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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我对人不感兴趣,我只对科学感兴趣

2018-11-14 14:4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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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2018年11月8日,科幻作家刘慈欣被授予2018年克拉克想象力服务社会奖(Clarke Award for Imagination in Service to Society),以表彰其在科幻小说创作领域做出的贡献。本文是科普作家董仁威对刘慈欣的一篇评述文,摘自清华大学出版社《中国百年科幻史话》一书,有删节。

刘慈欣

一个简单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刘慈欣。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与韩松截然不同,韩松小巧、文质彬彬,刘慈欣身材高大、魁梧、平头、方面大耳、有点“匪气”,或者说,像19世纪的西部牛仔,有点英雄气。

刘慈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他是个很简单的人。出生,读小学、中学、大学,然后到山西太原的一个电站当工程师,恋爱、结婚、生子,生活顺利,没什么大起大落,就这么简单,没有我所要求的那些精彩的故事。他也有隐私,但在他没有真正成为公众人物之前,有些隐私,他还不准备向公众“坦白”。

我对他说,你就谈谈你的简单吧,你想谈什么就谈什么。下面就是他说的“简单故事”。

刘慈欣1963年6月在北京出生,祖籍河南。父亲是一个老革命军人,国家煤矿设计院的干部。抗战时期,河南闹蝗灾,他的父亲一直在烽火连天的第一线厮杀。父亲能够当连长,据父亲说并不是他有本事,而是在残酷的战斗中人死得太多了,只要活着,就能当官。

父亲所在的部队,是刘伯承的二野,他最多的仗是在云南打的。解放初,由于父亲是小学毕业生,在那时的部队里就算是个知识分子了,因此被调到北京煤矿设计院工作。父亲在那里认识了也是复员军人的母亲。于是,有了刘慈欣。刘慈欣在北京度过了幼年时期。本来,如无意外,他们一家会生活得不错,父亲也许会升任院长,母亲也会很不错。

可是,“文革”发生了,父亲受兄弟牵连,举家到了山西阳泉的一家煤矿。父亲当矿工,母亲当小学教师。刘慈欣在这里上小学,上初中,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科幻小说《地火》中有两段描述,是刘慈欣这一段生活的真实写照。这篇小说中有一点很有趣,《地火》主人公的名字叫刘欣,只比刘慈欣少一个字,也许正体现了他对自己童年生活的写照。

此后,刘慈欣在阳泉一中上高中,考入一所电力学院,1985年毕业后被分到火力发电厂任计算机工程师,直到现在。就这么简单。

“发呆”的产物

刘慈欣热爱科幻文学,写作科幻文学纯属偶然。以现在的环境,他也许就没机会遭遇科幻文学了。这缘起于父亲在“文革”时期从北京带回来的一本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地心游记》,他看得有滋有味。父亲不准他看这种书,原因是这种书属“封资修”范畴,弄不好会出事。但他禁不住儿子的央求,便只有警告儿子别流传出去,害人害己。

从此,刘慈欣对科幻文学情有独钟。“文革”结束后,苏联的科幻文学开始流传过来,他又看到了凡尔纳的另一些科幻小说,如《格兰特船长和他的儿女》,他还看了苏联的一部很不出名的科幻电影《两个海洋的秘密》,看了徐迟的长篇科学家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看了童恩正的科幻小说《珊瑚岛上的死光》。

这些作品,不仅使刘慈欣成为科学迷和科幻迷,还使他走上了科幻文学创作的道路。在读初三时,他便尝试着写科幻小说。那是1978年的事,那时他才15岁。他写的第一篇科幻小说是讲述中国、苏联和北约争夺一件被外星人扔在海里的神秘武器的故事,结果谁也没争到。外星人离开地球时,送给小说中小主人公一件礼物,这件礼物是一个小小的球。这个球不久便膨胀起来,出现了山、水、房屋。最后,这个小小的球膨胀成一座大大的城市,向人类展示外星文明的不可思议。

这篇想象丰富、文字瑰丽的科幻小说,刘慈欣将之投给天津的杂志《新港》,被退了回来。此后,他又将这篇科幻小说稿投给许多杂志,均只收获了一张退稿单。这篇科幻小说,虽然没发表,却开启了他那不凡头脑中的想象之门,以至在今天刘慈欣创作的科幻小说中,还能找到那篇科幻小说的影子,如《三体》中二维展开的壮丽场景。

刘慈欣不再投稿了,但并未终止写作,而且还陆陆续续写了一大堆。不久,中国科幻界发生了那场“自杀风波”,科幻陷入低潮,他的作品更没有机会发表了。但他痴心不改,有了想法还是把它写了出来。

1985年,他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被分配到一个火力发电厂。刘慈欣所在的火力发电厂地处偏僻地区,下班后惟一的娱乐活动就是打麻将。他试着去打了打,但是输多赢少,有一次甚至把一个月的工资都输了。他一想,这种“娱乐”太不划算了。于是,他便把业余时间用到读书上、用在发呆上,他静静地坐在一把躺椅上,春夏面对青山绿水,秋冬面对冰天雪地,什么也不想,只是发呆。发呆,这种被现代人推崇为最高休闲方式的活动,有时会从绝对静止的状态突然转化为激烈的“脑震荡”,产生灵感,做起“白日梦”,涌现出许多怪异的想法。于是,刘慈欣便回屋开始写作。后来发表的诸如《地火》之类的许多优秀科幻小说,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写的。

可是,从15岁时写出第一篇习作,到20多岁开始谈恋爱,十一二年了,一篇作品都没有发表过。直到1989年,他偶然发现四川成都还有一个科幻杂志“活着”,便写了一封信去。他很快收到谭楷编辑的一封回信,并寄了一本《奇谈》杂志来。他随手翻了翻,觉得没什么太大的意思。这时,他找到了一个女朋友,便把全部业务时间都投入到恋爱这件轰轰烈烈的人类活动中去了。他不再发呆,也不再写科幻小说。

20年后的“井喷”

1994年,刘慈欣结婚了,小日子过得还不错,生活显得安定闲适。不知不觉中,不发呆,没有梦幻,不写他钟爱的科幻小说的日子溜过去了七八年,著名的科幻大师刘慈欣差点因此而“流产”。

俗的“五福”满足之后,他重新开始了对人类更高精神层次的追求,这时的日历也翻到了1998年。偶然中,他翻看着自己往年写的一大堆未发表的科幻小说,“春心”萌动,又开始了自我欣赏式的科幻小说写作。这次,他写了一个长篇,名字叫《超新星纪元》,有10多万字,故事非常怪异。他写了一群男孩和一群女孩,两群人中隔着一道万里长城。住在万里长城一侧的男孩,在对待万里长城另一侧的女孩的态度上分成两派:一派主张打破长城,冲到女孩那边去;一派主张安分守己,清心寡欲,不去打扰女孩的世界。两派人政见不和,打起内战来,打得你死我活、尸横遍野。后来,男孩与女孩也打了起来,打得更加残酷。要知道,青春期小女孩的体力并不比小男孩差,小男孩们没占到什么便宜。

写完这部小说,刘慈欣不知道该投给谁。这时,早已由《奇谈》更名为《科幻世界》的杂志社举办了世界科幻大会,《中国青年报》发表了一篇对《科幻世界》杂志社社长杨潇的采访文章。刘慈欣便把这部长篇小说寄给了杨潇。杨潇很快回了一封长信,对他赞赏有加,并要他寄一些适合在《科幻世界》发表的短篇小说来。他寄了几篇稿子去,《科幻世界》的杂志社的“老编”姚海军、唐风和邓吉刚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时挖掘出他的两篇来稿,建议发表。1999年6月,刘慈欣在《科幻世界》杂志社发表了他的处女作《鲸歌》。这是他在1979年开始科幻创作后,时隔20年发表的第一篇作品!

1999年底,大器晚成的刘慈欣被请到成都参加《科幻世界》杂志社的笔会。这是他第一次同中国的科幻同行见面。在他的心目中,科幻作家们都是科幻小说中描述的那种俊男靓女。因此,当他风尘扑扑地到达成都省科协招待所门厅时,看到柜台前有一对长得非常漂亮、非常迷人的帅哥美女,仿佛是从神话中下来的人物,他立刻断定他们是来开会的科幻作者,于是凑过去问:“你们是不是来开笔会的?”他们冲着刘慈欣笑笑说:“不是。”

直到第二天早晨,笔会的作者和编辑部的人才陆续出现在招待所大厅里,刘慈欣也终于发现他们不是从神话里走出来的,他们显然也和他一样是食人间烟火的凡夫俗子,同他一样的普通。他明白了只有神话之外的人才能创造神话,昨晚见到的那两个俊美的少男少女是写不出神话或科幻的,就像一个人不能提着自己的头发升空。失望之余,他倒也有了一种找到组织的亲切感。直到今天,虽然当年参加笔会的一些作者的形象都模糊了,那对深夜中遇到的少男少女却还在他的记忆中栩栩如生,几乎成了科幻化身。

自从参加这届笔会后,刘慈欣的科幻小说出现了“井喷”。1999年,除《鲸歌》外,他还在《科幻世界》发表短篇科幻小说《微观尽头》《宇宙坍缩》《魔鬼积木》《带上她的眼睛》。《带上她的眼睛》更是荣获了1999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一等奖。2000年《地火》在《科幻世界》发表,后收录于《中国九十年代科幻佳作集》。这一年,刘慈欣发表了荣获2000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特等奖的科幻小说《流浪地球》。这篇小说,后收录于《2000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2001年,他在《科幻世界》发表科幻小说《乡村教师》,荣获2001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读者提名奖,后收录于《2001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他还在《科幻世界》发表科幻小说《微纪元》《全频带阻塞干扰》等,后者荣获该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也收录于《2001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刘慈欣还在《科幻大王》发表科幻小说《混沌蝴蝶》。2002年他在《科幻世界》发表《梦之海》《天使时代》《吞食者》《中国太阳》《朝闻道》,后两篇荣获该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后收录于《2002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2002年,他还写了一部长篇科幻小说《魔鬼积木》。

这一段时间,刘慈欣科幻作品的代表作是《流浪地球》。

《流浪地球》是为1999年笔会专门创作的小说,因为那届笔会要求必须带上自己的新作品进行研讨。他带着《流浪地球》《鲸歌》《微观尽头》和《时间移民》(未发表)参加了笔会。对于小说中的人类逃亡,从科幻或科学角度讲,刘慈欣是百分之百的飞船派,因为推进地球的能量绝大部分消耗在无用的荷载上,也就是构成行星的地壳内部的物质。这些物质最大的意义就是产生重力,但重力也可由飞船的旋转来模拟。但从文学角度看,这篇作品的美学核心是科学推动世界在宇宙中流浪这样一个意象,而飞船逃亡则产生一个完全不同的逃离世界的意象,其科幻美感远低于前者。

不过后来刘慈欣的一次经历差点儿使这篇小说“流产”。那是他因公外出,第一次坐飞机,从万米高空俯瞰大地时,仍然一点儿都觉察不出地球的曲率,行星的表面仍然是一个无际的水平面,推进这样的世界简直是痴人说梦!但回去后他还是坚持把小说写出来,最初只有发表时的一半长,后来应编辑的要求加长了一倍。

《流浪地球》在许多方面不得不因为科学的严谨而做出妥协。比如氦闪,只是恒星步入晚年初期的一种活动,在漫长的时间里反复发生后,恒星才能进入红巨星状态。另外,当时没有经验,竟把地球发动机的具体参数全部详细列出,详细到可以很方便地计算出地球得到的加速度。计算的结果是:发动机只能给地球0.0000……00000非常小的加速度,别说航行,改变轨道都不可能。

在2000年的笔会上,杨平对刘慈欣说,他从刘慈欣的小说中感觉到强烈的“回乡情结”。当时的刘慈欣不以为然,认为回乡情结是最不可能在他的小说中出现的东西。但后来刘慈欣细想后,对杨平真是钦佩之致。其实,刘慈欣的科幻之路也就是一条寻找家园的路,回乡情结之所以隐藏在连自己都看不到的深处,是因为他不知道家园在哪里,所以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找。在《流浪地球》中所能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行者带着孤独和惶恐启程的情景。

刘慈欣的“井喷”在继续。2003年,刘慈欣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长篇科幻小说《超新星纪元》。他将以前写的那部《超新星纪元》进行了修改,故事的背景从中国移到了地球和宇宙。

这个故事讲到,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夏夜,酝酿了上亿年的灾难从宇宙深处到达地球,世界上将只剩下孩子。怪异而血腥的游戏在都市近郊的山谷中展开,孩子国家领袖在游戏中诞生。最后的时光在大学习中转瞬即逝,当黑屏上的最后一点绿光消逝,地球上最后一个大人死去,公元世纪终结了。爆燃时代像一个阴森的征兆;惯性时代也在疲惫和失落中结束;网络绝对民主使几亿孩子陷入极度的集体疯狂之中;挥霍无度的糖城时代诞生了。最终,公元世纪留下的武器成为孩子们的玩具,在南极荒原上,浸透了杀气的童心在血泥中嬉戏……一部壮丽的未来史,一部文明浴火重生的宏大史诗,比梦幻更空灵,比现实更逼真。

这部小说太不寻常了,编辑们有点把握不住,要他写孩子们爱和平的一面。刘慈欣火了,同编辑们吵了起来,质问编辑:“您有孩子吗?你们有过童年吗?男孩子爱和平吗?”这把编辑们问住了。是呀!说女孩爱和平还可能,她们童年时代喜欢玩洋娃娃。可男孩子呢?哪个男孩不喜欢玩枪,不喜欢打“泥巴仗”?可以说,男孩子好斗是人类的天性使然,他们好斗,绝不爱和平。

虽然冷静地细想一下,刘慈欣说得有些道理,但编辑们还是不能接受刘慈欣的恶劣态度。你想,编辑本来就受人尊重,何况是作家出版社的编辑。平时,他们见到的作者,对他们都是毕恭毕敬,老师长老师短的,哪见过这种不把编辑放在眼里的作者!他们对陪同刘慈欣来北京的《科幻世界》杂志社编辑姚海军说:“你们这个作者好拽!”

不过,作家出版社就是作家出版社,他们有很好的修养,只要你的作品好,你态度再坏也能忍受。作品出版了,卖了12000册。刘慈欣很不满意,但编辑说,这已经很不错了,要他继续给他们写。可因为这次合作很不愉快,他不想再为他们写了。不过,在采访时,刘慈欣对我说,现在想起来,作家出版社那些编辑对他是很宽容的,他还是很感谢他们的。

“井喷”还在继续。2003年,刘慈欣除出版长篇小说《超新星纪元》外,还在《科幻世界》上发表了短篇科幻小说《文明的反向扩张》《李白》《光荣与梦想》《思想者》《地球大炮》,后者荣获该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后收录于《2003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2004年和2005年,他在《科幻世界》发表科幻小说《圆圆的肥皂泡》《赡养上帝》《赡养人类》《镜子》,后者荣获该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在《九州幻想》发表了短篇科幻小说《欢乐颂》。他在2004年还发表了两部长篇小说,一部是《当恐龙遇上蚂蚁》(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又名《白垩纪往事》;另一部是《球状闪电》。长篇科幻小说《球状闪电》是刘慈欣科幻小说“井喷”以来出版的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

那时,另一个科幻小说作家钱莉芳的长篇科幻小说《天意》卖了10多万册,成了畅销书。看来,中国科幻文学的长篇时代来临了,畅销书时代来临了。《科幻世界》的编辑师博代表主编姚海军给刘慈欣打来电话,叫他快写长篇,借《天意》畅销之机火一把,把中国长篇科幻的畅销风吹得更猛烈一些。于是,刘慈欣写了《球状闪电》。

《球状闪电》一下子卖了三四万册,反响不错,刘慈欣也因此挣了从事科幻创作以来最多一笔钱。但这笔钱没给他带来多少欢乐,却让他增添了许多烦恼。为这事,他“恨”上了编辑师博,在采访时对我说起此事还咬牙切齿。他说师博寄那么大一笔稿费,3万多元,悄悄给他打在卡上就行了,偏偏要通过邮局寄到刘慈欣工作的单位上去。

刘慈欣工作单位的人都知道刘慈欣发财了。他们不会仔细去打听这笔钱是怎么来的,谁相信刘工写小说能挣大钱呢?一股暗流在单位涌动,人们用怪怪的目光看着他,在食堂吃饭时说几句阴阴怪气祝刘工发财之类的闲话,摆几句“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的龙门阵。他知道,人们是往歪处想了。刘慈欣是搞水电工程的,手中常握有成百上千万工程款的生杀大权。这小子肯定吃“回扣”了,不然哪来这么多钱?面对流言,他无处解释,也没有机会解释。领导又没找你谈话,群众又未当面指责你,找谁说理去?真窝囊!真憋气!

《三体》刮起科幻畅销风

窝囊归窝囊,憋气归憋气,“有钱无限好”,赶快趁势造钱,让科幻小说的畅销风刮得更猛烈些。于是,《科幻世界》杂志社姚海军、师博继续同刘慈欣策划创作长篇科幻小说。一部划时代的长篇科幻巨著《三体》问世了。

本来,因为以前没人出版长篇科幻,《三体》的原计划是一个短篇。但师博觉得,这个题材太宏大,写个短篇太可惜了,可以将其写成长篇。而且,刘慈欣也认为,虽然他在“发呆”的那段时间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科幻构思点子,但好点子总会被用完的,所以十分珍贵,只写短篇会把好点子浪费了。

写《三体》的这个金点子,最初只是针对人类的一个行动。这个行动就是人类从地球发射出一个信息,去寻找外星文明。1972年3月和1973年11月,美国宇航局两颗“先驱者”号星际探测器相继成功发射,每颗探测器上放置的金属盘上都记录着地球人类的“名片”,向可能存在的地外智慧生命传达着地球的信息。在这些金属盘上刻录着一些图案和数据,此外还有一些记录地球上各种声音的唱片。1977年8月和9月,美国又发射了“旅行者1号”和“旅行者2号”两个探测器,继续向外星人传达地球人类的信息。科学家们期望着地外文明能够有朝一日深入了解地球。

《三体》则对人类的这一行动提出异议。人类向外星文明发射信息,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并由此引出无限话题,编织出许多气势恢宏的故事。

刘慈欣并未打算将《三体》写成三部曲,只准备写一部,结尾都写好了。

2006年5月至2006年12月,长篇科幻小说《三体》在《科幻世界》连载。但是,谁也没想到读者反响那么热烈、那么好,一期接一期地热读,逐渐形成了一批《三体》迷和刘慈欣的铁杆“粉丝”(被戏称为磁铁)。

于是,刘慈欣决定写《三体》的第二部,并最后形成《地球往事》三部曲。《三体》于2007年底写作完成。

一个复杂的人

一个生活经历如此简单的人,为何写得出如此复杂、如此绚丽多彩的科幻小说呢?通过我对刘慈欣的深入采访,我发现,刘慈欣并非他自称的“一个简单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个十分复杂的人。特别是他那个“烂脑壳”中,装的东西多且复杂,要解开很不容易。

刘慈欣在对人性的认识上,经历了一个从“左”向“右”转的历程。他本来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的,但现实生活与思考使他逐渐认识到人性的多个层面。他相信弗洛伊德人性论将人性分解成本我、超我和自我三个层面。他认为,人格的整体由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构成。在一个精神健康的人身上,这三者是统一、协调的,它们相互协作使他能够在社会环境中以不同方式释放、满足欲望本能。反之,三者处于失调中,个人便不能适应环境,出现各种非正常的精神生活。

刘慈欣在现实社会中,是以“自我”的形象出现的。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工作上尽本分,是个出色的电力工程师;在家庭中是个慈父,对妻儿恩爱有加。

但是,在刘慈欣的科幻思维中,没有了“自我”,不是充分体现人的自然属性,“恶”到极点的坏人,便是以“超我”形象出现的大英雄。而且,大坏蛋和大英雄是可以互相转化的。《三体》中刘慈欣塑造的叶文洁便是一例。他本来要将叶文洁写成极端仇视人类的大坏人。什么人可以极端仇视人类?只有在“文革”中受过重大精神创伤的人。叶文洁就是这样的人,在“文革”中,她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父亲被几个中学小女红卫兵残酷折磨而死,使她产生了人类的恶已无法靠人类自身来解决,必须借外星球三体人来消灭人类中恶的理念。刘慈欣认为,描写人类的恶以写女人为佳。因为人类女性在做母亲时是至善者,一旦变成恶人,会比男人更阴毒凶狠。

刘慈欣在《三体》中用叶文洁的形象来诠释他对本我和超我的理解。由于对人类恶的极端仇恨,叶文洁认为无法靠人类自身来解决人类的恶,便在以寻找外星文明而建设的红岸工程中发现三体文明后,擅自使用禁止使用的波段,让三体文明定位了地球位置,企图通过三体文明来拯救地球文明,从而使地球文明面临灭绝的威胁。这其间,交织着本我的恶和超我的善。刘慈欣的本意是要将叶文洁写成阴毒凶狠的大恶人,但他在《科幻世界》老编们的劝说下,将叶文洁改写为一个智慧超群的大好人。

人的自我是怎么一回事?刘慈欣用一个悖论故事题来对我讲述他对自我行事原则的理解。

这个悖论故事题的大意是,两只互相友好的船同时遭遇灭顶之灾,每只船上都有两个按纽,一个按钮按下,可以毁灭对方,使自己得救;一个按纽按下则毁灭自己,使对方得救。你如何选择?刘慈欣说,如果编故事,总是在难题无法解决时,出现一个蜘蛛侠、蝙蝠侠之类的英雄,使大家都不死。这完全是回避矛盾,根本就没有回答问题,扯淡!要是我,就要视情况而做出抉择。假如女儿和我在同一条船上,我会毫不犹豫地炸掉另一只船;如果女儿在另一条船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炸掉自己所在的一只船,保护女儿。

刘慈欣说,他不想把自我说得那么高尚,他一定是按照自我的立场来抉择的。我发现刘慈欣很爱他的女儿,问他女儿的情况,他说,一个40才得子的人,能不爱女儿吗?

刘慈欣对科幻理论的认识棋高一筹,他跳出了科幻是“科普还是文学”的争议以及“软硬科幻”理念的旧巢穴,独创了科幻是为人类对付大灾难而存在的新理论。他说,人类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人类的小灾小难做了准备,包括物质准备和精神准备。目前,人类也只遇到过小灾小难。比如第一、二次世界大战,大洪水、大地震、大瘟疫等,其实都是“小菜一碟”,还未遇到毁灭性的核战争、地球毁灭这样的大灾难。但这样的大灾难是必然会来临的,不过时间早晚而已。科幻文学就是令人类应对大灾难而诞生的,因而它对人类、对社会有特殊的意义。这是其他任何文学门类无法代替的,也是它的生命力所在之处。

他只对科学感兴趣

在采访快结束时,刘慈欣突然两次向我郑重声明:“你不要以为你总结的‘科幻是为人类应对大灾难而存在的’,就是我的科幻观。不,我对人不感兴趣。我研究他们仅仅是因为科幻小说必须写故事,而编故事必须写人!”

你干过什么坏事?一件也没干过。不过,为了体验坏人干坏事的感觉,真还……不说了,不说了,不是说还没到说的时候嘛!忍不住说出来了,你也别写。

好人干好事,你如何体验?刘慈欣不用刻意体验,他的朋友中有一大帮理想主义者,一帮超人,他自己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不仅关心着人类的命运,还对宇宙有着很深的终极关怀情结,他就是一个大超人。

那刘慈欣对什么感兴趣呢?他“大声武器”地对我吼道:“科学,我只对科学感兴趣!”

刘慈欣是一个对技术、对工业文化很崇拜的人,觉得那是一种很神圣、很精致、很严格和很大气的东西。他说,量子力学、生命进化的神奇和美,理论物理、数学的诡异,是任何描写人性美的文学作品无法比拟的。科学大气磅礴,人性小气猥琐。他还说,对科学,特别是对理论物理学的崇拜,对发掘科学中美的向往,对解开宇宙之谜的渴望,是他献身科幻事业的根本原因。

刘慈欣还说,将科学的美用文学展示出来,我至今还没见到有哪部作品真正可以做到,包括我自己也没有做到。

在我结束采访,走出大门的时候,刘慈欣对着我的背影再一次郑重声明:“我对人不感兴趣,我只对科学感兴趣!这才是我的科幻观!”

本文摘选自《中国百年科幻史话》,董仁威 著,清华大学出版社2017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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