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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光:那块地 | 2024·1·花城短篇

2024-01-25 13:3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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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1987年,23岁的“我”大学毕业,前途光明,即将成为二十世纪中国大陆第一家企业银行——招商银行的一名会计。在入职报到那一天,“我”遇到了香港商人刘天就,陪他去看一块荒地,又在刘的竹园宾馆里对女服务员卓二娣一见倾心。

《花城》2024年第1期 内文插图,作者:郑梓程

这两个人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我”为了追爱放弃一切,又在茫然无措中重回“那块地”。在“那块地”的指引下,“我”推动着刘天就和深圳地产业创造了第一块土地拍卖的历史。小说以真实的深圳蛇口发展为背景,第一块土地拍卖、企业银行建立等等改革开放历史性事件,融入到一个略带荒诞意味的人物故事之中,凸显深圳翻天覆地的发展和腾飞。

那块地

邓一光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怎么会想起打听那块地?还有谁记得它?

怎么说呢,要是没有它,我也许能得到更多,因为不断获得变成别的什么人,我说不好,您懂我的意思吧?可我现在得到了我想要的,哦,这么说不对,那块地让我变成了我自己。

这座城市一直在卖地,37年了,它卖掉了多少?人们在那些卖出的土地上盖起住宅、商圈、学校、医院和公园。孩子们在那儿出生、长大、接受教育、学会打领带、去写字楼上班并且恋爱。老人们在那儿度过晚年,然后前往另一个世界。还有车站、码头和机场,人们兴冲冲地拖着行李箱离开家,去远方的什么地方干点什么,有的回来了,有的再也没有回来。37年了,人们记得经历过的很多事情,可再也没有人提到那块地,它改变了城市命运,却被人们遗忘了。

您说得对,是时候说说它的事情了。

知道南斯拉夫婴儿马特伊·加斯帕尔吗?他是全球第50亿个人,出生于1987年7月11日,他出生那天,我从华南理工大学会计系毕业,到蛇口工业区劳动服务公司报到,那年我23岁。

我要报到的单位是招商银行股份有限公司,对,20世纪内地第一家企业银行,他们去学校考察了我的情况,亲切地询问我对账务处理、资金管理和风险管理的看法,然后告诉我,我将从这家银行开始,踏上前途光明的人生。我说前途没说错,我一上班就能拿到239块钱月薪,35块钱奖金,15块外汇券的边防津贴,比隔壁深圳市的市长薪水还高。招商银行的人走了以后,我立刻打电话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妈妈。她从27岁守寡把我养大,供我上了大学。她在电话里又哭又笑,说:“儿子你要珍惜,别让领导失望啊。”

我到蛇口报到时,银行正在筹备开业,非常忙,工业区劳动服务公司接待我的女办事员让我先休息,等银行方面忙过这几天再给我办理派遣通知书。

“第一次来蛇口吧?”办事员热情地把户籍登记介绍信和特区边境证递给我,“你现在是蛇口人了,不如利用这点时间去逛逛,你会为这片火热的土地骄傲的。”

办事员梳着一对神气的羊角辫,目光清澈,脸上洋溢着亲切的微笑,我没法不相信她。我向她借了辆自行车,神清气爽地出门去逛蛇口。10.85平方公里的大蛇口,刚刚完成了开天辟地的伟大壮举,正蓄势待发地闯出海岬,一统江海。作为新蛇口人,我确实为它骄傲。我咣当咣当蹬着车逛了两天蛇口,觉得不过瘾,又咣当咣当骑着车去参观建设中的深圳。一路上,我经过无数开膛剖肚的农田和齐根炸塌的荒岭,我冲工地上那些忙碌的青年们招手,朝他们喊:“喂——我来啦!”要知道,我们隔壁的深圳,还有北京的中关村、上海的漕河泾,它们是大蛇口带出的三个兄弟,它们正鼓足干劲地追赶大哥,这让我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躲避来往的泥头车时,屁股颠得生疼,却仍然挺直了胸膛,为我是一名蛇口人而由衷地自豪。

图注:蛇口渔港

我去了罗湖的老东门,底气十足地花光了大学四年积攒下的最后一笔钱,为妈妈买了件的确良衬衣,为自己买了块卡西欧电子手表。然后我去了青少年活动中心的“大家乐”,挤在打工仔中抢麦,唱了一首张国荣的《不羁的风》。你听过这首歌吗?“从前如不羁的风不爱生根,我说我最害怕誓盟,若为我痴心便定会伤心,我永是个暂时情人。”我本来还想唱张学友的《遥远的她》和苏芮的《谁可相依》,可惜被后面的人推下了台。

那天我逛累了,蹲在罗湖桥东边的小食摊前嗦濑粉。我看一眼腕上崭新的电子表,再看一眼戴着凉帽、纱巾遮住半张脸的女摊主煮捞捞面。她煮好面,麻利地从冰筒里抓了一把事先切好的螺肉、章鱼须、鱼子和蟹柳,撒上海草和嫩玉米,淋上一勺由绿芥末、红椒粒、黄蚝油调制的三色酱,热气腾腾地递给客人。

客人刚从香港过来,是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饱满的鼻头泛着红光,穿一身白色西装,脚蹬三接头皮鞋,大概担心料酱溅上衣服,用手绢兜住了领口。

我吃完粉,用最后一点零钱买了单,打算离开。正在吃捞捞面的港客叫住我。

“靓仔,租你半日单车,街头睇(看)风景,租唔(不)租呀?”见我一头雾水,港客改成港普又说了一遍,意思是他想租我的自行车,让我载他去街上看风景。

我被港客嘴角涂鸦似的酱料逗得发笑。我是谁?蛇口人,我在等待入职,一身力气没处用,应该跟他学几句搞笑白话(粤语的俗称),日后用来打趣银行的同事:

“打劫!全部举起双手!男嘅企左边,女嘅企右边,变态嘅企中间,话紧你呀,仲诈傻睇靓女!”

“还等什么,上车吧,亲爱的同胞。”

我就这样认识了香港人刘天就。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我载着他在刚铺好的宽阔马路上行驶,路过很多新盖成的大楼,还有正在盖着的大楼。刘同胞搂着我的腰,局促不安地扭动屁股,他的某种焦虑通过僵硬的手指传递给了我。

“同胞,往前坐,您会舒服一点。”我为他的不安感到抱歉,热情地给他打气,希望他和我爱蛇口一样爱上深圳,“您看到深圳人的狠劲儿了,对吧?他们三天盖一层楼,完全疯了,我担心这样下去,全世界的钢筋水泥都会被他们用光。”

“你讲咩?”他躲避开扑面而来的建筑粉尘,控制住鼻息问我。

“您不觉得很值得吗?”我哈哈大笑,脚下蹬得飞快,“您这趟看风景,绝对会不虚此行!”

骑了差不多六七公里,我们来到刘同胞指定的地方。那是罗湖区布心路旁一大片荒地,长满老鼠簕和蚌壳蕨,一些尖嘴小..和黑眉苇莺在灌木丛中起起落落,快乐地追逐着昆虫。稍远处,能看到一大片墨蓝的湖泊,凉风从那里习习吹来。我知道深圳有山有海,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湖泊,这可是意外收获。

那天刘同胞在那块荒地上待了差不多两小时,他焦虑地在荒草中走来走去,转着方向到处看,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和那块地讨论着什么。他们之间有分歧,他不同意那块地的看法,但又没法说服对方,有点恼火。我呢,我不关心他为何要来这儿看风景,对到处爬动的麝鼩和赤链蛇也不上心,我跑到湖泊边,脱了鞋,和湖水好好亲热了一番,就差下湖游上一圈了。

等我回到那块荒地的时候,刘同胞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衬衣领口多了一圈汗渍,我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我去路边推自行车,问他:“可以走了吗?”天色不早了,我得赶回蛇口,我开始想念我的大蛇口了。

“中意呢块地呀?”他问我,意思是问我是否喜欢这块地。

“看上去挺不错。”我随口说。

“肯定?”他盯着我的眼睛,咽了口唾沫,“呢对我好紧要。”

“好吧。”他说这事对他很重要,我当然不会扫他的兴,让他对蛇口人产生轻率的印象,慎重地说,“它生长着茂盛的植物,还有那么多活泼的动物,人们会爱死它。我是说,我爱蛇口,也爱深圳,爱这里的一切。”

刘同胞松了口气,请我送他去不远的竹园宾馆。那是深圳第一座外资宾馆,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就是那家宾馆的老板,但是,好吧,有什么关系,我们出发。

图注:竹园宾馆

现在我可以正式向你介绍刘同胞了,他是香港一家集团公司的董事长,还是香港一家报社的社长。说起来,他是最早到内地投资的香港商人。人们怎么说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人。那会儿香港牌照的车不能过境,他把他的日产公爵停在边境那边,深圳的合资伙伴派车在口岸接他。那天他背着合作伙伴去看那块地,为了躲开接他的人,在口岸小食摊上吃了碗捞捞面,顺便雇了我和我的自行车。

我一路顺畅地把刘同胞载到竹园宾馆,那儿已经有几位深圳合作者在等他了。他们没有接到他,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正焦急不安。现在我要说到重点,在那些官员身后,站着一大群宾馆的女服务员,她们穿着整齐的翠竹绿套装,涂着艳丽的口红,脸上堆满笑容,双手端握在小腹前,让人觉得她们是一些永远不会成熟的桃子。对,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她们是重点。

合作者们迎上来,领头的是位又高又黑的骆先生,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深房公司的骆经理,他的故事一会儿我再说。宾馆经理笑眯眯抢着向刘同胞汇报,按骆经理指示,宾馆完全接受刘总的建议,现在每天都换床上用品,卫生间喷香水,服务员上班时间一律涂口红,不笑的员工炒鱿鱼。经过考核,只有一位服务员被炒掉,不是她不愿笑,而是笑起来大家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刘同胞没有理会宾馆经理,而是客气地叫住准备离开的我。我对他开玩笑说,车是借蛇口劳动服务公司的,我不会给蛇口人民脸上抹黑,他不用付费了。刘同胞并没有掏出钱夹,而是请我重复一下路上对他说的话,口气慎重到让人觉得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发生。可是,我在路上没少说话,我表达了太多对美好生活的由衷感叹,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一句。

“你话,全世界嘅红毛泥同钢骨好快会畀深圳人用晒。你仲话,我绝对会不虚此行。”刘同胞目光发亮地提醒我。

“这个呀,那还用说……”我举起手,打算好好鼓励鼓励刘同胞,让他对这座正在一往无前拔起的城市充满信心,我当时就想这么做。可是,我举起来的手僵在半空中,要说的话兀自消失掉,目光直勾勾地看出去——我看见了她。

哦,我命运中的姑娘!她站在那些涂着艳丽口红但像永远也成熟不了的桃子……不,女服务员当中的那一个,抿着嘴甜甜微笑着看着我。她是那么可爱,那么出众,我们来的时候她肯定不在那儿,不然我早就看到她了。刘同胞在我耳边说着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见,目光呆呆地看着她,以至于她身边所有人都消失不见了,我的眼睛里只有她!

好了,您现在知道了,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心上人的情景。不,想也别想,我找不到任何语言形容她,我可不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只能告诉您,她叫卓二娣,家里是竹子苗圃场的养苗户,全家都是农村户口。她和阿爸押地进了竹园宾馆当服务员,阿妈照顾一家人的生活,姐姐大娣跟亲戚去了香港,妹妹三娣、四娣、五娣在读书,五姊妹一个赛一个的美貌。三十多年了,我去过她家几百次,现在让我在大街上认出其他几姊妹,等于让我辨别谁是荷花,谁是睡莲,非出丑不可。

说回那天吧。那天我像中了魔,一口气蹬了三十公里,骑车从罗湖赶回蛇口,满头大汗冲进蛇口劳动服务公司,吵醒值夜班的办事员,请她找出我的派遣通知书。是的,我没有去招商银行报到,没有在三十多年后成为这家全球企业200强的商业银行光芒四射的总会计师,而是在办事员百思不解的目光中带着我的档案兴冲冲离开劳动服务公司。我要由衷地感谢招商银行严谨而忙乱的筹备工作,它没有让我在报到的第一天入职,而是给了我几天假;我还要赞美港牌车不许驶过界桥的规定和那碗有着神奇酱料的捞捞面,总之,我要赞美那天遇到的所有神奇事情!

接下来的事?您别急,我会慢慢说到它们。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我出现在竹园宾馆,站在饮早茶的刘同胞,不,刘先生面前,向他提出了我的请求。当然啦,你知道 ,我这样做有充分的理由,我希望刘先生把昨天打算支付给我的自行车——白话叫单车——车资支付给我。当然不是机械使用费,车不是我私人的,是我载他兜风的人力费,他不需要掏半个子儿,我是说,他完全可以把我替他服务的人力折算成竹园宾馆的一份工作。

刘先生有点吃惊,举起的筷子停留在萝卜糕和红米肠之间,好像在验证它俩的身份。不过他很快从我不断投向往来女服务员的眼神中猜测出发生了什么。

“佢係边個?”他呷了一口滚烫的乌龙茶,斜着眼睛朝餐厅里莲步移动的女服务员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问我。

“我很快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实话,那会儿我还不知道心上人的姓名,她也不知道她已经是我的心上人了,但我可以告诉刘先生别的,“我学习能力很强,如果员工入职条件有白话这一条,我发誓十天学会它。”

......

责任编辑:许泽红

作者简介:邓一光

当代作家,现居深圳。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出版《我是太阳》等长篇小说10部、中短篇小说集30余部,著有《邓一光文集》(14卷)。小说作品大量被权威选刊选载,收入各种年选,曾获多个重要文学奖项。

图片:互联网

视觉设计:邢晓涵

原标题:《邓一光:那块地 | 2024·1·花城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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