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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长篇小说《云落图》:无父时代的精神图景

2024-03-04 14: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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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刘新林 文学报

作为作家张楚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云落图》是一部让他灌注了“天真且伤感”的情绪、也让外界再度关注“70后”长篇写作的重要作品。有评论认为,《云落图》既写时代之响,又写生机勃勃、隐逸斜出的人间生活,物与心,灵与肉,城与乡,情感与理智,个人生活与时代变化,小说不疾不徐,遥承现代文学一脉传统,千人万物各显其声。在本期《新批评》专刊中,青年评论家刘新林从张楚的写作脉络切入,剖析《云落图》体现出的抒情性、寓言性与现代性,以及小说呈现的时代精神图景。

作家张楚,郭天容/绘

文/刘新林

刊于2024年2月29日文学报

抒情性、寓言性与现代性

在谈《云落图》之前,想就张楚的小说说点印象。

得从《献给安达的吻》(1999)说起。安达,这个带着月季花香味的十九岁男孩,是“张楚”在街上闲逛时认的外甥。彼时的“张楚”,工作受挫,和新婚妻子闹离婚,事事皆不如意。安达突然冒出来,一起喝酒,聊天,舒缓心中的苦闷。虽然他来路不明,被人视为“精神病患者”,却有着与众不同的秉赋:在地窖里生活了十一年,而且是个能治愈人的略显病态的话痨。因此,在苦闷的日子里,“张楚”特别盼望安达。尴尬的是,安达消失之后,“张楚”工作提拔了,家庭生活也变正常了,只是患上了妄想症。安达可能是个妄想,虽然“我”竭尽全力去寻找安达,但那像闻月季花的气味一样,感受到的只是氛围,而不是花本身。也许正因为如此,“张楚”才将自己的儿子命名为安达,妄想得以沉降。

安达其实是张楚的一个幻想,一个成长的幻象。他是过去的自己,那个热爱文学的自由纯真的自己,被周围人视为怪物、异类的自己。工作之后,他要和这样的自己分割,却又无比怀念,无法分割。所以,张楚就做了一个想象,把生活在地窖里的安达,与生活在单位和家庭生活中的张楚交织,合力共同构成了一个身处体制而心在郊野的叙述者形象。我所钟情的王小波也写过类似的故事。地窖的小说功能类似卡夫卡的“地洞”,抑或柏拉图的“洞穴”,具备某种寓言的味道——分明为读者指明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悠然自得,抑或孤独恐惧。面对矛盾不堪的生活,张楚不过于愤怒,也不沉溺感伤,而是从纷繁的思绪中抽离出个体生命的世界性图景,然后重新拆解、编织。其文学思想之早熟令人惊诧。这使他得以像卡夫卡那样的文学前辈,自如地用作品与过去告别,或建筑一个新世界,预示生活的未知模样。从这个意义上讲,抒情性与寓言性是张楚小说的重要特征。

《献给安达的吻》另一个重要特征是现代派的小说技法。张楚喜好用现代而非传统的叙述方式讲故事。这一写作惯性至少维持了十年。《献给安达的吻》写于1999年,发表于2011年。一部早年的习作重新发表,对作者而言意味深长。十年间的创作心迹,也给读者无尽想象。评论家程德培曾说,“《献给安达的吻》的特殊意义,除了和《U型公路》《关于雪的部分说法》《草莓冰山》等早期作品一起构筑张楚进入了当代文学作品的独特姿态,还有其自身的不可替代性。”这“不可替代性”,指的或许就是该作在所有作品中的确定性。也就是说,尽管是一部早年习作,但《献给安达的吻》释放了张楚中短篇小说能量的基本特征:抒情性、寓言性与现代性。近几年,张楚的语言和叙述方式逐渐“向后看”,向传统寻找资源,《良宵》《水仙》等作品可窥一二。但在卡夫卡等西方现代派作家或上世纪80年代先锋小说影响下创作的张楚,并未舍弃中短篇创作所树立起来的小说个性。重要的是,张楚如何安置技法,面对读者。熟悉张楚创作的张迷们,自然而然会对创作转型期的第一部长篇《云落图》充满期待。

繁复的优长与局限

一切似在冥冥之中。张楚的新作回到了他所熟悉的县城。

《云落图》是对短篇《樱桃记》、中篇《刹那记》的一次改写。改写或续写已有先例,《刹那记》之于《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之于《地下室》。读者能从这部长篇中,嗅到熟悉的气味,听到相似的声响,乃至触碰到某种似曾相识的知觉和心理。这些细节在《曲别针》(2003)、《梁夏》(2009)、《和解云锦一起的若干瞬间》(2020)等各个时期的作品中都曾出现过。张楚似乎不惮于重复。说重复可能还不太准确。除题材重复外,其小说创造性所获得的认可,比前作实有过之。又能否说,《云落图》展现的是各个时期的张楚,“臻于最理想状态的张楚”呢?再或者说,四十万字的体量能否在创造性重复的基础上带来新创造?这便是读者们所关心的了。

其实,《云落图》首先受到质疑的倒不是重复,而是细节和语言的繁复。尤其是细节与体量的过于对称。像某些批评者所指出的:“写惯了中短篇小说的张楚,在他的第一部长篇中,还没有完全进入到真正的长篇小说的逻辑之中,他不愿意舍弃那些在他看来闪着光亮的一个个细节。”这种批评,很大可能源自于习惯了张楚中短篇小说细节之精确后的不满。张楚极其善于调动人对物的观察、体验,来捕捉人物心理,并为人物的关键行动埋下伏笔,但当诸如此类的细节仅以铺陈而不是起兴或点睛的方式再现时,难免要受到苛责。

小说集《七根孔雀羽毛》

问题的关键,可能不在此。《云落图》的繁复,一定程度上是创作意图、叙述方式和结构设计合力的结果。从创作意图上说,张楚是在为云落写史,即创作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不过,创作意图与写作实际发生偏离也是常有的事。尽管有一些地域风景、风俗的描写,但总体而言,《云落图》写的是人情与人心,特别是人在困境乃至绝境中的选择。小说主要围绕天青的身世和万樱的感情生活展开,叙述焦点集中而又分散,构成了小说的网状结构。连接天青身世和万樱生活之网的交点,散落在云落的整个时空中。这些交点被每个人占据,形成了各自繁复的空间维度和时间维度。这张网在叙述中不断扩张、膨胀,乃至于不再被叙述者把控而自由生长。也就是说,虽然这是一个全知叙述的故事,但叙述者总是沉入到每个主要人物的内心深处,挖掘动机,考察行为。这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叙述者喜好铺陈,并时不时要使用注释来回顾万樱、罗小军、蒋明芳和来素芸的过去。至于常云泽“工作史”中所展现的语言热症,理解起来也就水到渠成。

繁复为美,即当繁复成为小说形式的一部分,小说内在逻辑的一部分,“作者急欲对短暂人生中所消耗的各种可写之物的繁复性进行探索的一部分”。不过也恰如卡尔维诺所说,繁复可能意味着无法结尾,恰如其分地结尾。理解《云落图》繁复的优长与局限,不妨从理解结尾起始。

《云落图》是一部县城人物的精神历险史。天青寻找父亲的精神历险,罗小军和万樱等的感情历险,以及众多人物寻回初心的精神历险。历险是向外拓展自我可能性的方式,也可能是向内回心凝结自我的方式,但似乎所有人都封闭在自己的精神之内,仅呈现为自我的历险。尽管当一个人陷入生活的困境中,他人都愿意施以善意,但没有一个小说人物像他的创造者一样,进入到另一个人物的精神深处。所以,到了小说结束的时候,天青仍独守身世的秘密远赴重洋;罗小军则带着少年情结身陷囹圄——何尝不是另一种画地为牢?至于万樱,试问哪个人物真正理解万樱与常云泽的不伦之恋呢?张楚怀抱着某种济世情怀,“在繁琐的、卑微的、丑陋的甚至让人绝望的目测中,提炼出让你徒生暖意的那部分。”这部分,评论家黄德海有详细的分析,兹不赘述。我想说的是,张楚体贴人物的同时,不经意间写出了人物与人物之间深层的隔阂与漠然。这是比地母般的万樱这个独特创造,更为有力的发现。万樱生活在所有人里,所有人生活在万樱之外,才显得万樱这个人格格不入。天青和万樱的遭遇,体现的是张楚对县城文化的深刻观察,以及良苦用心。

无父的结构设计是支撑张楚小说精神图景的重要前提。张楚的中短篇小说不少设定的是父亲缺席或父亲在场式的失败。无父是张楚小说的背景,也是时代的镜像。张楚小说的无父设计,无疑是与时代的精神总题进行对话。无父,意味着没有中心,意味着离散、驳杂和繁复,其滋生的内容是欲望的恣意与狂欢,自我成长的艰难与撕裂,人性的挣扎与求索。某种程度上说,探索父亲缺失下个人的精神状态,或者说寻父,是张楚小说的重要母题。《云落图》无疑延续了这一母题:天青寻父。有意味的是,万樱所生下的也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这何尝不是一种时代的轮回?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可以把《云落图》当作现代寓言来读。只不过《云落图》的寓言性,要和《和解云锦一起的若干瞬间》这个孪生故事配合起来看——万樱、解云锦乃一奶同胞,才能显示现代性的完整。

那么,《云落图》是怎样一个结尾呢?《云落图》以万樱写给罗小军的一封信作结。信中交代各人的归宿,一切如昨,好似没发生过什么。这个春天又发生过什么呢?“世界肃静了。”从结尾看,生老病死,在普通人眼里,是人间常态,云落“几乎无事”。可小说情节交代的结尾是什么呢?天青寻父未果,万樱离婚生子。小说结尾似在暗示,读者应该比小说人物拥有更高一层的眼光来理解云落人的精神生活。套用一位评论家对福克纳作品的评论,《云落图》的主要目的“更像是迫使读者以比书中的人物与行动第一眼看去所需要或值得的更高一层、更有普遍意义的角度来读这本小说,来理解天青和万樱的精神历险。”因此,从艺术高于生活的角度上来说,目前这个结尾过于冷静克制,而缺少生活普遍性的提示,还不能称得上恰如其分。无法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结尾,无法为云落王国划上一个句号——或者,还在将来,恰恰是熟悉张楚中短篇小说结尾艺术的读者所难以忍受的。

唤起人们的情绪

《云落图》是张楚城镇小说的一次总结。要想准确地评价《云落图》,无论如何要调动全部阅读经验。与中短篇小说不同,《云落图》的叙述技巧更为平实,充斥着大量的抒情性话语。这些话语不是单向度的抒情,不是散漫、累赘的闲笔,而是作为一个情绪的支点与过去对话,从而为新情节的生成与新人物的创造服务。我不知道张楚有没有读到过这么一句话,“我们当代最好的作品不是在创造故事情节,而是充满回忆,唤起人们的情绪。”张楚不是一个感伤的作家,但在《云落图》里,他试图要做的是通过某种程度的感伤来“唤起人们的情绪”,为其县城宇宙铸印。所以,要真正理解《云落图》,恐怕不仅要和现在的张楚对话,还要和过去的张楚对话;不仅要找到“一套体贴细致地分析人的内心生活和复杂经验的批评话语”(李敬泽语),还要在这套话语之上增加对话的砝码。

不妨试读以下段落:

云落犹如正在褪壳的螃蟹,旧壳尚未完全剥离,新壳正随着风声慢慢地氧化,没有人知道这只螃蟹是否还是从前的那只螃蟹,唯一能确定的是,它的心脏依然是从前的心脏。有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徒步回家,走着走着,走着走着,两旁的树木消失了,抵着天空的楼厦也渐渐不见,再走着走着,他发觉自己的身躯正随着步伐的摆动慢慢缩小,他的胳膊、手掌、脚和腿都缩成了少年模样,然后当他躺在一棵悬铃木下时,他发觉自己俨然变成了婴儿。他根本动不了,只能透过黑色的树叶和枝干窥望到星辰稀朗的夜空。他迷迷糊糊地想,他马上就要回到他母亲的体内了,然后,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就像那些消失在大海里的雨滴。

罗小军遭遇商业竞争间的尔虞我诈与人情世故时,作者引入了这段插叙。我不知道张楚是在什么样的经验刺激下作的抒发。我读这一段时,思潮涌动。唤醒的阅读记忆,有《樱桃记》结尾奔跑时的疼痛,有《刹那记》里蒲公英叶片泛起的绿色光芒。我还记得,初次去县城上学时,那个公交车嘶鸣,而我眩晕在路旁的下午——同我第一次站在陆家嘴天桥上仰望建筑森林的体验如出一辙。谁还会以为自己在单纯地读小说呢?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出版书影、摄图网

原标题:《张楚长篇小说《云落图》:无父时代的精神图景 | 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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