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孔枝泳致女儿书:保持阅读,继续赚钱

2024-03-14 11:2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致女儿书》是韩国作家、《熔炉》作者孔枝泳写给女儿的24封信,一位母亲用自己的人生阅历,叮咛女儿关于友情、爱情、事业,甚至生命的亲切絮语。每封信用一部文学作品为引,以散文诗般的语言,向女儿诉说,细腻而贴心,满溢着一位母亲的爱。

想成为作家,必须先赚钱

蔚宁,漫长的雨停了,终于出太阳了。这几天湿气很重,天花板上的壁纸都耷拉下来了。我喜欢夏天,却也对此感到不适。你们三个放假了,也不用去补习班了,还有两只猫……为了更多地陪你们,我决定不再去工作室。最近,我偶尔会感到后悔,拿不准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作家偶尔需要孤独,就算留在独岛也不会心存不满。不,不只是作家,所有创作都必须以孤独为燃料。所以,就算我偶尔说想一个人待着,你也不要伤心。这不是爱不爱你、想不想陪你的问题。不妨再啰唆几句。不久前,我见到了某著名作家的女儿,她也是一位写作者。我趁机问她:“你那么尊敬妈妈,也会对她有什么不满吗?”她回答道:

“偶尔……太冷漠了。大多是写作的时候……”

当时,我也想到了你。或许,你也会偶尔做出这种回答。

在这种情况下,我有时会翻开朴景利老师的散文集。不必多解释,就是《土地》的作者的那本《给Q先生》。她是我的前辈同行,不,应该是我在文学少女时代憧憬过的老师。她的文字很适合我。我的上一本散文集《给J》,以英文大写字母开头,可能就是受到了她的影响。“Q是谁呢?”她也和我一样,深受这个问题的困扰。她的回答如下:

Q先生,真是一个孤独、模糊的称呼。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可能是我的影子,围绕着我的四面墙壁,或者是那遥远夜空中的星星。你不知道,我们在永恒的黑暗中吟唱着期盼一丝光亮的歌。你也不知道,那首歌是人类无止境的哭声。

我们人类一起走进僻静的胡同,坐在冬日寒风吹得老旧招牌嘎吱作响的餐馆里共享晚餐,在锯末烧得正旺的冷清茶房里听着悲伤的音乐、品尝一杯咖啡,在街灯灰蒙蒙的深夜里半路分手,就算我们如此情深义重,你也不会了解我的这种孤独。更何况,Q先生,你是我的影子?你是虚空?你什么都不是吧?

什么也不是的人,什么也不是,我却要传达我的心意的人,那就是Q先生或者J吧。可是,他们听我们说了这么多,偶尔也会提问:“作家为什么要写作呢?”

我总是有很多话要说。想说的话太多,我快要失重,我的目光徘徊在群星闪耀的宇宙与宇宙之外的无限空间。“你写过那么多小说,依然有那么多废话吗?”千万别这样问我。今天,此时此刻到来之前,我想说的话一句也未能说出口,痛苦难耐。

此外,那本散文集还介绍了这样一首诗:

收起你扭曲的微笑

现在

我已经爱上其他女人

不是你

你了解你自己

你当然很了解

我注视的不是你

也没有走向你

就算经过你的身旁

我也无动于衷

我只想

看看那扇窗罢了

这首诗的题目是《搓手》,作者是俄罗斯诗人叶赛宁。叶赛宁爱上了火花般的舞蹈家伊莎多拉·邓肯,然后在这段爱情结束时自杀了(我喜欢的俄罗斯诗人为什么都因为女人而自杀呢?马雅可夫斯基如此,普希金则为女人决斗而死。这种时候,女人真可恨)。朴老师引用了自己读过的这首诗,并表示以小说形式表现这首短诗的意境要费更多笔墨。

后来我才知道,朴景利老师起初想做一位诗人。我也一样。某天,我明白了诗是天才的所属领域,于是放弃了写诗。任何艺术领域都有天才。不过,有的类型没有天才,我认为那就是小说。因为小说需要自身的努力。时间、体力、痛苦与忍耐,把厚厚的纸张全部填满文字的手指的韧劲,以及屁股的力量。因此,似乎可以不用那么埋怨上天,所以我也选择了小说。

所有作家的生活都会波澜起伏,哪怕他们表面看起来若无其事。在他们的内心里,如果没有海啸与闪电,他们将以什么能量燃烧那些串联长篇大论的夜晚?

朴景利老师也不例外,她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她以儿子的死为素材创作小说,遭到了铺天盖地的指责。起初,她哀号过。

我想客观描述儿子的死亡。这种做法更加残忍,相当于再次划破进入解剖室的孩子的尸体。在这种反复的过程中,痛苦越是勒紧我的脖子,我越是挣扎着想要歌唱。过程不是问题。就算我不是人,是个物体,我的心脏千刀万剐、流脓破裂,怎样都好。只要有一位读者感到愤懑与悲伤,一个弱小生命所遭受的痛苦就会得到抚慰……

当我稍微有了一点名气,在人们的视线与批评中痛苦不堪时,她已经走过这一切,并且为我指出了一条隐秘的道路。

这种世俗的成功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的人生有什么关系?这种怀疑与自问自答,荒唐地扰乱了我,加深了我的孤独,使我更加不愿见人。舞台很华丽,我却站在舞台背后吹着凄凉纷杂的风,想摆脱一切、逃离当下。在这种备受冲击的状态下,我没有崩溃,也不能毁灭,因为家人是我的强大支柱。

蔚宁,我偶尔会久久注视着这段话。因为这段话不多不少地准确表达了我的心情。朴景利老师曾是需要照顾父母子女的一家之主,我则要养育你们。我也明白,这种折磨有时是生活或者写作的最大动力。有人说,沉重的负担有时会造就强壮的翅膀。

蔚宁,这个话题太沉重了吗?尽管我总是笑着和你说话,可能心里其实隐藏着这样的愤懑和痛苦,想和你发发牢骚吧!我知道你想写作,也知道你故意不问我,因为我是作家。举行读者见面会时,必不可少的问题也是这个。

怎么说呢?写作、绘画、音乐或者舞蹈,不论什么艺术形式,都是妙手偶得,并非创造出来的。名曲、名画,多数来自某天的灵光一现。科学历经七年完成研究,那是做实验、等待并积累实验结果的研究时间,当然非常伟大。很不幸,艺术与此无关。如果花费七年时间写一篇短篇小说,反而会觉得这种说法很荒唐,所以很可能是生拼硬凑的产物。

然而,为了抓住这种“妙手偶得”的灵感,平时要对文字保持敏感,要懂得许多文章如何构成,观察并洞悉生活怎样展开,把这些数据装进大脑。然后,坐下来,就算朋友不断发信息约你,就算有再精彩的足球比赛,也要果断拒绝。写作需要这种坐下来的心灵勇气与坐得住的韧性。

我经常看到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提着笔记本电脑去寺院写作。说实话,我很为他们感到担忧。因为当今时代的这种复杂生活,二十几岁的年纪很难洞察。在生活相对简单的世界,有的作家在二十岁出头已经发表了不少名作。他们必须这样做,因为大多数作家患上了肺结核而英年早逝。不过,最近的肺结核药物十分先进,人均寿命也增长了。如果二十几岁死亡算英年早逝,这个概率也太低了。

因此,我会奉劝那些朋友,不要那样做。努力学习,找工作赚钱才是正道。因为金钱在我们这个社会太重要了。你不会误以为我拜金,所以我也就不再多说。不过,因为不拜金而认为金钱不重要,轻易拒绝金钱,这种做法与现实相悖。在赚钱的过程中,你会看到富人和穷人,在金钱面前卑躬屈膝的人和理直气壮的人,你还会看到膝下有两个孩子的家长为了金钱而不得不出卖自尊,浅薄的人赚到钱之后如何伤害他人,以及世人如何一窝蜂似的追随金钱、失去自我,变成自己完全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作家。就算是空想,如果缺乏现实因素,我们就完全无法产生心灵共鸣。所以,作家必须了解所有的现实。阅读,然后等待,等待小说、文章来到我们身边。有人或许会问,如此努力地工作赚钱,坚持阅读,可是小说或者文章不来找我,应该怎么办呢?我想如此作答:

“是的,那就继续赚钱,保持阅读。因为这也是幸福生活。”

女儿,谢谢你,有时候你就像是我的妈妈。钱、钱、钱,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所以,今天想多找一些俄罗斯诗人的悲情诗。读完这些诗,游泳一定会很冷。

好了,愿你今天也过得愉快!

每天迈出的脚步,就是真正的人生

蔚宁,你每天早晨都会发牢骚,“今天真想休息一天”。如果在你的胸口放一个听诊器,你的内心或许会说:“今天真想休息一天。如果可以,明天也休息。如果没人说我,后天也休息。如果有钱,只要不被批评,我想休息一辈子……”

手里拿起的这本《穿越我心中的戈壁滩》(Gobi),把我从形式化与官僚化的繁忙日常生活拉到了只有沙尘、风暴和干燥岩石的戈壁滩。你曾说想去一趟沙漠,可我有点害怕,想都不敢想。不过,我喜欢的隐修者们常去沙漠修道。结束朝圣之路,他们会在附近住一晚。到了晚上,走出帐篷,站在贫瘠的天地之间,仰望星空,通常会大哭一场。听说这种经历之后,我也萌生了一定要去沙漠周边看看的念头。据说不论男女老少,不论老师还是学生,任何人站在简单而伟大的大自然画前,都会大哭一场。我大致可以理解这种心情。与此同时,我仿佛已经到了那里,噘着嘴快要哭出来了。有人也许会说,寻求真正的内心宁静,就算不去沙漠,也可以在完美的孤独中审视自我。不过,我就是想去沙漠。好在有你们,我不去沙漠也觉得很幸运。等一下,这算幸运吗?好吧,或许是的。

莱因霍尔德·梅斯纳尔曾是登上喜马拉雅四座八千米级高峰的第一人,还有过极地探险经历,做了五年欧洲议会议员。(根据申京淑短篇小说《风琴的位置》的描述,他登顶经验丰富,每天登山之前却会一边打包行李一边哭泣。为什么哭呢?因为登山很可怕。)某天,他突然决定去沙漠。而且,不是撒哈拉沙漠,而是戈壁滩。直到全书结束,他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会选择这次穿越。在我看来,可能他自己也始终没搞明白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可以安心享受生活。不过,我想学习如何老去,如何生活。我想远离并审视自己的生活。我不想停留在自己内心的沙漠中心,而是迈向闪光的绿洲。

五十多天的生命冒险,这种动机未免太过粗浅了吧?不过,以下动机如何呢?

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并不是沙漠。我没有绝对的理由一定要穿越沙漠。站在沙漠前,我也不知所措。我的心情十分复杂,面对即将开始的旅途,疑虑而不安。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人对自然的提问,以及对自我的思考。无论何时,以自己的方式踏上旅途至关重要。我想用自己的脚走路,这是我上路的前提条件。

他的动机在此更进一步。

我必须摆脱各种义务。必须按时出勤、随时保持联系、准备回答提问,我必须远离这种生活。在沙漠里,我们的存在只显得多余罢了。没人找我、需要我或者看着我,也没有可以看到自己的镜子。在这样的空间里,就算失去自我,也没有什么遗憾。

或许,正是这段话送他踏上旅途,也让我拿起了这本书,奔波了一整年,年末才开始气喘吁吁。这反而成为我承认自己的无能与渺小的契机。当我十分明确什么做得到、什么做不到,当我领悟到有些事情喜欢却做不到,当我碍于情面难以拒绝,吞吞吐吐,最终为自己和他人带来麻烦与伤痛,我也想去那个地方。

菜因霍尔德·梅斯纳尔的弟弟曾在登山途中遇难,幸存者的伤痛伴随着他。他当时已经非常有名,所以遭到了世人的谴责。独自生还,成为他一辈子难以摆脱的“污名”。

我突然不理解。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人看着弟弟死去,独自生还吗?只要能做到,谁都会努力救弟弟,一起回来吧?那些指责的声音,似乎在说“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起”。或者说,难道那些人知道登山遇难时牺牲他人、独自生还的方法?总之,这个丑闻始终伴随着他。我想到了人的残忍,以及在车祸中失去双腿的某个人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人们的视线让他觉得自己很不幸,甚至感到羞耻,这才是最大的悲伤。

接连几周,我都将在岩石沙漠中度过。没有餐馆、火车站,也没有公交车站,方圆两千公里以内,只有空荡荡的沙漠……而且,一切只是重复,日复一日。早晨起床,出发,起床,出发,以大脑空白的无意识状态进入沙漠。就连停留在野营地,也是同样的反复。

炎热与严寒是最基本的,口干舌燥比枪支更加可怕,而且神经紧张。

放眼望去,沙漠景观始终如一,像我的呼吸那般单调至极。这里太寂静了,每次停下来喝水或者聆听,都会被这种声音吓到。沙漠的寂静与辽阔,似乎抹杀了所有的时间。我听到沙砾滑落的声音。

某个寒冷的凌晨,我站在乡下的庭院。当时,冰冷的绀青色夜空真的像凡·高的画作那般,璀璨的繁星发出淡黄明亮的光芒,照射着无人的山谷。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繁星如此宁静,简直难以置信。”耳边只有自己呼出水汽的声音。声音也是天空与大地的众多差别之一吗?为什么天空万物没有声音?地上的我们却如此喧嚣。

莱因霍尔德到达了戈壁滩的尽头。

我坚定地向着尽头走下去。必须到达目的地,在戈壁滩收获的这个宿命论般的新认知推动着我。我无法摆脱,也不想摆脱这个宿命论。至少,我不会放弃。

穿越沙漠无法一气呵成。想要穿越沙漠,需要迈出数百万次脚步。一步一步,脚步成为路途与经验的组成部分。所有的探险,每次都会成为真正的生活。我成功穿越了戈壁滩。不过,我并未因此而变得更加明智,也没有筋疲力尽。我只是更加苍老了。我自己也觉得如此。

我想着沙漠,想着无法穿越沙漠的自己,然后想到了你们。这时,我仿佛听到了都市的某个角落里传来砂砾滑落的声音。他踏上征途,他取得了成功,他说穿越戈壁滩的自己只是看起来更加苍老罢了,所有事情的原因彼此统一。因为他在出发前,学会了必须按时出勤,随时保持联络,准备回答提问。他的脚步带他登上八千米高峰,穿越沙漠。你说想休学去旅行时,我阻止了你,也是这个原因。如果菜因霍尔德•梅斯纳尔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想走就走,他的文字、苦难,也就不会与我们有任何关系了。固守原地与四处游荡,这两种生活的根源相同,那就是恐惧和不负责任。

我依然害怕沙漠,却经历了和他一样的困难,仿佛触摸到了他的泪水与汗水。

女儿,你要记住,为了自由奔向呼唤你的任何地方,你必须出勤、回答,必须以更多的日子做铺垫。每天迈出的脚步,就是真正的人生。

因此,尽管天气有点冷,我依然决定明天去游泳馆。我也要出勤。

好了,愿你今天也过得愉快!

内容选自

孔枝泳/著

春喜/译

好读文化丨四川文艺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电影《步履不停》《小偷家族》《妈妈!》《海街日记》《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原标题:《孔枝泳致女儿书:保持阅读,继续赚钱丨夜读·倾听》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