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我在异乡，以另一种方式与亲人相聚

中国北方的春节一般是从腊月二十三早晨的第一挂鞭炮开始的。祭灶神吃糖瓜，游子可归家。而这一天，我离家在地球的另一端——9700公里外，澳洲最南端的塔斯马尼亚州府，南纬40度的霍巴特，它和北京的纬度几乎一样，只是相反。这里缺少了鞭炮、糖瓜。好在，还有大海、有港湾、长长的夏日余晖、白帆、远影，以及装着故事的人。

霍巴特

2024年元旦前一天，我和兄长送别了母亲，她去另一个世界和父亲团聚了。那之后因为工作原因，我匆匆踏上了南半球。

几天前，我在西澳北部海滨城市杰拉尔顿（Geraldton），位于南纬28度的美丽海边看到当代艺术家Lucy Humphrey的艺术品“Horizon”（眼界）：这是一颗巨大的玻璃球，通过光学的折射作用，一切发生了弯曲、缩小和颠倒。这真适合此时从北半球初来乍到澳洲的我。在玻璃球折射的小小世界里，一切都反过来了：大海、蓝天、落日、鸥鸟。当然，对我来说，现实世界里的生活、南北和季节也是“翻天覆地”的。

我突然想到，出生于澳大利亚的小说家克里斯缇娜·斯泰德（Christina Stead）说，欧洲如高高在上的“陆地型半球”，而澳洲作为一个“海洋型半球”的岛屿大陆，倒置悬挂在欧洲之下；前者代表已知的旧世界，后者代表充满未知的新世界。也许，我来到这个南端的未知新世界，可以因由交融，探索某种新的角度和思考。

12世纪的一位修士圣维克多的雨果说，要历练丰富心智，以四海为家的人是强大的，把整个世界视为异乡的人则是完美的。因为强大的人会把爱延伸到所有地方。

是的，这将是我第一个没有娘家可回的春节，但我或许可以以另一种方式与亲人相聚。传统上，春节是亲人回家的日子。家人聚在一起，最需要的是操持一大家子的饭，而我的母亲最不喜欢做饭。她喜欢旅行、喜欢讲故事、喜欢分享见闻。作为一位曾在李四光担任校长的学校学地质的人，她喜欢在路上观察自然；作为一名教师，她拥有寒暑假；但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她有很多家务。年轻的时候，我对她有各种不满意，等我自己做了母亲，没两年就理解了她想要逃离的处境。

澳洲有着独特的自然系统。西澳有着世界少有的活的生物体：层叠石（Stomatolites）。它们虽然看上去只是一块块海边的黑色礁石，但是它是迄今为止存活时间最长的生物，这是生命最初的样子，已经有35亿年。层叠石里包含千万种不同的细菌、真菌、古细菌和病毒组成的微生物垫（Microbial Mats），是生命的早期自发组织系统。

活态层叠石黑黑的，或者黄黄的，表面黏滑，被海水淹没时冒出气泡，证明它是活的。这种黑的礁石，还有黄的垫子一样的东西是前寒武纪时期，高等生物之前地球的样子。它是所有的细菌、真菌、动物和植物的祖先，当然也包括人！我们多数今天的动物“门”，都是在距今5.4-4.8亿年前的寒武纪物种大爆发（Cambrian Explosion）出现的。事实上，我以前看过一篇科普文章，说中国云南滇池发现的一种“海口虫”（Haikouella）是脊椎动物的祖先，当然也是人的祖先。

所以，春节祭祖，如果追溯的足够久远，我们的奉上焚香祭拜的应该是一张生命树的演化图，或者若从脊椎动物开始，那牌位第一个应该是海口虫才对。不要觉得不可思议，要知道一切无法理解的东西，加入时间的变量都可以获得解释。

母亲是学地质的，我还记得父亲在世时我带他们去看天津蓟县中上元古界那些层叠石化石的时候，母亲侃侃而谈的样子，她若知道还存在活态的层叠石作为研究地球生命起源的重要参照，不知道多高兴。要知道，来过澳洲的达尔文，年轻的时候虽然学习的是医学，但是最初也是对地质学更感兴趣。他在环球航行时，研究过澳洲生物，以及大量环礁，才认识到地球具有极其漫长的历史，人类出现实在是太短暂。

我现在所在的塔斯马尼亚，拥有地球上多样独一无二的物种和自成一家的生态系统，可惜这里最后一个土著人楚格尼尼早在1876年就已经去世，她的部落在19世纪还处在一个极其低级的原始文明阶段。但是现代考古学家发现，在此之前的这里人的祖先早就掌握了渔猎、种植技巧，只是当该岛与澳洲大陆失去联系，文明才出现退化。这被称作塔斯马尼亚效应，也叫逆向演化（tasmanian devolution）。它的核心是，隔绝会产生退化，因此每个人都应该试着去创造一个开放的、交流的、包容的新空间。

我想，春节和家人团聚的方式可以千万种，不一定都要围绕一桌丰盛的食物推杯换盏、酒酣耳热。关心一下那个为了把我们聚在一起，要一直操劳的母亲吧，也许她早就厌倦了“忙年”，只想清闲一下，出去看看。那就带上妈妈上路，或者珍惜你们椿萱并茂的日子，带上父母一起旅行。我们不必再围绕食物而庆祝（celebrate for food）, 简单的餐饭，能让团聚更纯粹，然后共同去其他地方看看。在路上，我们可以庆祝生命的起源、世界的阔大，以及个人的某种体验。

今年我在路上，替母亲看世界，用她喜欢的方式，与她相聚。春节我在堪培拉，和那里的朋友分享我的旅行见闻、生命感受，还有我的母亲作为一个独特女性的故事。（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