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索观欧亚·年终特辑｜哈萨克斯坦的亲俄与反俄之辨（下）

当地时间2023年9月25日，哈萨克斯坦阿斯塔纳，俄罗斯总理米舒斯京在2023年国际创新工业展(INNOPROM)全体会议上发表讲话。视觉中国 资料图

俄乌冲突与制裁：俄哈经济关系的双刃剑

由于苏联时期形成的分工体系，独立后俄哈两国经济深度交往、高度关联，特别是哈萨克斯坦对俄罗斯具有较高的经济依赖性。哈是俄最重要的贸易伙伴，2023年前10个月两国贸易额达214亿美元，其中哈对俄出口81亿美、进口132 亿美元。目前在哈萨克斯坦有4.2万家外资企业，其中1.9万家为俄罗斯公司，工业投资规模达335亿美元。俄哈经济关系如此紧密，以至于俄罗斯国内政治经济的任何变化都会传导给哈萨克斯坦。比如，去年6月26日瓦格纳集团兵变当天，哈货币坚戈大跌，下降至1美元兑452.38坚戈。

由于哈俄之间存在紧密的经贸联系，哈萨克斯坦经济严重依赖俄罗斯市场，哈从俄进口汽车、石油产品、家用电器、电子产品、面粉、糖、肉类和乳制品。在整个经济领域，俄商品占哈市场份额高达30-40%。西方对俄制裁的影响传导给哈萨克斯坦，严重影响俄对哈出口。同时，哈萨克斯坦没有出海口，俄罗斯是其主要的运输动脉。西方对俄罗斯的制裁影响了公路运输和部分海运，导致哈萨克斯坦通过俄罗斯的贸易、物流通道中断。早在2022年12月，哈外长特列伯迪（Мухтар Тлеуберди）明确表示，由于两国经济关系密切，对俄制裁对哈经济造成了负面影响。因此，哈萨克斯坦从根本上是反对国际制裁的。

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后，哈萨克斯坦的经济状况不容乐观。2015-2016 年，哈经济增速明显放缓，尽管2017-2020 年经济发展状况有所好转，但新冠疫情再次导致其经济下滑，哈GDP年增长率未能恢复到2014年以前的水平。2022年乌克兰危机升级后，哈萨克斯坦面临货币贬值、失业激增、能源和粮食安全、通货膨胀等问题。2022年，哈萨克斯坦失业人数高达458.3万。同时，俄对哈出口商品骤减导致哈通货膨胀问题加剧。2022年哈通胀率为20.3%，2023年仍高达10.3%。尽管2023年哈国内生产总值达到2593亿美元，年增幅15%，但高通胀严重拖累了经济发展。

然而，俄乌冲突升级也为俄哈加深经贸关系带来了机遇。俄乌冲突升级后，俄罗斯比以往更加需要哈萨克斯坦的商品。同时，在制裁下，坚戈对俄罗斯格外有吸引力。2022年1-9月，哈萨克斯坦对俄罗斯出口额达到59.08亿美元，同比增长15.1%。2022年俄哈间贸易额达260亿美元，比上一年增长20亿美元。

俄乌冲突升级后，150万俄罗斯人涌入中亚。第一波移民潮在俄宣布发起“特别军事行动”后很快产生，移民主体为拥有娴熟技术的工程师和IT专家。中亚各国政府迅速采取各种吸引政策，发展本国工业和信息技术产业。第二波移民潮发生在普京发布部分动员令后，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俄民众涌入中亚。两波移民潮为中亚带来了技术和劳动力，在一定程度上还刺激了中亚国家的国内消费。

俄乌冲突升级后，许多俄罗斯企业为躲避西方制裁迁入哈萨克斯坦。到2023年11月，在哈投资的俄罗斯公司达1.9万家。同时，无处可去的俄罗斯资本迅速流入哈萨克斯坦。2023年，来自俄罗斯方面的政府和企业投资超过了200亿美元。据欧洲复兴开发银行的研究，俄罗斯企业和资本进入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哈萨克斯坦2023年的经济增长。

西方国家的制裁不仅未能迫使哈萨克斯坦远离俄罗斯，反而推动俄哈两国开展更为紧密的经济合作。2023年春天，两国签署南北走廊运输和过境合作备忘录。同时，哈萨克斯坦对相关边境检查站进行现代化改造，计划到2026年在边境和里海沿岸建立新的贸易和物流中心。为此，去年10月托卡耶夫提出建立连接独联体国家境内主要交通干线的构想，并使之成为欧亚空间新的过境和物流动力。两国还计划进一步开展能源合作。2023年9月，当托卡耶夫提议就建造核电站一事举行全民公决后，普京很快表示“俄罗斯原子能公司已准备好提供支持”。

在西方对俄严厉制裁的情况下，哈萨克斯坦是一个不受制裁的窗口。通过哈萨克斯坦，俄罗斯能获得受制裁的商品与资本。俄乌冲突升级后，在哈萨克斯坦开设银行账户的俄罗斯人超过50万，哈萨克斯坦成为俄罗斯规避金融制裁的战略后方。同时，尽管哈萨克斯坦遵循国际对俄制裁，但哈是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在关税同盟内，很难控制受制裁商品过境，大量受制裁的商品通过哈萨克斯坦继续流入俄罗斯。

在这种情况下，托卡耶夫支持与俄罗斯一道推动欧亚地区经济一体化。在2023年5月的欧亚经济论坛上，托卡耶夫指出欧亚经济联盟在经济一体化方面做得不够，联盟内部经常出现贸易壁垒和限制。他还对普京说，欧亚经济联盟事实上已分裂为两个部分，一个是俄罗斯和白俄罗斯，拥有共同的政治、法律、军事、经济、货币，甚至是核武器；第二个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亚美尼亚，一体化程度有限。托卡耶夫提议认真讨论这一问题。2023年10月，在独联体国家元首理事会上，托卡耶夫再次提出要进一步加强贸易机会，应特别注意消除贸易壁垒，创造有利的关税条件，简化行政手续。

不难看出，托卡耶夫对在欧亚经济联盟内部搞“小集团”的做法很不满意。在哈萨克斯坦看来，欧亚经济联盟对于所有成员应当机会均等。既然俄罗斯与白俄罗斯的经济一体化程度如此高，为什么其他国家不可以？哈萨克斯坦也想追求在联盟内部的平等机会和充分资源，因而希望进一步推动欧亚地区经济一体化。

哈萨克斯坦靠近西方，俄罗斯能忍吗？

俄乌冲突升级后，中亚国家普遍加速转向更加务实的独立自主外交战略。托卡耶夫推行多向度外交，力求在多元平衡中追求本国利益最大化，因此多元发展同中国、美国、欧盟关系是必然逻辑。同时，哈外交重视务实、平衡，完全以本国利益为基础，不存在亲俄或反俄立场。

比如，关于2022年集安组织帮助哈平定骚乱，托卡耶夫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一些人扭曲了这一情况，声称俄罗斯拯救了哈萨克斯坦，哈萨克斯坦现在应该永远为俄罗斯服务并拜倒在俄罗斯脚下。我认为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推论，与现实相去甚远。”这是一种极为巧妙的表述，托卡耶夫告诉世人，哈萨克斯坦的外交政策不是“亲俄”而是多元的，哈萨克斯坦对其他国家的大门始终敞开。

在多向度外交政策的基础上，哈萨克斯坦向西方有所靠拢。2023年3月，托卡耶夫与美国国务卿布林肯会晤时表示，哈萨克斯坦打算与美国和西方国家开展战略合作，并感谢美国“支持其独立、领土完整和主权”；9月，托卡耶夫访德时除了表示将遵守对俄制裁，也声称愿意与所有相关国家合作；10月，北约在阿拉木图附近开设了一个新的维和中心，用以培训军事人员；11月初，在普京访问阿斯塔纳一周前，法国总统马克龙应邀来到阿斯塔纳，他在与托卡耶夫的会晤中暗示：“我们走在友谊和加强关系之路上，这是贵国的道路，贵国拒绝成为任何大国的附庸”。由于追求多元化，哈萨克斯坦国内开始讨论在发展核电问题上不完全依赖俄罗斯技术。哈国防部还计划，放弃部分俄罗斯武器转而使用西方武器。

对于哈萨克斯坦和西方国家的互动，俄罗斯丝毫没有指责盟友，也没有采取任何干预行为，而是将批评矛头完全指向西方。对于开设维和中心，俄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除了称“有必要收集更详细的信息”外，没有其他行动。对于马克龙访哈，拉夫罗夫只是强调：“没有人禁止选择朋友，但有些人怀着不正当的目的来到这里，我们会注意这点。”

目前，俄罗斯内外交困，乌克兰战事久拖不下，北高加索地区面临分离运动，经济上又遭受严厉制裁。在这种情况下，哈萨克斯坦对俄罗斯的战略意义大幅抬升，俄罗斯承受不起哈萨克斯坦完全拥抱西方。因此，只要哈不“完全西化”，俄就能接受。同时，在遭受制裁的战略困境下，哈萨克斯坦可以作为安全区域为俄吸收资金、技术，甚至充当东西方沟通的桥梁。俄罗斯在这一问题上是务实的，西方资金可以弥补俄罗斯资本的不足，以维持哈经济稳定。因此，只要哈萨克斯坦与西方接近是“非政治”的，就不会超出俄罗斯的容忍限度。

在乌克兰危机升级背景下，国际地缘政治格局迅速变化，哈萨克斯坦面临复杂挑战与选择，坚持加快转向独立自主的外交战略。在东西方之间，哈萨克斯坦寻求巧妙平衡。在多元务实外交中，哈萨克斯坦并没有疏远俄罗斯，也无意如此。与此同时，四面受困的俄罗斯比以往更加需要哈萨克斯坦。哈同西方接近不仅没有引起俄的不满，相反，哈萨克斯坦坚持对俄的友好态度，让俄感到哈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忠诚伙伴。作为欧亚中心的中等国家，哈萨克斯坦也成为美西方国家极力拉拢的对象。

实际上，哈萨克斯坦采取了一种“尾巴摇狗”的策略，在中美俄之间游刃有余地开展外交。一方面，哈萨克斯坦通过与西方有限接近引起俄罗斯紧张，抬升自己在俄外交中的地位，从而为向俄提出更多要求创造机会。另一方面，哈萨克斯坦对西方和中国敞开大门，甚至主动接近，获取资源。冷战时期，小国广泛使用这一策略，作为牵制大国、获取外援的重要手段。对于哈萨克斯坦目前的外交政策，哈外交部副部长瓦西里耶夫精妙地解释，哈萨克斯坦不采取亲某一方的立场，“我们的立场是亲哈萨克斯坦的，我们的外交政策是以我们的国家利益为基础的”。

（唐陆，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博士后）

“西索观欧亚”是教育部、上海市和上海外国语大学（SISU，即“西索”）共建，并由上海外国语大学负责运营的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俄罗斯-欧亚研究团队的集体专栏，坚持以多语种为前提、多学科交叉融合为方法，提供有关俄罗斯、东欧和中亚的可信可靠的在地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