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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天坑、重启:止步于学历的博士肄业生们

2024-04-16 12:4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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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 | 金楠

指导老师 | 李东晓

编辑 | 方能

近日,多所985高校发布了博士研究生招生简章,博士招生人数增长态势显著。据公开数据,我国博士招生人数已经从2011年的6.56万人持续增长至2022年的13.9万,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申博、考博的热潮中。

但在追逐博士学历的道路上,也有一批主动退学的逆行者。居高不下的博士延毕率是将博士生困在高校和这一人生阶段的重要原因,但放大来看,导学关系、就业前景、家庭背景等微观因素对肄业生们也有着重要影响,推动着他们做出这一很难被周围人理解的选择。

博士退学或许意味着学历的降级,但并不代表人生的后退。对很多人来说,退学不过是一次“辞职”,一次寻找更好机会的尝试。

以下是三位博士肄业生的自述:

熬到重度抑郁,终于能转硕了

27岁,直博五年级转硕士,仍在攻读硕士学位

我和很多家里管教较为严厉的小孩一样,一直都活在父母的期待下,也会在某个时间段突然觉醒叛逆基因。大二那年,我就觉得大学生活似乎可以一眼可以望到尽头,不外乎是卷绩点、愁综测、争保研……正好学院里有一个去爱丁堡大学交换的项目,我就报名了。

英国的课程安排给了我们很多自由探究和做课题的机会,也就是那时候我发现自己可能对做科研感兴趣。所以交换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我就以科研实习生的身份加入了导师的团队。但对于本科生来说,当时的实验室氛围太压抑了,有开不完的会和各种奇葩规定——不能实习、不能对外透露任何信息、不能传递消极情绪……我抱着“熬过这个暑假就走”的念头撑到了八月底,准备放弃保研后出国读研。但等到要跟导师坦白的那一刻,我退缩了,根本说不出心里滚瓜烂熟的三条原因,只会干站着听他“画饼”,最后被劝服了。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成为了导师当年唯一的直博生,也是实验室里唯一的女生。可能是本科时我的履历还算优秀,对科研也有比较高的热情,所以大四就开始跟着他做研究。直博一年级是我和导师的“蜜月期”,入学后的两三个月里我连着参加两个创赛并拿到了全国大奖,当年还被评为教育部百佳研究生,拿了很多很多奖,几乎是高光时刻。

但我知道这些荣誉和奖项离不开导师资源的分配,我怕我的表现配不上他的重视,担心我在他心中的排名会下降,所以他布置下来的任务我都照单全收。无论是帮导师申请国家基金项目,还是四处跑招生宣讲会、带本科生科研项目,甚至是导师四年级在读的儿子的手工作业,我都得做。实验室的事几乎挤占了我95%的精力,剩下5%只够我走到寝室,然后倒下睡觉。

那段时间我真觉得太累了,随时随地都能睡着。但等到2021年开学后,我就开始整夜整夜失眠。在一番挣扎后才去看医生,医生说这是睡眠障碍。知道这是一种病的时候我甚至如释重负——终于有正当请假的理由了。于是我请了一周病假去三亚。那段“摆烂”的时间是我读博以来最放松的时刻,一个人坐着什么事都不用干。不知道为什么,放空久了我就会开始哭,一开始我都没意识到那是哭,只知道眼泪止不住地流。再去医院,医生告诉我这可能不仅仅是睡眠障碍,而是抑郁症。

受访者供图——2023年3月复查时的就诊记录

确诊之后我先怀疑的是自己,是不是自己抗压能力不够强,是不是自己不适合做科研。尽管拿了很多奖,但那些荣誉并没有让我觉得离“博士”更近了,反而让我有了更大的落差感,我没有在做科研,做的研究也不认真,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无论文科还是理科,做研究都是看到问题再去解决问题。但在这个喊着“瞄准国家重大战略需求做创新”口号的组里,我们最会的就是创造一个问题,尽管自己解决不了,也要说“有能力解决”。有几次实验室和国家重点单位对接却没中标,我甚至会庆幸,幸好那些方案没被采用,不然良心过不去。

想做的事做不成,又被“push”做不想做的事,空下来的时候我经常会想,到底图什么呢,拼死拼活都是在给别人打工,几千块工资还不够我每个月开药。去年4月份复查确诊重度抑郁后,我就跟导师表达过“读不下去”的想法,但他只会打太极,让我再多想想。我也承认那次是看到病情报告后太激动了,直接提了退学,有些草率。但不知道是是吃药副作用还是病症,我很容易忘记事,做实验也会走神,不适合再去实验室了,所以我开始请假。

从最开始断断续续的几天,到9月份之后干脆请长假待在家里,逃离学校后睡眠和心情都有所好转,但我也面临着家庭的压力。爸妈支持我休学疗养,但始终不同意我转硕士和退学。他们不理解我和导师之间发生了什么,想让我找一个让自己好过又能毕业的办法。

于是休学在家四个月后,我决定再次回到实验室,看能不能继续学业。但一想到学校就会焦虑,安眠药数量到了说明书建议服用的上限,还是没有用,甚至好不容易睡着也要在梦里跟导师讨论课题。

心理医生认为我应该在学位和健康之间作出选择,鼓励我再次尝试申请转硕士——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不让过去五年白费。我不敢再和导师面谈这件事,于是我开始写信,说自己和团队、环境“不适配”,讲过去两年饱受心理疾病折磨,甚至特地将“偶有轻生念头”等病情描述黑体加粗。因为我知道导师很忙,所以特地定了早上六点半的闹钟发送,希望他醒来之后就能看信。

可能是那段时间浙大也有博士生轻生,他真的怕了,所以当天就告诉我,“想转就转吧”。

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有时候我甚至会担心这样的转变是不是太快,会不会是得了双相情感障碍(双相患者有时情感高涨、精力充沛,有时情绪低落)。但转念一想,这可能只是正常的开心,只不过我太久没有开心了。

受访者供图——转硕之后的学生卡

博士转硕士手续比较多,现在大致也走完了。我要做的就是明年六月送审毕业论文,十月份就能拿双证毕业了。至于毕业后要去哪,我还没想好。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很想当一名好老师,让自己对教育的期待成为现实。

 

天坑专业的博士,不读也罢

28岁 博士二年级退学,转行金融

 

我本硕博的专业都是土木工程,读博时发现这个专业已经从热门变天坑了,如果再不赶紧换条赛道,博士学位也没用,所以我就退学转行金融了。

在美国读完本硕后,我花了很多时间精力在套瓷申博上,最终申请到港三一个大牛工科课题组。在香港读博的感受可能会好一些,和内地很多课题组不一样,我们没有大小老板,跟导师直接交流沟通的机会比较多,但实验室永远少不了人情世故。让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只要我们小组的师兄在其他组报告时提出了一点问题,不知道是故意挑刺还是真诚的学术交流,其他组就会反过来刁难我们组年级更低的博士生,而我恰好就是我们组入学最晚的。

图源 Unsplash

虽然在进组前已经有心里准备,告诉自己大牛组内肯定少不了高强度工作和利益纠纷的事情,但等到这些事真降临到自己头上后,才会知道有多难受。进组前我认为自己美本美研的学历还算不错,对自己的学习和科研能力也有信心,但进组后几个月发现同级博士已经发过很多篇文章,大我一级的师兄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我的代码哪里有错。我被现实打击得只剩下自我怀疑了,怀疑自己的智商和能力,怀疑读博是否是正确的选择。

但真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土木工程专业本身和就业情况。硕士毕业之后我也发现这个专业在走下坡路,所以想着能不能读个博士,当成找工作的跳板,毕竟博士名头拿到就业市场上也是好用的。但读博以后我才发现土木是真的不行了,同专业的同学不是找不到工作就是拿不到满意的薪资。加上我也一直在炒股,对市场敏锐度还比较高。

所以我经常问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下坚持四年,之后的生活和工作是我想要的吗?我内心似乎有呼之欲出的答案,但旁敲侧击父母、导师后得到的结果都是反对,周边人认为我退学是半途而废的“可惜”,甚至上升到我“吃不了苦”。问了师兄师姐后,我也了解到如果转专业博士学分是可以转换的,看上去是最不亏的选项,所以我就开始给CS和金融方向的新导师发套瓷信,发了四十多封,就是想转到就业更好的专业去。但因为申请的时间比较晚,心仪的导师都没有名额,我也不愿意自费读博或是学校降级,最后这条路行不通。

一边套瓷新导师,一边我也在海投金融实习,想拿到满意的工作offer就直接退学入职。比较尴尬的是我没有应届生身份走不了校招,走社招又比不过有工作经验的人。但我也很幸运,读博期间研究的是算法和AI,正好和金融、计算机交叉的量化金融对口,所以投了四百多份简历后,我拿到了内地一家百亿级私募研究员实习生的offer,离转行又进了一步。

拿到offer后我几乎没有犹豫就跟导师提了退学,虽然他也不是很赞同我退学,但也只能同意。毕竟在香港路边摊打工月薪都有一万六,而博士生的月工资是一万八(约等于香港平均薪资水平),白赚的硕士学历劳动力老板怎么会不爱呢。

但我父母对“博士”还是有很深执念,认为我都已经读了两年,没有必要因为就业前景不好就前功尽弃,所以极力劝阻我退学。即使我现在在香港找到了不错的工作,他们还是会经常提起退学这件事,认为我如果读完博士会有更好的发展,

我爸妈可能和很多人一样,对读博和博士可能还是有“滤镜”和误解,但读过之后才知道博士就只是一个学位。既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厉害,就像我只了解自己研究的人工智能,稍微远一点的软件工程就一窍不通了。甚至有时候做的研究也都是为了发文章而做,很难在研究中找到个人价值,更别说社会价值了。归根结底,读博也只是一种职业选择,博士退学和辞职本质上也没有区别,都是为了更好的个人发展罢了。

 

我不缺退学的勇气,更有重启的毅力

40岁,退学后第二次申请博士,博二在读

 

38岁那年,博二的我因为和导师不和退学了。但出于对这个研究领域的好奇,我还是想继续学业,也一直在寻找新的导师。六个月后,我又回到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继续攻读博士。

在医疗影像行业工作了十年后,我换了一份高校行政岗的工作,主要代表老师和企业对接。进去之后我就发现,想在校内晋升到领导层一般都要博士学位,正好在工作中我也了解到校内有些教授正在做商务医疗和公共管理交叉研究,这个方向串联起了我前一段工作经历和个人兴趣,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制的。再加上学校里的大龄学生十分常见,四五十岁来读博的比比皆是,所以我在申请博士的时候并没担心过年龄的问题,只感觉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丈夫和远在国内的爸妈也都很支持我的选择,于是在2020年,我在澳洲开始了博士生生涯。最开始还是很幸运的,我申请到了国家奖学金基金项目,跨专业的我还得到了导师很多额外鼓励和帮助。但还没等我和他交流开题报告,他就离职另谋高就,把我甩给了项目的副导师。

在跟新导师的第一个学期,我边上博士课程边写开题报告,但很奇怪的是在这过程中导师没有给我任何指导,还不停PUA我。博士第一年我上了四门理论课,写了上万字的作业,分数也很高。但导师每次反馈都是负面的,批评我不会组织段落、缺乏写作能力和文科思维。一开始我还想通过练习和上课来慢慢改进,可当我在越来越多的课程上得到其他老师肯定,却总是被她否定后,我就猜测她是不是有点不喜欢我。

受访者供图——在去田野调查的飞机上

在入学第18个月的时候,她终于不再拒绝和我面谈开题,见到我第一句话就反问我“你确定你要读博吗?你确定你有能力读博吗?”当时我就觉得猜测坐实了,她的研究方向本来和我就不同,因为基金的原因才接手了这个项目。每次有问题找她,不是找不到人就是让我自己看文献解决,堪称“孤儿式读博”。

 那时候摆在我面前的选择也只有休学找新老师,或者结束读博。但我一直是很固执的人,如果有人告诉我不能做,那我就偏要去尝试。所以在和前导师“分手”后,我就开始联系之前博士生课程的主讲老师。联系过程也很不顺利,那个时间点导师们手上几乎没有空余的名额,奖学金中心由于我前一段失败的读博经历拒绝了我的申请,前导师也在背后百般阻挠……

即使我一个人在欧洲读过研究生,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读博带给我的挫败感还是很强,而且我还不知道怎么向周边人表达我学业上的压力。唯一一次情绪崩溃是在做心理咨询时,当社工建议我想一想如果这些事情发生在朋友身上,我会怎么想。我一瞬间就泪崩了,从最开始边工作边申请博士时的摸爬滚打,到白天上课晚上哄孩子入睡之后还要写作业的博士前两年,我尽一切努力想让导师满意,让家庭和学业保持平衡,却忘记了自己的感受。

受访者供图——读博时的日程安排

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逃避,不想面对读博这件事。我身边的人也察觉到了我的消极,用他们的方式将我拉出了消沉:新联系的导师给了我一份网课助教的工作,又像哄小孩一样鼓励我每天写一页科研计划书;我的妈妈在网上搜集了很多历经坎坷才毕业的博士分享帖来激励我……也是天时地利人和,2022年1月,新导师有了博士生名额,我从肄业生变成了新生。

今年我刚满四十,正在进行博士中期汇报,至少还要两年才能毕业。以前从未有过的年龄焦虑也涌上心头,在就业不那么景气的大环境下我开始担心大龄女博士再就业的问题。但别人问我后不后悔放弃稳定的工作去读那么坎坷的博士时,我的答案永远是不后悔,因为,摸爬滚打也是前行,总比留在原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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