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颖昕读《经济学家眼中的日美开战》｜正确信息与非理性开战

《经济学家眼中的日美开战：破解秋丸机关“传说中的报告”之谜》，[日]牧野邦昭著，周颖昕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10月出版，191页，79.00元

2023年7月，日本庆应义塾大学的牧野邦昭教授受北京大学历史系之邀，以“与秋丸机关相关的资料”为主题，做了一场线上讲座。牧野教授谈到了他从2008年起开展的研究“秋丸机关”的过程，以及取得的学术成果。本书是作者于2018年出版的一部里程碑式的专著，这一成果使作者于2019年获得第二十届读卖·吉野作造奖。日军在1941年12月袭击珍珠港引发太平洋战争，事后人们对于这一行为从不同角度展开了大量研究，围绕这一主题的讨论热度时至今日依然不减。本书从“秋丸机关”的“传说中的报告”这一新颖的角度切入，将其作为贯穿全书的主线，基于丰富的史料，以及作者对史料的细致分析鉴别，探求日本为什么会决定对美国开战的答案。本书在探求答案的过程中，采取的是将主问题分解为几个小问题逐一解答的方式。

“秋丸机关”的成立

1937年7月7日爆发的中日全面战争日趋长期化，日本的军费开支大增导致经济出现各种破绽。财政的膨胀招致经济过热，进口大幅增加恶化了国际收支，致使日本的外汇短缺。资源与重工业严重依赖进口的日本，不得不加强外汇管制和国内市场价格调控，实行配给制以及一系列经济统制政策。在国际关系方面，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战争造成日本与英国、美国关系的恶化。1939年7月，美国宣布终止《日美通商航海条约》。为了遏制英美，换取交涉的筹码，日本迅速与德国接近。1939年9月，德军进攻波兰，欧洲战场的大战爆发。与同盟国紧张关系的升级导致日本获取资源变得更加困难。在外汇和资源均短缺的情况下，日本的“南进论”（向东南亚扩张的主张）浮出水面。然而如果向东南亚扩张的话，将不可避免地增加日本与英美开战的可能性。为了确认在“南进”的同时与英美开战所造成的后果，日本组织专业团队开展了调查与研究。

1940年1月，经日本陆军大臣批准，“秋丸机关”作为陆军省的下设机构正式成立。“秋丸机关”的全称是陆军省战争经济研究班，对外称陆军省主计课别班，成立之初的定位是“经济谋略机构”，因其实际组建者是日本陆军主计中佐秋丸次朗，故简称“秋丸机关”。秋丸次朗负责这项工作之前，曾供职于日本关东军第四课，负责伪满洲国的经济建设工作，他在组建时充分调动了此前的人脉资源，所以也称该机关为陆军版满铁调查部。尽管“秋丸机关”属于陆军省，但大部分工作并不是由军人而是由掌握专业知识的大学教授等完成的。“秋丸机关”会聚了当时一流的经济学家，包括日本著名的左翼经济学家有泽广巳。此外还有地理学家、政治学家和官僚。目的在于研究日本以及英国、美国、苏联、德国和意大利的抗战力，特别是它们的“弱点”。

陆军省战争经济研究班时代的秋丸次朗（秋丸信夫氏所藏）

“被烧毁”的报告重现

“秋丸机关”在陆军省军务局的指导下，要求参与项目的专家们提供科学的、客观的、无需迎合时局的调查结果。因为军方要将其当作判断国际形势的基础材料。参与这一工作的专家们按照要求提交了多册分主题报告，并举办报告会向军方领导层汇报成果。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秋丸机关”的报告在汇报之后就被下令烧毁处理。这一“传说”流传甚广，但真实的情况是，报告的大部分内容既不属于机密，也没有触怒领导层，自然也无需在战时被烧毁处理。甚至一些加入“秋丸机关”的专家，在战争期间公开发表的学术成果中，也包含了一部分相关的调研内容。

“秋丸机关”英美班合影，中间一排的右二为有泽广巳（秋丸信夫氏所藏）。

战争结束近五十年后，多册“秋丸机关”的报告文本陆续重现世间，打破了被烧毁的“传说”。1991年，东京大学经济学部资料室从有泽广巳遗留的藏书中发现《英美合作经济抗战力调查（其一）》；2013年，牧野教授从日本的大学图书馆书目检索系统发现《德国经济抗战力调查》，并沿此线索在静冈大学附属图书馆找到文本；2014年，牧野教授从东京都旧书商业协同组合经营的旧书数据库“日本的旧书店”中，发现并购买到《英美合作经济抗战力调查（其二）》。针对意大利的研究成果是在1941年12月完成的《意大利经济抗战力调查》，这是一部在外务省调查部第二课协助下完成的资料集，可在日本的国立国会图书馆查阅。

《英美合作经济抗战力调查（其一、其二）》与《英美合作经济抗战力战略检讨表》（大东文化大学板桥图书馆所藏，图片由牧野教授友情提供）

为什么人们一直相信“被烧毁”的传说呢？首先来看一下该传说的来源。报告被烧毁的“传说”来源于有泽广巳的陈述。有泽广巳多次表态，称报告因违反国策而被下令回收烧毁了。鉴于有泽曾参与了“秋丸机关”的主要工作，旁人很长一段时期不曾对此说提出质疑。此外，同一时期的确销毁了一些报告文本和资料。但事实上这些资料与“秋丸机关”的报告无关。有泽广巳曾提及，“秋丸机关”的报告完成于1941年9月下旬，并在9月末举办报告会之后被下令销毁。事实上有泽本人并没有参加报告会。亲自参加了报告会的秋丸次朗回忆道，该报告会于1941年7月举办。对于这一记忆上的差异，本书结合其他史料判断该报告会的确在1941年7月举办。此外，该报告会不是专门听取“秋丸机关”的报告的会议，只是向军方领导层汇报工作的会议中的议程之一。

有泽广巳为什么会将报告会的时间误记为9月呢？根据本书的分析，一是因为陆军原本就对有泽广巳等左翼人物怀有戒心，二是因为在9至10月期间发生了佐尔格事件，陆军趁机了结了所有的与左翼人物的关联。“秋丸机关”在这一时间段内切断了与有泽广巳的联系。那么有泽的回忆可靠吗？本书发现，直到1942年，还有不少该机关“颁布”和“推出”的报告文本存世。有泽广巳本人在1944年撰写的著作中还将报告内容列为参考文献。因此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即使“秋丸机关”的报告文本被销毁，也是在战争结束前后完成的，因为当时陆海军的大量档案文件，尤其是用于评估国力的资料在1945年8月被销毁。即使不排除“秋丸机关”的资料在同一时期被烧毁的可能性，也可以断定，报告文本肯定不是在1941年被处理的。

“秋丸机关”报告的内容与作用

服务于“秋丸机关”的专家们完成了一系列国力调查报告，其中最重要的是《英美合作经济抗战力调查》以及《德国经济抗战力调查》。

《英美合作经济抗战力调查》得出下述结论：一、英国本身存在劳动力短缺以及资源依赖殖民地等弱点，但如果跟美国合作，经济抗战力就会大幅增加。特别是由于美国的经济实力雄厚，不仅可以协助英国，还能在此之外援助第三国。然而，美国需要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来准备战争；二、从美国到英国的航运能力存在“短板”。假设每个月有超过五十万总吨的船只被击沉，美国对英国的援助就会在实质上被抵消，因此可在航运方面集中攻破。

该报告还大胆提出将战线扩大到英国殖民地，断绝对英国的物资供应，以及萎缩美国的参战意愿等建议。不过，即使英国失去了殖民地，只要美国凭借其庞大的经济实力向英国继续提供军事物资，英国投降的概率就非常小。英国投降的前提如前所述，是切断美国到英国的补给线。然而具备在大西洋上击沉运输船只能力的国家，只有德国，而不是日本。能让英国投降最大的决定因素，是德国的经济抗战力。

《德国经济抗战力调查》的作者是庆应义塾大学经济学部教授武村忠雄，他还有陆军主计少尉的身份。武村分析一个国家的经济抗战力的方法基本上是这样的：

过去的生产能力（库存）+当前的生产能力（组织能力+资源）+未来的生产能力（盟友、占领地）-总消费=一个国家的经济抗战力

《德国经济抗战力调查》的结论大致如下：一、德国的经济抗战力在1941年达到上限，1942年开始下滑。德国进攻苏联是为了解决眼下粮食、劳动力、石油和其他资源短缺的问题；二、如果德国短期内战胜苏联，并且德国在两三个月内就可以支配苏联的资源，对日本来说是利好。但如果战争陷入长期化，德国的抗战力将以更快的速度下降，其战败将是必然结果。

值得注意的是，报告还指出即使德国打败了苏联，赢得战争，也无法实现锰、石棉，甚至铜和铬的自给自足，所以德国还需向南非扩张。该报告准确地指出了德国经济抗战力的局限性。

由于忽视了造船业的技术进步，“秋丸机关”的专家们是根据历史上的最大值来预测造船量的。实际上，美国使用电焊方法和流水线操作，实现了大规模生产运输船。因此，报告内容存在不少的误判。譬如《英美合作经济抗战力调查（其一）》预测英美的造船能力仅为月产四十万至五十万总吨，这是以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情况为基础的，《英美合作经济抗战力调查（其二）》认为美国海运的短板在于商船队的老化，都没有考虑到两次战争之间美国国内出现的巨大变化。1943年11月武村忠雄向细川护贞介绍当时的形势时说道，美国船舶的月产量达一百十万至一百二十万总吨。事实上，1943年美国的商船建造量达到一千两百五十万总吨，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年度最高产量的三倍。而日本同年的商船建造量是九十六点六万总吨，差距达十二倍以上。

对比了同时期的学术期刊以及大众媒体上的同类国力分析，牧野教授认为，“秋丸机关”的报告虽然作为机密文件处理，但在内容上既没有显著的特殊性，也不存在特别需要保密的情报。报告整体指出了日本经济的脆弱性以及对英美的高度依赖性，与当时政府机关和智库的研究内容、社会舆论倾向没什么显著不同，不过是大量同类信息中的一种而已。“秋丸机关”的日本组最晚在1941年初就已经得出结论，认为日本无法承受规模大于当前战事的两倍的战争，现有的国家力量已被充分利用，若再继续扩大战争，日本不仅没有作战的能力，还会丧失生存下去的能力。此外岩畔豪雄的报告、陆军省战备课的评估结论，以及总力战研究所开展的演练活动的结果，都多次指出了日本若对英美开战将要面对的极大困难。

据实际负责推进“秋丸机关”运作的秋丸次朗的回忆，当年在报告会上没有提到消极和平论，大部分人倾向于冒险开战。在“秋丸机关”解散后，秋丸次朗赴菲律宾参战和回日本加入第六航空军的经历，让他体会了战场上的饥饿和特攻作战的残酷，亲眼看到了日本国力的局限。他在1983年出版的刊物上对“秋丸机关”做了评价：经济研究班对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进程没做出任何贡献，是悲剧性的结局。他认为，陆军预见到日本将因挑战英美而卷入前所未有的大战中，于匆忙中成立经济研究班等机构是一种临阵磨枪式的做法。他痛感一个国家应该常设此类机构，平时就要做好科学的、学理层面的准备。

非理性决策的形成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焦虑的陆军明知日本没有相应的战争力量，却希望通过专家的论证，一是想更加准确地把握国家间的实力对比情况，另外则是在想方设法寻找开战的合理性。包括“秋丸机关”在内，很多渠道提供的信息明确指出战败的概率很大，最终日本却选择了开战。这是为什么呢？本书再现了1941年夏季以后到开战前，日本面临的几种选择。

第一，如果日本选择不开战会怎么样。

不开战，也不采取任何其他行动的话，石油禁运政策的持续，将导致日本的石油储备在一年半以内消耗殆尽。即使用其他资源来暂时救急，日本的国力也将在两到三年内逐渐衰退，最终的结果是不战而败。

如果对美国让步，从中国撤军，将会对日本在伪满洲国和朝鲜半岛的统治产生消极影响，最糟糕的情况下，或许会导致“帝国”的崩溃。那么明治时期以来日本为了对外扩张所投入的巨额人力物力，作为沉没成本都将付诸东流。这是发生概率相当大的选项。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德国在短期内战败。接下来将出现苏联与英美之间的对立，美国有可能转变立场，为了钳制苏联而对日本示好。这时日本或许可以采取所谓“佛朗哥式选择”，效仿西班牙，尽量保持中立。

第二，如果开战的话会怎么样。

选择开战的话，日本大概率会战败，面临“速衰”的局面。但是极小概率的情况则是，或许前面所说过的局势会出现，即德国短期内打败苏联，钳制英国，断绝美国对英国的战争援助，打消美国的参战意愿。那么日本有可能在确保东南亚资源的前提下，实现议和。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微乎其微，但也并不是为零。

本书最大的特点之一在于，引入了行为经济学的理论来解释开战这一不合理的决策。“掌握信息”与“做出判断”是完全不同的行为。当人们做出判断和决定时，通常倾向于避免损失。同时，人们对概率的认识非常主观。简而言之，如果“大概率会遭受损失，但在小概率情形下，损失可避免损失”时，人们通常会被后半段的表述所吸引，主观放大“避免损失”的概率。通俗说来就是人们倾向于一厢情愿地乐观。根据这一特性，人们为了回避损失，通常会选择前景乐观的小概率选项。

从行为经济学的视角再次来看1941年夏天的日本面临的各种选项，很容易明白，跟从中国撤军以及对美开战并且战败的预想相比，带有“积极因素”的小概率事件（对美开战且战胜）更容易在主观上蛊惑人们，在心理上放大对概率的预判。

历史与现实的交汇

“秋丸机关”的研究阵容强大，又掌握大量的统计数据和资料，基于专家们对未来的预测与战略思考，原本应该是为数不多的、能够为避免日美开战提供研判材料的机构。但是，当时摆在昭和天皇面前的材料中，反对开战的人的意见是抽象的，而主张开战的人却列举出了各种数据，没有什么力量能压制住开战论调。本书做了一个反事实假设：如果“秋丸机关”提出一种积极计划——当下不开战，维持住在三年后能与美国一决胜负的国力和战斗能力，或许能够暂时压制开战论调，争取时间。在这种情况下，随着德国国力达到上限，“秋丸机关”在1942年或之后再做出预测：受到苏美英夹击数年的德国必定失败，苏联与美英的对立将起。如果那时“秋丸机关”能用积极的话术，游说决策者巧妙利用这种局势的变化，或许真的可以避免与美国开战的局面。

然而历史不能假设。牧野教授认为，学习历史的意义是从中获取有益于当下的教训。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依然会遇到获得了正确的信息却决策失误的实例，到底如何充分利用信息、洞察力和表现力做出恰当的判断，是本书催人深思的问题。本书重点涉及到三位主角式人物和若干配角式人物，秋丸次朗作为军方的组建者代表，召集有泽广巳教授、既是教授又是军人的拥有多重身份的武村忠雄等人撰写报告，他们的聚散和个人的命运沉浮，跨越了数十年的时间，生动而具体地投射在日本对外侵略扩张和战后发展的历史大幕上。本书对人物行为与经历的鲜活刻画，让读者如同身临历史情境，观察书中人物在重大历史事件中诠释的角色和影响力，体会远去的历史是怎样一步步走过来的。三位主角回首过去时的态度和表述方式，以及在战争结束后的人生历程，折射出他们对历史的反思和对人生下半场的选择。

牧野教授还对身为经济思想史研究者的自己展开了自问。武村忠雄曾预测美英在1944年5、6月前后对德发动大规模的第二战线战役，诺曼底登陆战役的现实让细川护贞不得不承认学术研究真的能准确地预测未来。本书的焦点问题就设定在：以“秋丸机关”的报告为代表的正确的信息内容为何没能阻止非理性的开战，为何没能充分发挥出本可能发挥的作用。这一问题所包含的矛盾关系，使作者不禁思考假设自己若处于那时的情境中，到底能够做些什么。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带来的灾难和巨大损失，使作者真切地体会到经济学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学问。

在本书完成后，“秋丸机关”的另外一些报告，如《经济战的本质（中期报告草案）》《英美合作经济抗战力战略点解析表》继续被发掘出来。2023年5月，不二出版社开始推出全二十卷的复刻版《“秋丸机关”关系资料集成》。这一系列史料的出版，有利于更多的学者了解与研究日本在战时的经济国力调查活动的实际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