行城市更新。   

新天地石库门弄堂新旧对比  图片来源:澎湃新闻
20世纪90年代,“太平桥旧区重建计划”启动,新天地是太平桥改造规划的一部分

而田子坊的街区更新,一开始完全是以自下而上的方式推进的。但随着人流量的增加,租金上涨,居民也渐渐离开,加上地理位置离中心城区有一定的距离,所以这里缺乏了坚实的消费群体。如果在南昌路,哪怕有一天没有商店和游客了,街道的居民还留在这里,街区的生命力依旧旺盛。

2013年田子坊空间使用分布示意图来源:上海田子坊地区更新机制研究

昔日游客如云的田子坊  图片来源:华夏文化创意

——古北路名颇有意思,“蓝宝石路”“玛瑙路”“黄金城道”

王懿泉:古北新区的城市化生态已经很成熟了,它是上海有名的高档社区,所处地段的房价很贵,但它曾经是一片大农田。古北并没有形成太多密切聚集的商业综合体,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被住宅楼盘所包围,形成了网格状。

古北沿路的路名也颇有意思,“红宝石路”、“蓝宝石路”、“玛瑙路”、“黄金城道”,似乎都与金银珠宝有联系。我每次跑步经过这里都会感觉很奇妙,这些街道的名字寄予着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古北地处中环交通联络线旁,近可以深入到市中心,远可以到达青浦区、虹桥机场航站楼,通达性也非常高。

古北新区规划街坊图| 图片来源:《长宁区城市建设志》 

朱伟珏:古北街区是真正意义上的绅士化社区。从1990年代末开发至今,古北新区的变化很大。古北分三期建设,街区打造得很好。上海的新建商品房外观,可以用“集装箱”来形容和概括,过分强调实用性,外观上缺乏美感。在我看来,改革开放以后,上海最成功的建筑群和街区尺度,就在古北一期。

如果去看古北一期的建筑,就能感受到它的独特性与曾经的辉煌。比如罗马花园、鹿特丹花园、巴黎花园等等,这些建筑大多出自世界著名设计师之手,尽显欧陆风范。直到今天,古北的整体规划和建筑,仍然堪称典范。

古北一期的开发商来自香港,它在刚开发时的定位就是高标准的国际化社区,也吸引了来自欧美及港台、日韩等外籍人士入住。但由于地价上涨等原因,部分外籍人士也在渐渐退出。目前新一批住户中,有不少是上海白领,其中半数左右为日本和韩国人。

古北二期的定位依然是高档社区,同样请了国际知名设计师设计了漂亮的步行街——黄金城道。但近几年,二期也有衰退的趋势,随后,又开发了古北三期。

如今,建造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古北一期的建筑出现了老旧化现象,街区也在衰退。二期的步行街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出现各种问题。古北有些老居民从一期一直住到了三期,通过不断地调换住处,追求更高品质的街区。古北街区的变化,也反映了上海新城区的兴衰过程。

施工建设中的古北路1000号—III区主要建筑——伦敦广场 图片来源:《上海市长宁区城市建设150年》

上海的商品房老化速度很快。我曾在日本见过上世纪70年代修建的房子,面貌如新。而我们上世纪那一时期前后建造的房子,可能大多已经破旧不堪,这折射出城市建筑的建造、维护以及更新的问题。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我们没有培养起善待和维护好自己所居住社区的公共意识,居民大都只关心自己的私人空间。

此外,有些物业也没有采取精细化的管理措施。这些因素,导致房屋快速地衰老和街区的衰退。今后,上海城市更新和治理的主战场,也许会从中心城区历史街区的风貌保护,转向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建造的大批商品房社区,尤其像古北街区这样有着历史和文化价值的区域。

王懿泉:在中国城镇化快速发展的过程中,面临许多的现实问题。特别是1990年代中期以来,房地产成为支柱产业后催生了楼市建设速度过快。住宅开发大多都是“拿来主义”,中国的商品房市场中,有中国特色的建筑是鲜有的;在巨大的经济利益和溢价的诱惑下,建筑设计是否还是开发者们所考虑的首选项,也是存疑的。这也是为什么鸟瞰中国的商品房住宅,你会发现它们竟然是千篇一律的。

另一方面,地产商不仅追求建筑的数量,还要抢工期。在快速开发建设的过程中,让人不禁发问:公寓、住宅的建筑质量能否保证?商业和绿化等配套设施是否成熟?此外,地产商的关注重点在出售房屋,可能也会忽略运营和维护等问题,更无暇顾及街区营造和文化服务了。

直到最近几年,由于中国房地产处于下滑态势,以及公共健康意识提升,人们对于街区营造的需求有所改变,我们才开始反思和回应一系列问题。我们如何回答这些问题,会塑造未来十几年中国街区和住宅的样貌。

——制作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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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张俊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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