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哈米尔：自学成才的街头专家

文|张钰檬

                                             皮特·哈米尔

“如果纽约的人行道会说话，那一定是皮特·哈米尔。”《纽约客》专栏作者丹·巴里这样写道。

皮特·哈米尔成长于布鲁克林街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长大，从小悉心的观察与交谈赋予他大量的街头“知识”，一步步引导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布鲁克林之子”。哈米尔的文字也如同他本人一样充满力量。在动荡不安的60年代，当大多数人更加重视名人八卦时，他依然手持笔杆坚持硬报道，为那些社会中被剥夺权利的人而战。

他像是一位勇敢的诗人，写着纽约人民的圣歌。

布鲁克林街头之子

皮特·哈米尔曾回忆道，自己是在贫困中愤怒地长大的。

1935年，哈米尔在布鲁克林出生，是布鲁克林抚养的七个爱尔兰移民子女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与同时代其他大部分作家不同，哈米尔的一生并未受过高等教育，甚至他的家庭也无法提供良好的学习条件。尽管如此，哈米尔的学习成绩还是让他进入一所曼哈顿的天主教男孩预科学校。早在11岁时，哈米尔便开始承担送报员的工作，在工作期间，对城市遍地的“观光”也为哈米尔之后的写作生涯奠定了基础；15岁时，他进入曼哈顿的漫画家和插画学校，学习绘画和解剖学；16岁时他便辍学，在布鲁克林海军造船厂工作，以帮助他脱离苦苦挣扎的家庭。

哈米尔在海军造船厂工作并在海军服役一段时间后，他利用自己的漫画天赋，在一家广告公司当平面艺术家谋生。一心热爱画画的他，曾一度梦想着未来成为一名职业漫画家。虽然最终的梦想并未达成，但美国漫画家协会（National Cartoonists Society，全美漫画类最高奖项颁发者）曾授予了他“业余漫画家杰出奖”。在后续的写作生涯中，在哈米尔也一直坚持绘画，并认为绘画对于文学的创作至关重要。随后哈米尔加入了美国海军，退伍后的他在墨西哥度过了一段珍贵的岁月，这也磨练了他看待事物的方式。

1960年夏天，哈米尔写了一封描写自己拳击手朋友的信件，这封信件在机缘巧合下开启了他的写作生涯，成为了《纽约邮报》的记者。1963年，他成为《周六晚邮报》驻欧洲记者，在巴塞罗那和都柏林各驻扎半年，漫游期间他采访演员、电影导演、小说家和普通市民。从此，哈米尔走上了持续五十年的专栏作家的道路，他先后服务了《村声》《纽约新闻日报》《纽约杂志》《纽约客》《时尚先生》《花花公子》《滚石》等杂志媒体，并对写作十分热忱，即使遇上了经济危机，在谈到写作时，他的热忱也丝毫不会使他分心。

                             皮特·哈米尔在报社编辑部工作的场景

作为《华盛顿邮报》和《每日新闻》的专栏作家，这位曾经的高中辍学生最终成为了这两份报纸的主编，他的新闻报道出现在《纽约时报》《新闻日报》和《乡村之声》上。在美国服役后海军，哈米尔学习艺术的GI法案，并在1958年担任艺术亚特兰蒂斯总监。在编排一个版本的过程中，他向编辑吉米·弗拉斯托建议，用英语写几篇故事可能会提高发行量，编辑挑战他自己动手写一个。哈米尔选择了一位有前途的波多黎各中量级选手，他在附近的格拉梅西健身房接受了达马托的训练。哈米尔第一次出版的故事得到了25美元的报酬，这对主题和作者来说都是个好兆头。七年后，当何塞·托雷斯赢得世界轻重量级冠军时，他的挚友哈米尔已经成为《华盛顿邮报》的首席专栏作家，成为了世人口中的“布鲁克林之子”。

此时，布鲁克林街道的声音仍然在他的记忆中，但愤怒已经消失了。

手工着色的肖像

“如果纽约的人行道会说话，那一定是皮特·哈米尔。”这是同为记者的《纽约客》专栏作者丹·巴里对皮特·哈米尔作品《纽约下城》的评价。他笔下的纽约市以及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他用心手工着色的肖像。

哈米尔深爱着纽约，他认为自己拥有作为本地人对这片土地不合逻辑的爱，也经常想起威廉·福克纳对老家密西西比州的评价，想起他“不是因为什么”才爱着那里，而是“尽管有着怎样的不好”却依然爱着那里。出于热爱，他在纽约成为了一个象征，完全认同他所宣称的深深而坚定的爱的城市。

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并在此处工作40余年，哈米尔对纽约这座大城市极为了解。哈米尔所写的小说都以曼哈顿为背景，让“深夜饮酒者的口齿不清、支离破碎的语言为他歌唱”，描绘了形形色色在纽约市的倥偬中寻求自己位置的人物形象们。 

哈米尔的妻子青山富贵子手持“皮特·哈米尔”的路牌

哈米尔的文字具有穿透表面的力量，一旦阅读他的文字，你仿佛置身于这样的境界：穿过格林威治村蜿蜒曲折的波希米亚街道，路过肉类加工厂区破旧的小巷，再踏上南街海港饱经风霜的鹅卵石路，街边的喧闹滑过耳旁，一张张面容映入眼帘。正如哈米尔所言“了解一个地方的唯一方法，就是行走在它的街道上”。多年来，哈米尔踏过的每一寸纽约城地面、走过的布鲁克林每一条街道都印入了他的DNA里，成为了呈现给读者的素材。走在纽约街头，若突然一曲音乐或一幅画面使他产生了灵感，他会立刻记录下来，不放弃城市的任何一个碎片。

皮特·哈米尔在《纽约下城》中写道：“即便在今天，我仍会像年轻人那样行走于这座城市。总有什么事能给我带来惊喜，还有其他事会让我好奇。天气好时，我喜欢站着观看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在门口漫无目的地游荡。”双脚传递了感触，双眼带给他启发。在他11岁时送报期间，哈米尔作为一位布鲁克林土生土长的“街头之子”，便擅长携带着属于街头的智慧与人们交谈，打听前一天发生在街区的事件。后来他也讲道“在购物、使用交通工具便会每天都看到故事”，这促使哈米尔在写作中通常描写出十分细致地道的画面，用其温柔的笔触、立体的情景描写打动了读者的内心。

“生活中为数不多能慰藉人心的，就是熟悉感，包括其中的瑕疵。”

皮特·哈米尔也是纽约式怀旧最恰切的诠释者。纽约式怀旧，并不仅仅是怀念消失的建筑，也不是指仅留存于曾和它们共同生活的一代人的年轻岁月中。纽约式怀旧，是对“失去”这一永久性存在的宿命般的接受。没有什么会一直保持不变。纽约用这种方式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不再那么多愁善感。多愁善感的对象总是谎言，而怀旧的对象却是消失的真实。

与众人一样，哈米尔总是对回忆中的画面有着丰沛的情感。每每看到情景，便忆起此去经年的人和事。“父母会去世，朋友会渐行渐远，生意会破产，餐馆也会永久关门。最为巨大的改变的背后动力，是这片狭小的土地本身。稀缺性可以让人们对可能的巨大财富产生神圣的信念，这也正是房地产“信仰”总会周期性地执行‘诫命’的原因——周围街区被清理，建筑物被拆除，新大厦拔地而起，留下的只有回忆。”他写作话题甚广，但总是会朝着回忆奔去。他对记忆里的纽约有一种执着，虽物是人非，但记忆里熟悉物和人却一直是心中的挂念且经年不变。“每年我大概会试着吃一次热狗，希望能找回失去的童年快乐。那些热狗总是很难吃，但我确信原因在我自己，而不是热狗。”

《纽约书评》记者安德鲁·奥赫希尔（Andrew O 'Hehir）称哈米尔“体现了这座城市最优秀的大众新闻传统。他广泛的同情心，他对清晰和情感散文的承诺，以及他对纽约和纽约人民毫不掩饰的爱，都是典范。”《纽约书评》的评论家巴兹·比辛格说：“近半个世纪来，哈米尔一直是我们最好的作家之一，他一直在通过报纸专栏和新闻散文谈到纽约。” 

HBO纪录片《报业传奇》截图

“把小麦和谷壳分开”

“当所有的兴奋和流言蜚语都被打破时，我们必须做一个深呼吸的人，把小麦和谷壳分开。”

纽约的街头总是呈现出一副繁荣气派的景象——都市白领手拿着美式、百货大楼里来回穿梭着丽人的身影、直入云端的办公大楼里正在开高级会议。但爱尔兰移民后裔的身份使他不由地将目光放在了城市中下层阶级的群众身上，他以温暖和同情为城市的穷人和弱势群体写作，从而确立了自己作为“报纸诗人”的地位。哈米尔关注真实生活的描绘，而不愿将视野放在吸引人却毫无意义的娱乐焦点上。在他过世后，好莱坞报道曾形容他是“纽约最后一个在伟大的印刷新闻时代为被剥夺权利的人而战的传奇人物。”

在《二十世纪末的新闻业》一书中，哈米尔沉思新闻业的变化，这些变化导致人们更加重视名人八卦，而牺牲了硬报道。他谈到现代报纸无法满足纽约的现实情况，移民和居民对教育、环境、犯罪和城市服务的严重关注。在《尼曼报告》（Nieman Reports）中，陈颖称《新闻是动词》是“一颗小宝石”，建议记者们特别阅读它，以记住“我们的工艺为什么和如何，哈米尔在整本小书中分发的经常被遗忘的新闻智慧的基础：新闻是关于“帮助人民”和保持国家“作为一个民主国家运作”。

罗斯韦恩·卡林在《人物》杂志的一篇评论中说，哈米尔“可以长时间写作，而不会失去诗人的激情或新闻记者对细节的敏感”。

《关于男人和女人、傻瓜和英雄、失落的城市、消失的朋友、小快乐、大灾难和天气如何》包含了哈米尔认为重要的各种主题的个人散文和沉思，如种族关系在美国，地位和使用的英雄，非法毒品贸易，危险的中年和侵犯死亡率，以及他自己的持续吸引力最好和最坏的纽约市。这本书展示了哈米尔“最好的一面，清晰的视野，敏锐的智慧，以及对生活，爱情和工作的慈善，”迈克尔·E·哈米尔评论道。

斯派克·李曾经在纪录片中说过哈米尔这样的专栏作家在那个时代就像“超极明星”，因为在为真正的纽约人发声。哈米尔总是更多地描写那些满是流浪汉和站街女的街道，将他们不为人知的生活告诉世人，不加评判地记录下小人物们无关紧要又无法复制的人生。

纽约繁华的背后群居着大量的贫困的下层阶级，一生困在了悲惨的人生中，如同在牢笼一般，终生无法逃离。世人避讳提及的一面被哈米尔用细致的笔触展现了出来，引起读者们的共鸣。“皮特是纽约工人阶级的真实声音，”作家彼得·奎因在 2007 年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记者的简介中说，“将爱尔兰的雄辩与布鲁克林的现实主义相结合，他为各种肤色的移民和整个城市的良心发声。“皮特·哈米尔对纽约的描写更具温度化，从而也激发了读者们想去纽约游走的好奇心理。

读哈米尔的作品的感觉像是坐在湖边的一条长椅上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静静遐思，思考着他们的故事，感受着他们的情绪。他总是能给人恰到好处的感觉。

“我是最好的皮特·哈米尔”

若只看到哈米尔在写作圈中获得的成就，而忽视了他在其他行业留下的足迹，那真是大为可惜。

尽管多年来他一直在报道重大新闻，但首先还是一个写作学生和一个贪婪的读者。哈米尔曾写道，他将“在印刷的文字之前怀着敬畏之心走向坟墓“。然而，他不仅研究写作，还研究其他艺术，例如，看看画家如何处理他们的艺术。他是一个喜欢尽可能多尝试的人。

在哈米尔晚年的时候，他经常在电视纪录片中担任演讲者，介绍伟大的大都市——它的历史，地点，事件和人物。他有着一副美妙的嗓音，除了写故事外，也很擅长口语讲述。在1976年第18届格莱美颁奖典礼上，哈米尔凭借为鲍勃·迪伦专辑《血泪交织》（Blood on the Tracks）撰写的唱片说明，夺得“最佳专辑内页奖”。

哈米尔在工作之余的休闲生活也十分丰富，他总是一副活力充沛的样子，这也与他热爱生活，性格开朗，广交朋友有着密切联系。他与罗伯特·肯尼迪关系亲近，也是他鼓励罗伯特参选美国总统，在罗伯特遇刺时，哈米尔也在现场，是参与夺下手枪的几个人之一。哈米尔的知识与性格，让他与那个时代著名的人物关系都极为密切。在披头士在美国演出之前，哈米尔就认识了他们，在乐队住在曼哈顿时采访了约翰·列侬。在1976年第18届格莱美颁奖典礼上，哈米尔凭借为鲍勃·迪伦专辑《血泪交织》（Blood on the Tracks）撰写的唱片说明，夺得“最佳专辑内页奖”。皮特·哈米尔同样也是社交达人，他经常与弗兰克·辛纳屈和滚石乐队一起出去玩，与雪莉·麦克雷恩同住，与奥纳西斯约会，并与琳达·朗斯塔特、苏珊·桑塔格和芭芭拉·史翠珊等人建立了联系。 

皮特·哈米尔与杰奎琳，他们在约会期间不堪小报记者的骚扰

 直率诚实的性格让他对自身毫不隐瞒。哈米尔的自传《饮酒生活：回忆录》得到了许多评论家的热情赞扬。汤姆步行者在《丹佛邮报》上评论说：“哈米尔把一切都说出来了，毫不保留。既不是抱怨也不是说教。它只是以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讲述了他的故事，这就是发生的事情。文笔紧凑，风格优美。但是，最重要的是，当你读到它时，你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很多人读了哈米尔的作品后感慨道，他没有用灰色的、传统的报纸风格写作，而是言语中充满了活力和力量。他的风格就像脸上挨了一拳一样直接。这种风格就像他出生的布鲁克林的爱尔兰移民街道一样坚韧。

也许对哈米尔的评价只有出自他本人的描述最合适：“我一直在想，当我躺在圣文森特医院的病床上，鼻子里插着管子时，我该说什么？我是过着这样的生活，还是推迟了？我想说，我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把我的天赋发挥到了极致。我已经尽力了。我是有史以来最棒的皮特·哈米尔。不是最好的海明威。但我是最好的皮特·哈米尔。” 

参考资料

【1】Porter, Bruce. "Pete Hamill: Wakes Up the Daily News."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edited by Jeffrey W. Hunter, vol. 261, Gale, 2009. Gale Literature Resource Center, link.gale.com/apps/doc/H1100085777/GLS?u=cnsnnu&sid=bookmark-GLS&xid=f91a4575. Accessed 11 Mar. 2024.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Columbia Journalism Review, vol. 36, no. 1, 1997, p. 32.

【2】Hamill, Pete, and Carolyn T. Hughes. "A Thinking Life: A Conversation with Pete Hamill."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edited by Jeffrey W. Hunter, vol. 261, Gale, 2009. Gale Literature Resource Center, link.gale.com/apps/doc/H1100085783/GLS?u=cnsnnu&sid=bookmark-GLS&xid=3c5722a6. Accessed 11 Mar. 2024.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Poets & Writers, vol. 27, no. 5, 1999, pp. 30-33.

【3】Hamill, Pete, and Dermot Kavanagh McEvoy. "PW Interviews: Pete Hamill."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edited by Jeffrey W. Hunter, vol. 261, Gale, 2009. Gale Literature Resource Center, link.gale.com/apps/doc/H1100085773/GLS?u=cnsnnu&sid=bookmark-GLS&xid=e2e0ad97. Accessed 11 Mar. 2024.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Publishers Weekly, vol. 241, no. 2, 10 Jan. 1994, pp. 38-39.

【4】Cusack, John R. "Review of A Drinking Life."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edited by Jeffrey W. Hunter, vol. 261, Gale, 2009. Gale Literature Resource Center, link.gale.com/apps/doc/H1100085775/GLS?u=cnsnnu&sid=bookmark-GLS&xid=9df7f9a1. Accessed 11 Mar. 2024.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iatry, vol. 151, no. 12, Dec. 1994, pp. 1828-1829.

【5】Hamill, Pete, and Tom Callahan. "'I Have to Give It Everything I Have.'."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edited by Jeffrey W. Hunter, vol. 261, Gale, 2009. Gale Literature Resource Center, link.gale.com/apps/doc/H1100085772/GLS?u=cnsnnu&sid=bookmark-GLS&xid=193368df. Accessed 11 Mar. 2024.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Writer's Digest, vol. 73, no. 9, Sept. 1993, pp. 44-47.

【6】Publishers Weekly. "Downtown."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edited by Jeffrey W. Hunter, vol. 261, Gale, 2009. Gale Literature Resource Center, link.gale.com/apps/doc/H1100085784/GLS?u=cnsnnu&sid=bookmark-GLS&xid=49f33056. Accessed 11 Mar. 2024.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Publishers Weekly, vol. 251, no. 46, 15 Nov. 2004, p. 53.

（备注：文章所使用的图片均来自网络）