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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打字机:见证汉字从濒临绝境走向星辰大海

2024-02-28 11:4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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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江晓原 刘兵 中华读书报

本文提要

江晓原:汉字所面临的围剿,首先来自“汉字不灭,中国必亡”这样的激进主张,这种主张当时是陈独秀、钱玄同等许多文化名流所支持的。幸运的是,这种过于激进同时也是目光短浅和丧失信念的主张,没有得到实施。如果废除汉字,实际上就等于在围剿面前投降或自杀,也就谈不到“突围”了。而研发中文打字机,则是坚持抵抗、寻求突围的努力。

刘兵:人类的语言文字似乎并不存在某种唯一高级的形式系统,而肯定是多元的。在现在的学术研究观念下,理解这点要容易一些,但那种把一切文化(包括语言和传统)都看做是有唯一一种最好的形式,那种一元论的思维,其实在今天也仍然是众多人的思维特征。

江晓原:我还见过中文打字机。1972年我进入上海一家纺织厂当电工,不久后我担任了党委秘书,就需要和办公楼里的女打字员(参阅《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第四章第3节)发生工作联系了。我第一回见到那个有几千个汉字的字盘,相当惊讶,我问打字员,你如何能从这么多字中找到你要的字呢?她笑笑说:熟悉了就不难。

等我离开工厂上大学以后,反而不再和中文打字机发生关系了,下一次接触此事,就是林语堂研发中文打字机的故事了。1980年代,我在研究生阶段学会了使用英文打字机,但是这项技能很快就投闲置散了——1990年代我们进入个人电脑时代,写作再也不需要使用打字机了。30年来我一直使用汉字的“自然码”输入法,至今未改。

从打字机到输入法,实际上是一次意义极为深远的革命。以前我也曾根据自己的感觉在某些场合表达过这样的想法,但我毕竟不是研究这一行的,所以一直没有对这个问题深入思考过。见到这本《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中译本,感觉非常兴奋,终于有正面深入讨论这一问题的中文著作了。

《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美]墨磊宁著,张朋亮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

关于汉字和西方拼音文字相比的“劣势”,其实早就存在(很长时间里这个劣势是真实的)。当古登堡的印刷机器发明之后,汉字似乎处于天然的劣势中,比如,西方的排字工人只需要认得几十个字母,哪怕一个文盲也能胜任;而中文的排字工人需要认识少则几千、多则一万以上的汉字,排字工人必须是一位知识分子,培训这个工人必须花好几年才行。至于个人使用的西文打字机,本来就是为拼音文字设计的,而这样的小型中文打字机,则长期处在无法想象的状态中。

刘兵:哈哈,我也见过中文打字机!而且可能接触比你还多一点。也是在1970年代,我在北京上中学,由于参加宣传队的活动,曾独占过学校里的一间办公室,那里就有一台标准的中文打字机。当时一个与我很熟的语文老师还曾教我使用,不过,学了一点点后,我就放弃了,一是确实操作有些复杂,二是也没有太迫切的应用。

我在读研究生期间,因需要与国外联系和索要资料,那时还没有网络,我自己也曾买了一台英文打字机,打印了不少外文信件寄出。这台英文打字机现在我还保存着。再后来,有了电脑之后,开始学五笔字型输入法(并使用至今),最先就是在电脑上写了一本科普书,熟悉了汉字输入,从此告别了机械打字。

由于这样的经历,看到现在这本关于中文打字机历史考察的书,也就会很感兴趣。不过虽然汉字输入法是这本书中很核心的内容,但此书所涉及的其他一些内容也同样让我印象深刻。例如,此书前面部分关于汉语研究的历史和相关争议的讨论,后面涉及打字机发明制造史的讨论,以及其中涉及打字机演化史中对打字机类型范式之认知固化等内容,甚至于从编史学角度来看这种历史研究的新意,不也都是这本书的重要价值之所在吗?这些内容对于技术史,甚至对于理解语言的本质,也都有着极大的重要性。

江晓原:确实如此。你说的这些内容,分布在本书的“引言:中文里没有字母”和前五章中。但是所有这些内容和知识,所有这些讨论,都可以视为本书“第六章:QWERTY已死!QWERTY万岁!”的前置知识。一条又一条的线索,最后都汇聚到了这一章,在前面各章的基础上,本书的核心内容才得以显现——“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

汉字为什么需要“突围”呢?是谁在“围剿”汉字呢?大背景当然是1900年前后西方对中国的大举入侵,其中当然包括文化方面的入侵,这使得爱国志士们感到国家民族的危亡迫在眉睫。但救亡之道却并未明摆在桌面上,而是需要在无边黑暗中摸索寻求,这种摸索有时还是极为凶险的。汉字所面临的围剿,首先来自“汉字不灭,中国必亡”(鲁迅语)这样的激进主张,这种主张当时是陈独秀、钱玄同等许多文化名流所支持的。

幸运的是,这种过于激进同时也是目光短浅和丧失信念的主张,没有得到实施。如果废除汉字,实际上就等于在围剿面前投降或自杀,也就谈不到“突围”了。而研发中文打字机,则是坚持抵抗、寻求突围的努力。

在1990年代,我们不约而同地进入了个人电脑写作状态,那时我们都面临对烽烟四起层出不穷的汉字输入法的选择,结果你选择了五笔,我选择了自然码,而且我们都对当时的选择忠诚至今。本书中说,当年陈立夫曾发明一种“五笔检字法”,但书中没说这和现在的五笔输入法有何渊源。而我使用的自然码输入法,竟与林语堂研发的“明快打字机”非常相似——两键完成一个汉字的输入指令,第三键完成在指令调出的一组汉字中的选择。

研发“前林语堂时代”的中文打字机,即需要巨大汉字字盘的打字机(我当年在工厂所见就是这种),当然是面对围剿时的抵抗,但这类中文打字机和西文打字机是同一思路,即“所打即所得”。在那种思路中,中文实际上被视为一种有10000个以上字母的“拼音文字”,而这当然无法抗衡只有26个字母的拼音文字,所以突围必须有革命性的观念——将“打字”换成“输入”。

刘兵:你在这里所突出关注的是“突围”,不过有些遗憾的是,更直接关系到在电脑上使用各种输入法之类的内容,按作者所说,应该是他下一本书的内容了,尽管你所说的林语堂研发的“明快打字机”,突破性地选择了使用QWERTY键盘,已经成为了这种突围关键性的一步。

不过,在阅读这本书时,我倒是对最前面作为背景的关于汉字的研究更有兴趣一些。因为这里以汉字为核心讨论的问题,涉及对人类语言文字方面一些更深刻的认识。除了那些以字母拼音来书写的文字之外,像汉字这样的文字,是否就真的在层级上属于等级较低的文字?它是否就一定具有非现代化的天然属性?书中谈到的鲁迅等人“汉字不灭,中国必亡”之类的激进主张,固然与当时中国的弱势,与当时在列强强势压迫下中国人救亡图存意识有关,但“围剿”汉字的是什么人?如果说是外国人,逻辑上是说得通的,但为什么那么多的国人也加入到要消灭汉字的行列呢?

我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更复杂的文化问题,也从另一个侧面显示出像“现代化”这样的观念,是如何与科学和文化相结合地建构出来的。这与那些在特定的局势下,为了中国的民族存亡担忧的有识之士,提出科学是救亡图存的重要手段相类似,出发点无可厚非,但特定危急的形势也在某种程度上扭曲了人们对于文化的理解,以及导致对包括汉字在内的文化和传统的否定。

从书中的介绍可以看到,人类的语言文字似乎并不存在某种唯一高级的形式系统,而肯定是多元的。在现在的学术研究观念下,理解这点要容易一些,但那种把一切文化(包括语言和传统)都看做是有唯一一种最好的形式,那种一元论的思维,其实在今天也仍然是众多人的思维特征。相比之下,在这本书的主题之下,来自“输入法”的突围,似乎就只是一种权宜的技术性的“解围”方式了。

江晓原:事实上,我们前面已经对废除汉字的主张分别给出了自己的判断和解释。沿用本书作者在书名中的“突围”比喻,我认为废除汉字就是面对围剿时投降或自杀,是目光短浅而且丧失信念的行为,你则指出废除汉字这种激进观念来源于特定危急形势“扭曲了人们对于文化的理解”。

本书的叙事在“QWERTY已死!QWERTY万岁!”这一章中达到高潮。作者深刻指出了这一点:林语堂的“明快打字机”,将西文打字机那种“所打即所得”的“打字”,改变成为今天电脑时代的“输入”。正是这个改变,完成了汉字的突围——今天在赛博空间,所有对汉字的围剿都已经瓦解,汉字已经走上了康庄大道,我相信将来还会走向星辰大海。例如本书徐冰序中所言:“这体现在如今拼音、联想、词块、五笔等丰富多样的输入手段中,使中文输入快捷于拼音文字的输入速度。”

本来,让全书结束于这一章,不仅符合阅读美学,而且正好为作者计划中的下一本书留下了非常自然的接口。但是不知为何,作者在这个高潮后来还安排了两章:“第七章:打字抵抗”和“结语:通往中文计算机历史与输入时代”。结语的标题看上去虽然顺理成章,但是这最后两章的实际内容,却又回到了“前林语堂时代”的中文打字机上。其实这些内容最好组合到前面各章中去(尽管相当讽刺的是,“前林语堂时代”的中文打字机实际上一直被使用到林语堂身后)。

刘兵:关于你讲的这几段,我有些略为不同的想法。废除汉字的主张,你总结说,我认为这种激进观念来源于特定危急形势“扭曲了人们对于文化的理解”,这固然也不错,但并非是我想说的全部,我觉得这只是其中的因素之一。而更深层的问题还在于,对于现代化和传统文化之关系的认识,在人类的语言文字这个特定的主题上,是否带有价值分级?是否有一种一元化的基础立场观念?其实在看待“西方科学技术”和“中国传统科学技术”、现代化和传统文化的关系上,许多人至今还有着同样的思维模式。

最后,这个“突围”因输入法概念的提出而实现,因而导致了你说的“所有对汉字的围剿都已经瓦解,汉字已经走上了康庄大道”,以及你相信“将来还会走向星辰大海”。的确,在你讲的因输入速度的提升而带来的种种优势都是存在的,甚至于,在当下一些会议上还可以看到,那些专业速记员在使用某种我至今依然没有搞清的“输入法”,与说话者语速同步地记录会议发言,给人的印象更深刻。

但所有这一切,带来的“副作用”还有什么呢?一是从操作的角度来说,任何现在这种输入法的使用,虽然能够满足人们一般的日常语言传达的需要,但都还是无法像传统的“写字”那样方便地超出“常用字”字库的限制,时日久之,对人们使用字词的方式还是会有很大的影响,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经常在用冷僻字起了名字时,无论在报户口还是生活中都很不方便“输入”。其二,因技术的发展,这种“打字”(或后来“输入”)的技术方式,与传统的“写”字那种身体操作方式相比,在给人们带来的对语言文字的感受上,实际上有着极大的差别。这种技术与文化的关系又是极为值得研究的。

好在作者还有计划中的下一本书,我们也许可以期待在他在那本书中,结合计算机的发展更直接地讨论现在我们使用的中文输入法,会有更多有趣的观点和启发吧。

(江晓原为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长,刘兵为清华大学科学史系教授。本文为中华读书报、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联合策划的“南腔北调”对谈系列第202期)

原标题:《中文打字机:见证汉字从濒临绝境走向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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