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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青春饭”危机:一个33岁程序员的职业转型

2024-04-11 11:3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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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 | 覃小优

指导老师 | 李东晓

编辑 | 方能 

刘斌将自己做好的馒头拍照发朋友圈。(图/受访者朋友圈截图)

2023年5月13号下午3点,在大厂做程序员的刘斌归还了陪伴自己3年的工作电脑,走出爱力中心A座这座闪亮的巨塔。

2023年10月20号晚上10点,在用完了一百多斤面粉之后,刘斌终于做出了让自己满意的馒头。他用“水光肌”来形容馒头的外皮,并拍照发了朋友圈,表示自己即将创业开馒头店。

在刘斌的转型故事中,裸辞不是对主流叙事的脱离,创业也并非追求资本家的风险游戏。这场赌局是他通过更换赛道来应对自己行将到来的中年失业危机。由于太多抗风险能力,他选择以小投入的自营生意为家庭生活兜底。

程序员的十年

2009年,刘斌考入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计算机系。但他的主志愿本来是外语,“当时年纪轻,没考虑太多,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浙江省从2008年开始实行平行志愿投档,按照考生所填院校志愿顺序依次检索,只要学校未投满即投档,后面的志愿也就作废了。在填报第二志愿宁波理工学院时,六个专业他全部选满了,最后刚好达到该院校的最低分数线,便被锁档,南辕北辙地调剂到计算机系。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人都傻了”。直到入学一段时间后,身边不断有学长、朋辈向他描述“计算机行业好,什么阿里巴巴这种进去工资比较高”,他的注意力从虚无缥缈的“外语梦”转向了更加实在的就业前景,心情也慢慢调整过来。

4年之后,确实如同师长所说,计算机专业在求职市场很是吃得开。2012年,杭州的创业氛围已经十分浓厚,许多初创的互联网公司缺乏技术人才。“基本上出去面试,就面一轮,人家领导、技术主管天天微信找你,问什么时候来。跟现在情况就相差很大。”刘斌在好几个offer中间挑选,最后进了一家小有名气的互联网小厂,开始自己的杭漂之旅。入行的前三年,他都在小公司码代码。这类初创企业倒闭的风险很高,“基本上干一年,公司倒了,又换一家”。但刘斌丝毫没有丢掉饭碗的恐慌,只要递出简历,就有企业愿意招揽他。

守住饭碗容易,若想追求晋升,本科学历并不突出的刘斌只能靠实打实的资历与经验积累。在电子商务相关业务耕耘三年之后,14年,他经由猎头介绍进入自己职业生涯中第一家“大厂”——有赞,薪资随之水涨船高,工作也稳定下来。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深刻地感觉到“模式不一样了”。

新公司为每个程序员配备笔记本电脑,也变相地使他们将私人时间让渡出去。产品一旦出现问题,程序员需要随时待命,“老板一个电话打过来让你改一下东西,就必须得改。很多时候你的时间并不是你的时间。”

互联网大厂中的岗位还未像现在这样细分。刘斌记得,“像淘宝之前,就一个团队做淘宝网的,整一个下单、物流、退款全部都在一起。”到15、16年,业务慢慢做大之后,系统承载能力不够,拆分出许多细分部门。这样即使一个部门出现问题,系统也不会全部瘫痪,“比如说它交易出了问题,物流也不会有影响。”

刘斌慢慢专攻物流下单这一领域,对标到淘宝那边。他早便对“阿里系”心怀憧憬。15年时,他在阿里西溪园区附近找了一套80平左右的小房子,用前三年工作攒下的钱付了首付。他已经开始为下一次跳槽上升做准备,在完成日常工作的同时有意无意地“自我优化”,比如主动思考如何解决“双11”零点时系统卡顿的问题、如何让下单流程更便捷等。

刘斌铆足了劲“打怪升级”,积累经验,终于在19年打到阿里巴巴“副本”,进入大厂鄙视链的第一梯队。然后他发现,他“卡怪”了。

温和地走进“35岁”

从入职阿里第一天开始,刘斌基本上要工作到凌晨两点才能完成老板布置的工作,这是他们部门的普遍状态。大厂中工作压力、工作氛围在很大程度上与部门挂钩,而非跟公司挂钩。刘斌所在的物流发货部门一共有30多个人,作为团队中的新人,他觉得自己“要稍微表现一下,不然试用期可能就过不了”。这样干了半年之后,刘斌的体重涨了30多斤,他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跟着以前相熟的老板跳槽去了字节。这段在阿里的工作经历给他留下了很严重的颈椎病,直到现在隔段时间就要去推拿、喝中药,否则会头晕。

至此刘斌的“Title”在同行看来已经相当值得羡慕,他自己也说“互联网的尽头是字节”,因为在薪资福利待遇方面无人能出其右。与刚入行时一个月三千相比,刘斌现在的薪水翻了十多倍,父母也在丽水的亲戚面前扬眉吐气,“他们整天说什么我儿子工资三万多四万多。”

稳定可观的收入带给刘斌安全感,然而打拼的时间久了,他隐隐感到某种不安,“近两年想着年龄越来越大了,扛不住了,还是得找点事情做呀。”

科技公司偏好新鲜血液是普遍现实。根据《三联生活周刊》报道,腾讯、华为的员工平均年龄都在二十七八岁,相当于研究生毕业两三年的阶段。程序员作为大厂员工中的高技能劳动者,议价能力往往更强。但“三十五”是一个尴尬的年纪。“一线程序员他是有一个年龄限制的。其实就跟征婚一样,可能三十四三十五,最理想的情况算三十八。虽然我现在三十三,但往后再干几年,不自己走都会被裁掉。”还在有赞工作时,刘斌身边就有年纪较大的同事被“优化”,直接回了老家。

如果想一直在厂里耗着,就得往上卷。但刘斌只喜欢写代码,不想涉及其他的事务,也不喜欢跟别人争。在阿里工作时,部门老板问他想不想升职,他说:“我只想做P6。”P加数字是阿里划分职级的方式,P8之上是高层。即便只是想维持P6,刘斌也需要在同等级员工中做到“还算不错”的业绩。“很多人他卷啊,除了做好本职工作之外,老板还希望你有点‘自己的思考’。”严霞针对互联网“大厂”青年工作的不稳定性进行研究,认为这种“优胜劣汰”的绩效管理策略使员工处于持续提高劳动效率的状态。因为绩效考核是同等级员工间工作成果的相对比较,标准会被不断拉高,一旦停下脚步便有可能被同伴超越。

从字节离职前,刘斌感觉“自己也呆不久了”。2023年年初,他所在的团队经历了一次人员更替,工作氛围也随之变化,团队出现了分裂甚至拉帮结派。除此之外,刘斌在字节负责的业务几乎也迭代完善,没有更多可想象的空间。作为老板,一般会希望员工把产品做完之后赶紧离职,即使换部门也需要提前申请。“其实领导跟我沟通过一次换部门的事情,但我当时觉得可能会比较累,就没去,继续做自己熟悉的。如果当时去了的话,可能还会在这个行业多待一段时间吧。”

对于过了年龄红线的程序员而言,写代码就像是走夜路,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一脚踩空,无法被求职市场接住。刘斌害怕自己也无法温和地走进“35岁”,“再过两年我可能就没后路了,所以我要提早出来。”

2023年10月1日下午6点,他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回忆道:“走出大楼的那一刻,回过头来看看这座闪亮的巨塔便匆忙离去。我决定去创业,即使面对各种反对的声音,我也要努力尝试。”

不断试水的创业路

还在字节上班时,刘斌被老板问的最多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么做”。优秀的程序员需要考虑产品的未来规划,否则写出的代码兼容性会比较差,一旦新的需求出现,原来的代码要全部改变。但辞职后,他将杭漂十年攒下的薪水的作为试错的本钱,尝试了各种小投入项目。

出于纯粹的爱好,刘斌最开始想做钓鱼领域的自媒体。他是一个钓鱼“发烧友”,从公司旁的小河到富阳、安吉乃至广州,刘斌和钓友自驾上路,“最远的时候跑了三百多公里”。从23年年初起,他在钓鱼时顺手拍摄一些素材上传到抖音,积累了七百多个粉丝。这样的“佛系”运营很轻松,但如果想要拍出好的视频效果,“鱼小的话就得量多,鱼大的话一条就可以”,刘斌认识的很多全职博主都有自己的小船。最后钓鱼自媒体的构想因投入太大而作罢。

六月初,刘斌的创业路不紧不慢地推进,在妻子的建议下,他盘算着开一家炸鸡店。刘斌的妻子原来是一名UI设计师,一年前也辞职在家。在两人都毫无开店经验的情况下,创业是从试吃开始的。选品的两周内,他们踩点了杭州、上海共二十多家炸鸡店。比较远的店点外卖,比较近的店就线下试吃,“有时候去后厨偷瞄他们撒了什么调料”。定完品类,刘斌跟着绍兴一位师傅系统学了两天,又花了半个月改良口味。

刘斌租下的店面,位于杭州市余杭区云睦街144号。(图/覃小优摄)

万事俱备时,原来租下的店面出现了问题。“发现是被那个中介骗了。”炸鸡店的油烟需要从管道排出去,而小区内的店面不符合工商局资质要求。在付租金之前,刘斌本想给工商局打电话确认店面是否合规,排了一个小时线路,中途房屋中介突然打电话插进来,“他跟我说这个店面百分之百可以做,就没再重新排了。”刘斌现在提起来时已然接受了现实。“家里还有很多腌料、面粉,还有那个炸鸡的油锅,那么大的也放在家里。也懒得卖了,万一以后想吃就自己做。”

由于已经租下半年的店面,刘斌还是想看看能不能做其他东西。接下来的一整个月,夫妻俩辗转杭州、丽水、烟台、上海,一边旅游边寻找新的思路。但要么是口味不佳,要么是制作费用昂贵......直到七月结束,他们还在纠结到底做什么产品。

品类迟迟未定,房车贷的负担每个月都会降临。从山东回来以后,刘斌的妻子就提出过继续上班的想法,“品类一直确定不下来嘛,生活也要花钱,不上班就没钱”。这种不安更强烈地传递到父母那里。刘斌的父母期待他去上海打拼,或者至少在杭州找个公司继续上班。

八月初,刘斌找了之前的同事询问杭州、上海最近的招聘情况,一个比较资深的猎头朋友劝他“能自己做就自己做”,因为整个行情不太好,即使去小而美的公司继续码代码,也会面临倒闭的风险。在估算了剩下的资产还能抗半年之后,刘斌不再犹豫。创业以一种赶鸭子上架的方式继续下去,品类也在仓促中确定下来。

“新中式”馒头是小红书刷到的,面点师傅也是小红书摇人找的。为了节省学费,刘斌白天做学徒,晚上当老师给老婆再讲一次。发酵的时间会随着温度、湿度改变,做好一个馒头很简单,做好一批则需要多次重复的试验。“刚开始的失败率有百分之七八十,做出来跟馒头一样硬。”刘斌很紧张,他们计划十一月初要把店铺开起来。剩下的资产又给他的紧张兜了底,“时间投进去,能做起来就做,做不起来拉倒。”他整天与面粉打交道,九点钟起床,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有一次一点钟的时候还在做,那时候冷,我想那就趁冷做一批看看。”

2023年10月20号晚上10点,刘斌在用完了一百多斤面粉之后,终于做出了让自己满意的馒头,他用“水光肌”来形容馒头的外皮,并拍照发了朋友圈。按照刘斌自己的话说,产品已经“研发”好了。但关于开店,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正在向这位程序员敞开。

踌躇的未来

“开店还是比较复杂的,不像写代码。”在程序员行业干了十年,刘斌对于一个项目的时间、需求以及可能发生的情况能提前预料。但对于开店他第一次接触,“很多都是预料不到的。”塑封机罢工、冰箱门关不紧、蒸箱不好用、收银系统交互问题......他戏称自己在玩多重角色扮演,甚至充当起测试工程师,给收银系统客服提交了若干bug。小问题不断,第一批试吃顾客对产品的反馈意见也汇总到了刘斌这里。他已经不在字节,不用写工作周报,但复盘的习惯延续了下来。对目前的问题进行三轮复盘之后,刘斌又踏上了学习的旅程,他找了广西的一位师傅,决定继续改良馒头口味。

店面门口的海报,目前已经撕掉。(图/覃小优摄)

10月27号时,刘斌在社交平台上宣布“线下门店预计在11月初的一个周末进行试营业”,并在店面外贴上海报进行预热。但总有新的问题不断出现,开店日期一拖再拖,目前这张海报已经被拿了下来。在开店之初,刘斌觉得“开小店的钱还是有的”,但随着后面这些增项慢慢出来后,钱就不够了。11月初,他借了几万元的消费贷,没有告诉父母。

到目前为止,馒头店还未开张,在学费、设备、租金上已经投入了十多万。所有资金都以资产作为抵押。“本来就没存款,都是负债状态。因为我房子是按揭的,即使有现金也要还贷。”20年时,刘斌卖掉15年买的小房子,通过个人住房按揭贷款购置了一套一百三十多平的房产,加上车贷要两万多的月供。房子车子也许让这位杭漂人有了点“扎根”的实感,也的的确确绑住了他。“当时有钱嘛,脑子一上头就买了,现在还是觉得得留点现金。”

有在程序员行业干不下去的大学同学找他诉苦,他也劝说道:“把钱赚一赚,房贷缓一缓,有兜底再出来,这样子会更好一点。”在访谈中,他反复强调着这两个字,就好像“兜底”是某种振奋人心的口号。“我不怕负债,因为我还可以上班。就算是房贷也还能撑一段时间。”刘斌打算再等几个月。如果馒头店收益惨淡,他就去上海找个公司继续码代码,让妻子把店铺经营下去,直到店面到期。“如果别人问我半年干嘛去了,我说我给老婆开了个店,这也合理嘛。”不管怎样,他还有后路。

“我也可能上两年班攒点钱,又出来开店。”刘斌心里很明白,程序员的工作无论如何都是做不到老的,最终的目的还是跳出来自己做。也许再过几年,他不仅找不到“兜底”,也失去了换一种活法的勇气。

刘斌和以前在阿里的同事小聚。(图/受访者朋友圈截图)

11月26号,刘斌和以前在阿里的同事小聚,在合照中,他站在后面,虚掩着嘴对镜头腼腆地笑。我就着这条朋友圈问他,已经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离开会不会觉得遗憾,刘斌说到:“决定好了就不会有遗憾。相比等到37、38岁有小孩了如果被裁员,找不到工作,没有事业,这样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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